顾惜朝道:“能让戚大当家如此铭记,倒也真该是我顾惜朝难得的荣幸。”
戚少商道:“我的这一双招子已经错了一次,我不希望这次再看错你一次。”
顾惜朝眯着眼,嘴角勾起的几分笑意却是十足的肆意,意气狂妄得很,“戚大当家不妨再拭目以待。”
……
半月,
将军府,
眼前的一局棋已经下了一半,案上的香炉隐约腾起一线的白烟,鼻尖萦着一阵好闻的檀香的滋味,捻着手上的那一枚黑子向着案上落去,落在木制的棋盘上。
——啪。
沈谭总不能十分理解林将军在朝事之外偶尔的消遣,或是软绵绵的古琴调子,或是书房里一幅山山水水的画作,更或是……眼前这下了整整近半年的一局棋。
沈谭抬眼小心地瞧上林将军一眼,眉间确实是惯常的一片冷意,唇角都不曾勾上几分,然而,沈谭却勉强能瞧出那眉目不经意之间流露出的几分轻松之意,像是大事将了之前如释重负的轻松之意。
日前,
许久不曾有消息的顾惜朝终于有了音讯,十万火急的向将军府传来一叠信函,却是一碟通敌的信函,落名直指冷呼儿,鲜于仇二人,其中不仅道尽了二人通敌卖国的罪证,主谋更是直直的指向了傅宗书,他日,指正扳倒朝中傅宗书的势力的时候,便是不容置疑的铁证。
李龄既然身怀如此重要的铁证,为何不直接告知杨钊,或是弓枢几位将军,竟是宁愿将如此重要的物证尽数全副托于一个江湖草莽之人的手中,——戚少商。原来那信函竟是藏在了李龄的随身宝剑逆水寒剑的剑柄里,难怪……难怪八方势力都只盯住了一个戚少商,八方追杀,四面楚歌。
这戚少商倒也是义气,确实是个智勇双全之人,竟能一并躲过了傅宗书,九幽神君,牙刅爪牙,甚至于神捕司,顾惜朝的追杀……更在传言李龄实为叛将的消息之后,遭了江湖中人百般诟病,神捕司更是派出了追命,铁手二人奉命追捕戚少商之后,一度突围,想必定然是个难得的英雄之人。
九现神龙戚少商,倒也不像是个沽名钓誉之徒。
更何况,是既能得了顾惜朝青眼之人。
李龄宁愿将逆水寒剑托付于戚少商,一方面,倒不得不说,李龄识人的眼光确实不错,而另一方面,更可能是因为他现下已经完全走投无路了。甚至于,在李龄看来,在军中,便是连杨钊,弓枢几人都已经完全不能信任了,他必须要找到一个和军中全无干系之人才能放心的将逆水寒剑交托于他,而这个人便是戚少商。
军中已经没有了李龄觉得可以信任的人,杨钊,弓枢不值得李龄信任吗?杨钊,弓枢两位大将自青年起便在边疆打拼了起来,青年,以至于壮年都是在莽莽一片的边疆度过的,弓枢二十年离家未曾一顾,膝下小儿不曾见过父亲一面,直至年前大败戎狄之时才得一聚。至于杨钊,他已经在边疆打拼了也已经近整整二十年,已近不惑之年,未曾成家,更是膝下无子,这两位在边疆打拼了整整一辈的老将难道就真的不值得李龄信任吗?并非如此。
也可能是因为,李龄并不是不信任杨钊,弓枢两位将军,而是不再信任军中的某些人,除了冷呼儿,鲜于仇一方的势力,军中更混入了其他的鬼祟,甚至于,这鬼祟之徒的地位不仅不低,更可能在军中的地位十分之高,李龄并不知道那人是谁,却一定知道肯定有这样一个人,所以他不能再冒险了。
李龄为什么会被追杀,安上了一个叛将的子虚的罪名,正是从军中传来的消息。正是因为李龄被追杀了,他才更知道,军中的势力现下已经不能完全信任下去了。
李龄在逆水寒剑的剑柄之中更藏下一封简扎,信中指名亲手交托于林将军,也就是他的手上,李龄认为林大人是朝中为数不多他觉得值得信任的一个人。
“惜朝回朝之后,不必让他来寻我了。”掷下棋盘上最后一枚黑子,断下了白子最后一线活路,林大人不紧不慢的言道。
沈谭心下虽是觉得有些莫名,但到底还是应下了一声,道:“学生知了。”
林大人道:“即刻我便要入宫面圣了。”
沈谭想了想,对于将军要入宫面圣和不必让顾惜朝来见将军两者之间的关联却还是有些莫名。
林大人抚了面前的棋盘,乱了一局棋,低头已经开始细心整理起面前的棋篓,沈谭也很识趣地闭口不再搭话。
待到沈谭终于起身向着林大人告辞之、之后,
“因为……我该死了啊。”轻轻的一声喟叹之声从唇边不觉地溢了出来,无奈的,感怀的,甚至于是随着几分难得轻松下之意的,一声浅浅的喟叹声。
……
92
傅宗书倒了。
一篇徼文呈上,勾结外敌,祸乱朝政,结党营私,贪污行贿,洋洋洒洒几千字,算是道尽了傅宗书平生为人的罪大恶极。
这缴文若是通篇不知所云的言到傅宗书的滔天大罪,叫天下人听了去,反而倒不是那么严重,毕竟,士人无端凭着的就是面上这一张嘴,圆的能说成方的,方的能说的圆的,只要认定了一个人有罪,嘴上定然是最为滔滔不绝的。越往了大的去说,天下的明眼人反而倒不会怎么在意,甚至于多方心生几分疑窦。
而偏偏这缴文却是出自当朝与宰相相距一方势力的林参政,林大人的手笔。
林大人又是何许的人物?
在朝,林大人曾以弱冠之龄夺得科举头名案首,论及才学,未及不惑,天下士人已推为己首;在边疆,林大人是将士们交口相传的林大将军,白马青衣,一身轻铠,手无缚鸡之力,运筹帷幄之间,决胜千里之外,却能举手笑退百里敌军,敌军闻之丧退十里之外:在野,他是一心为民,十年为民请命,偏偏两袖清风,正直廉洁的百年难见的好官。
林大人道,要代自己门下门生向圣上请罪。一则,顾惜朝生为边疆将领,在敌兵暂退之时,意有松懈,竟然私下为追捕李龄一事擅离职守,为一罪;二则,顾惜朝身为边疆将领,与冷呼儿,鲜于仇诸将不和,几番多动私兵,是为二罪。
然而,这罪便当真能这般判下吗?
神捕司的名捕铁手,冷血二人却出口言道,冷呼儿与鲜于仇两大将领素来人品不端,二人意欲对妇女施以暴行,又多番扰民,强夺百姓财物,伤人性命百起,身陷女干氵壬掳掠之罪,神捕司早已上报朝廷,弹劾二人暴行,只是刑部的公文现下还没有批下来。
下令当真在刑部一查,果然早有弹劾的公文,却早已是两月前的公文了,闻言,便是刑部尚书的面色立时也变得有些不怎么好看了起来,两月前的公文他却也是如今才知道,神捕司的人直接上报后才被从刑部书房里给翻了出来,持着手上的玉笏,撩了衣摆,便在朝堂上索性直直的跪了下来,自请罪,心下一边咒骂着刑部不知哪处被收买的官员,面上却是十分战战兢兢地说道:“刑部私自扣押公文,管辖不利,微臣知罪。刑部即日起必将彻查,待罪于神捕司。”
如此一来,顾惜朝动用私兵,与将领之间私生嫌隙一事转眼便成了心性耿直,刚正不阿,宁折不屈的人物不愿于污秽小人同流合污的在理之事。私下里莫说是沈谭,便是铁手,追命几人也不由勉强翻上几个十分正直的白眼,顾惜朝是个刚正不阿,宁折不屈的英雄般的人物,便是瞎话也不该是这么个说法的,但到底不论怎么说,明面上倒确实是他们一个个的站在了理上。
再说一罪,顾惜朝擅离职守之罪,边疆的牙刅五万大军却也正是顾惜朝率军所退的,牙刅大军一时元气大伤,短时间自然是翻不起什么波浪了,在这个档口在边境晃了几个小圈儿,说是擅离职守却是有些说重的,顶多只能说人勉勉强强偷了一小会儿的懒,大罪却是算不上的。顾惜朝擅离职守是为了什么?自然是为了追捕李龄。而现下呢,尽管据说从九幽神君石洞中救下的李龄已成了个形同废人一般的药人,但毕竟是救下了,更收缴了逆水寒剑中军中诸将通敌叛国辩无可辩的铁证,立下了如此的大功,这一罪还当真能这样轻飘飘的判下去吗?当然不能,非但不能,还须得大大嘉赏一番。
说是请罪,实则却是驳斥了两处旁人反驳的两处立足点,反而更加令人辩无可辩。
通敌信函之中提到的通敌将领正是冷呼儿,鲜于仇二人,再说那幕后指使之人,却正是那傅宗书,随后那缴文之中这才滔滔不绝的开始数落起了傅宗书生平大恶之事。
每提到一句,傅宗书的脸色便要闪过几分青白之色。
天下缴文一出,傅宗书便是现下不该倒也要倒了,傅宗书现下对于圣上来说还是有些用处的,若多是恶仆行凶,贪赃枉法,甚至于结党营私之事都可以轻判,可傅宗书千不该万不该,却是万万不该“通敌叛国”,这世上绝不会有一个皇帝能容忍自己座下的臣子对自己存着反心的,宁杀错不放过,更何况现下还是常铁证如山。
原本留着傅宗书不过是为了制衡九王爷,林子清两方势力而介入的三方势力,九王爷一脉的官员近年来多有收敛,年迈的几个老官员都已经告老还乡,势力大减,现下倒是已经不足为惧了,倒是这朝中以林子清,诸葛正我,穆子俞为首的一方势力逐渐的膨胀了起来,傅宗书确实不是一个贤臣,他贪赃枉法,徇私舞弊,多方以权谋私,然而,只要傅宗书犯下的还是小恶,皇帝说不定就能一直容忍他下来,至于现下,皇帝怕是自己也未曾料想到傅宗书的野心近年来竟然膨胀的如此疯狂了起来。
他近年来如何待他多方容忍,却不料,这贼子竟是已经起了这般的狼子野心。
实在是……万死而不足惜,太该死了。
清和殿中,
澹台宇放下了手上的一篇缴文,伸手揉了几下自己的额角,却是向着身旁的王公公道:“可知林大人现下可在何处?”
王公公便就着公鸭一般的嗓子颤着声说道:“林大人现下想必已经回府了。”环顾四下,只见这清和殿中何时竟是忽然多了几十个黑衣人,手上一通的长剑的剑刃上陡然闪过一阵森然的寒光,尽力稳住了自己的声线,然而却还是忍不住闪过了几分的惧意。
“鱼死网破,不如拼死一搏吗?”澹台宇挑着眉,却是不由低低地嗤笑了一声,“这便是你的后手吗?”
那群黑衣人缓缓向着两边散开,让出了一条道来,从中便是走出了一个一身紫衣的约摸天命之年,两鬓染霜的男人,只听得那男人眯着眼,倒确实是一副和蔼可亲的面目,抬着眼便是笑,“这天下,本就是有能者居之,圣上你当了十几年的皇帝,多少也该是有些腻了,不如我小老儿替着陛下在这龙椅上坐上一坐可好?”
澹台宇眯着眼,却是意态极为疏懒地靠坐在了身后的龙椅之上,一手撑着自己一边的额角,偶尔曲指揉上了几下,道:“你的年纪现下也已经不小了,便是当真坐上我身下的这个位子,也坐不了几年了,更何况,你膝下无子,独有一女,这位子也传不下去一代了,你又何必对它如此执着?”
傅宗书道:“这便由不得陛下你再操心了。”
澹台宇端坐在了那龙椅之上,双目微张,意虽暇甚,然而,便是举手抬足之间,都是一派浑然天成的不怒自威的天子之气,“我本决意再容下你几年的,你既是这般想把自己迫上死路,却是由不得我不成全你了。”
傅宗书向着身后的黑衣人一挥手,忽而疾声喝道:“动手。”
盏茶的功夫后,
傅宗书的脸上此时已经难免流下了一滴黄豆大小的汗珠子,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只见他身后的几十个黑衣人非但不向着澹台宇动手,手上的长剑眨眼之间都已经全全架在了他的脖子上,几十柄森然的泛着寒气的剑刃抵在他的脖子上,迫得他不得不小心地仰起了头。
澹台宇笑道:“你现在再不妨瞧瞧将刀架在了在你脖子上究竟是哪几个人物?”
为首的那几个黑衣剑客却是已经扯下了自己面前黑色的纱巾,“老贼,你便是不认得我,我可是已经记着你许久了。”“你迫着我们兄弟几个不得不龟缩在那奶奶的将军府里装个死人模样,可把兄弟几个都给闷坏了。”“奶奶个熊的,怎么都是使剑的,怎么使着都有些不顺手,剑哪有刀要来得好使?”“不不,还是使棍子使得更顺手一些,一下抡过去,多爽快啊。”“终于有个活动活动手脚的机会了,格老子的。”“顾家的小子,我们哥几个可都照着你小子说的话来做了。”“拿这老贼现在怎的说法?”“要不……一刀就割了脑袋呗。”“谋反本该就是掉脑袋的事,就一刀割了呗。”
瞧着眼前这几个生得怎么怪模怪样的草莽大汉的土匪头子,手持着一柄碧色小斧的青年只待恨恨得低声道上了一声,“闭嘴。”
顾惜朝收了手上的那柄神哭小斧,双手抱拳便是恭恭敬敬地向着座上之人说道:“末将顾惜朝,前来救驾来迟,另陛下受惊,还请陛下恕罪。”顿了顿,又道:“江湖之人,行事多为不羁,不知礼数,若有得罪之处,万望陛下莫要怪罪。”
“乖乖,那便是那当朝皇帝。”“瞧着细皮嫩肉的,但瞧那气度就是和人不一样啊。”“见了皇帝不该是要跪的吗?”“顾家小子不都已经跪了?”“他自称微臣,那我们该称什么。”“草……草寇!”一个猛子砸上去,“分明……分明是草民!”
顾惜朝:“……”
稀里哗啦的收了手上的长剑很快也跪作了一片,便都不再去管方才被他们齐刷刷拿着剑架上了一片的傅宗书,稀里哗啦地呼着:“圣上万岁。”“草民见过圣上。”“草民。”“见过圣上。”“草民……”
顾惜朝念到了那日里林府的老管家几乎咧着嘴角一副万幸至极的模样,大手一挥,道:“带走带走,爱怎么着怎么着,爱怎么用怎么用,最好全部都带走,一个都不留”,心下立时倒却是有些明了林府的老管家万般庆幸之意竟是由何而来的了。
原来,正在前几日,顾惜朝手下缺人,将军府管事的老管家便将府上先前顾惜朝遣来的连云寨的几个寨主一并送去了顾惜朝手下,连云寨的几大寨主又哪能不是个个武器高强的义气之辈,先前又在将军府闷上了整整好几日,心下觉得憋屈得很,这下子忽然得了事,干的又是那讨伐逆贼的大事,心下更觉畅快,干事更是素来利落,确实是手上难得一用的几个人手,然而……
顾惜朝先前倒是多有听闻,当今圣上对于武林草莽之人多有芥蒂,对于江湖中人多有不快,现下再见了这几人这般的作为,心下只觉得说不得要糟……
然而,顾惜朝毕竟不曾几次面圣,对于圣意的揣摩有哪及得上林大人来得透彻,圣上芥蒂江湖中人,只因江湖中人行事轻贱官府,目无法纪,扰乱纲常,胡乱作为,又哪能不恼?至于现下这几个言语放肆的连云寨几大寨主,连云寨多次率下人手抵御外敌牙刅大军来犯,杨钊向来呈上的捷报之中对于连云寨也是多有提及,因而,澹台宇于连云寨的印象本就算是不错的,至于言辞放肆,便是连弓枢那般的老军痞,圣上难得也会颇有些哭笑不得的道上一句“这小老儿”,可见对于过于草莽的性子,圣上倒也并非全然不喜的,此事却是他实在有些多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