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我见过一个最不怕死,胆子也最大的男人。”女人接过了身旁的侍女手上的帕子,慢慢地擦了擦两手,低低地道了声,“你便笃定,我此番便当真不敢杀你吗?”
“杀人总是需要理由的,你或许需要一个应该杀死我的理由。”一袭青衫布衣,作着书生打扮的男子转了转手上的酒盏,慢悠悠地说道,调子很沉稳,握着盛满了水酒的酒盏的手也很稳,没有一丝的颤抖。
“我很好奇,为什么你会觉得我会在你收养了一个……一个姐姐恨之入骨的男人的孽子之后,还会找不到一个足够杀你的理由?”女人歪了歪头,道,“你身边的那两个朋友的武功便是我也瞧不出几分深浅,你怎不也唤了人来,孤身一人也敢闯了我这风月楼?”
这世上大多的男人的不怕死都是假的,他们嘴上说着自己不怕死,可每次当刀架到了他们的脖子上,他们很快却又改了口,说他们怕死,然后开始求饶,说自己的家人,自己的财产,他还有很多想去做却来不及去做的一些事情。
有些人说他们不怕死,可以是因为他们拥有财富,权势,地位,可以是因为有些人总觉得他们有了一身的武艺,觉得自己并不是那么容易能被杀死的,所以他们敢说自己不怕死。而眼前的这个男人呢?财富,权势,地位……他或许以前有过,现下却都已经没了,武艺?他不过一寻常布衣儒生,经史子集,确实皆有所通略,然而,于天下武学,却是半分不通,甚至手无缚鸡之力,何谈无惧?
可这个人却偏偏是不怕死的。他确实敢不怕死的孤身一人闯了她的风月楼,面上却不显半分的怯色。
“他是我儿子。”林子清稳稳地说道,“你既要找我儿子说说话,不如我这做爹爹的与你说话,可有不妥?”
女人托着腮坐在桌前,笑道,“你这人倒也是奇怪,你姓林,你儿子却姓江,父子二人更是生得半分也不像,你却偏偏要将着姓江的人的大事小事往自己的肩膀上去担,你莫非还是个痴痴呆呆的傻子不成?”
未待林大人再开口说话,那女子却已经“咯咯”地痴笑了起来,道:“若说这将天下人拿在手心里来耍的林大人,率军北定戎狄的林大将军是个痴儿,只怕那天下人都该是要不依的。”
林子清道:“人在江湖的日子似乎总是不怎么太平的。”
女人笑着盯着眼前那人俊俏的眉目上去瞧,好似就这般盯着便能从人的脸上瞧出朵漂亮的花来,“呀,你这人在江湖上摸爬打滚了还不到几个日子,竟就这般与我说起话来了,我偏就瞧不惯了你这人好似什么事情都知道,都能与人说上话的样子。若是这世上的事都与你一人知道了,那得多无趣啊。”
“喏,你也莫要这般瞧着我,不必这般总觉得亏欠了我许多。”那女人绾了绾颊边的散发,笑道,“那日里我救了你,不过是瞧着你这人怕是个活不长久的病痨子,我一个人在宫里待得久了,便想找个人来好好说话,索性总觉得你这人也活不长了,便什么该说的,什么不该说的也一并与你都说了,可现在啊,瞧着你这般完完整整的站在了我面前,我反倒是觉得有些后悔了。”
林子清端着茶碗笑了笑,颇有些不置可否,“你这话可说得不对。你是个聪明的女人。莫说是该说不该说的话,若是你当真说了半句不该让人听见的话,只怕我早在多年前便已化作了一坯黄土,哪还能在这块儿与你说话?”
女人笑道:“可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你现下不都已经全知道了。”
林子清忽道:“你不知我能掐会算,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不知者无怪,此事倒也实在怪不得你。”
女人痴痴笑了几声,只道:“我竟不知你何时也有了这般风趣的性子,想来多半是因着你这人近来颇交了几个嘴皮子厉害的朋友,也多少染上些嘴皮子上的功夫,莫不是正应了你们文人常道的那话,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罢了。”
林子清摇了摇头,道:“江湖人只道移花宫两位宫主是两个如何貌比天仙,风华绝代的姿容,现下再见,只觉得……”林大人沉吟片刻,又道,“觉得那江湖传闻怕都不能道出宫主十之一二分的姿容。”
女人听得林大人这般一本正经的说着话,一时之间竟只觉得一愣一愣的,伸手竟是忽然摸上了面前眼前这人的那张俊俏的脸皮子,待到摸索了几下,忽而惊道:“竟不是张人皮面具。”
女人又奇道:“你何时竟也学会哄着女人说话了?”
只瞧着那张脸皮子,俊俏实在是俊俏,却是一脸的正气模样,分明说着这般调笑的话来,从这人的口中说来,听着竟是……一种说不出的古怪好笑的滋味来。
林子清心下也是觉出几分尴尬来,方才那话他说的滑溜,话一出口,却颇觉得有些尴尬了起来,女人他倒是确实没怎么哄过,故而面皮子还是有几分薄的。
女人这话一出口,便忽见了这人耳根子上染了几分绯色,女人心下觉得好笑,一眨眼,便颇有些坏心的忽然对着那人的耳根凑上前去,吹了口气,便咯咯笑道:“莫不是没有人与你说过,哄女人高兴的把式并不是只有与人说话这一种的。”
这般作为之下,倒是忽然显得两人之间的关系一时间亲近了不少。
“莫要胡闹了。”林子清愣了片刻,随即便也笑,只觉得自己方才说话也委实打趣了些。
“你早知当日里花月奴诞下了双生子,这话我却是委实没有与你说过的。”女人伸着手指卷着自己两鬓垂下的几缕青丝细细把玩着。
林子清道:“我知道的远比你以为我该知道的要多得多。”
那女人便叹道:“所以果然,我最讨厌聪明人,尤其像你这样的聪明得尚且不像是一个人的聪明人。”
那女人又道:“你莫不是想阻了姐姐的计划?江枫的儿子现下既然让你与他寻了个好师傅,只怕便是大大方方地道了他是玉郎江枫的儿子,我移花宫明面上却还是不会与那小子寻了麻烦的。”
林子清道:“这话你还是待得日后与那些小辈们说了才好。”
女人眨了眨眼,道:“说来,你与那小子倒是怎生说了话,前些日子在街上见那小孩,只觉得那小孩竟不似……”
林子清笑了笑,道:“不似个什么模样?小小年纪,还能是个什么模样,这般的模样,不是极好?非得是个疾世愤俗,不死哥寻常小孩模样的才合你的心意?”
那女人便道:“你且都与那小孩说了?”
“江枫之子被你移花宫迫了他父母性命总是不假的。”林子清顿了顿,又道,“然而,毕竟比起刻骨的仇恨,亲情或许才更容易成为一个孩子自小开始奋斗的理由,我倒是与他说了一事,他尚有兄长在世。”
女人冷笑道:“那江枫勾结了我宫里的侍女叛我移花宫,他本就该死得很。”
林子清道:“你们这般恩恩怨怨的,我到底是个不该插手的,日后这恩怨便待得那两小孩自个儿解决了才好。”
女人笑道:“你倒是狠心。”
林子清便道:“这世事终是有天定的,若是这两子日后当真相见且相认了,你我且来行个赌约,此间恩怨便算是了结了,可好?”
“好。”女人在一旁托着腮倒是笑着说道。
然而,随即,那女人凑至了那人的耳边又低声笑道:“只是,打从你进屋那时起,我便瞧着你这般似是实在胸有成竹的模样实在不喜欢得很,又实在觉得你说的似乎有那么点道理,可我到底还是有些瞧你不过眼。”
女人掩了唇角吃吃地笑着,顿了片刻,又挑着眉慢悠悠地说道:“听闻林大人为官为将向来廉政爱民,不爱女色,今儿个我可要瞧瞧……”
“林大人,你喝着今儿个这茶水可是够味得很?”那女人低声又笑道,“这风月楼里的美人到底可还算是不少的,莫不然……大人便也就屈就屈就可好?”
林子清晃了晃手中的茶盏,倒是觉得身上到底有些热力,只是他到底平常清心寡欲惯了,倒也镇定,再瞧着那女人面上的神色,似颇有几分的顽色,只觉得倒多是些无伤大雅的玩笑……
那女人轻笑了几声,又道:“只是……我方才听闻了这房梁上那几只挠着我这楼里的柱子的老鼠……怕还是要劳烦林大人你解决一二了。”
说罢,也便就拂了手上的流云长袖,一笑而去了。
女人的性子可往往比男人要难懂许多。
林大人曲指敲了敲面前的桌面,便只笑道:“可不比丢了性命要好上许多?”
100
话说,那日里,胡铁花带着一小孩儿随着那华山的几个门徒上了华山。
胡铁花又哪会哄得小孩儿?那小孩本是与楚留香随行而来的林大人托付给楚留香照顾的,楚留香转了个头却把那前半夜醉得迷迷糊糊,后半夜又睡得迷迷糊糊的小子托到了他的手上,说是到底不大放心,也随着大半夜的出门了,索性这后半夜也就只得他一人呼呼大睡的舒服,这两人倒是好,一个两个的大晚上的都不安分的出门了,楚留香也只嘱了他明日一早自行随着上了华山便是,不必刻意去寻了他们二人。
胡铁花见那小孩七八岁了,手长腿长的,是个能习武的好资质,可是楚留香内定的好徒弟,胡铁花趁着这小孩睡着,来来回回地捏了几回根骨,倒是羡慕起了自己的好兄弟来,这早早就寻了个根骨这般好的徒弟,平时可都是这当师傅的求也求不来的福分,他自己的徒弟可不还没个着落呢?
可这小孩倒也不是个能省油的主,本来瞧着还挺早熟,挺精明的一小孩,一醒来第一件事便吵着嚷着要“爹爹”,胡铁花本来倒在席子上翘着腿睡得正熟着呢,鼾声一起一伏的,别说,还挺有节奏,那小孩见摇了他不醒,伸手便捏了他的鼻子,胡铁花被捏着鼻子喘不过气来了,可不就醒了,醒了便瞧见那小孩眯着那双贼好看的眼睛直盯着他看,便道:“大胡子叔叔,你瞧见我爹爹了吗?”
胡铁花眼珠子一转,便道:“你爹爹出门办事去了,暂且便将你这小子托付给我了。”
小孩叉着腿在席上盘着腿坐下,伸手一捏下巴,小小年纪,别说,还真挺有一番精明劲儿的,那小孩便道:“我师父呢?”
“你师父也一块子出去了。”
胡铁花在席子上翻了个跟头也盘着腿坐了起来,转了转眼珠子,随后倒是听一本正经地说道:“你瞧你爹爹是不是长得特别俊俏啊?你爹爹又不会什么武功,这要是大半夜出门在外的,要是回头让个女流氓给惦记上了,那可不得出事?你再看你师父武艺高强的,跟着你爹爹一快子出去办事可不得放心了许多。”那话多半是胡铁花一时自个儿胡乱诹出来的,可他自己一边这么说着,一边还觉得自己说的好像还真挺有一番道理,倒越说越是正经了起来。
胡铁花回头又想想,听得那小孩叫他大胡子,伸手对着那小孩脑门便是咯噔一下,“兔崽子,你胡爷爷也是这样能叫的,我和你师傅可是生死的兄弟,和你爹还称兄道弟着呢,该叫我胡叔叔。”
小孩眼珠子一转,倒也听话的乖乖叫了声:“胡叔叔。”
胡铁花一摸自己的下巴,还真别说,胡子拉渣的,胡渣子还挺硬,扎的手心里都有些疼,胡铁花心道,倒也怪不得这小孩叫自己“大胡子叔叔”,想想自己在一小孩面前就这形象,也真有些说不过去,还亏得这小孩昨晚见得自个儿一面,要换个不相熟的,还只当自个儿是个拐卖小孩的人口贩子了,这般想着,回头便起了性子,要将自己下巴上的胡子给整一整。
那小孩扯着胡铁花的衣袖子,乖乖地坐了下来,道:“胡叔叔,你知道我爹爹去干什么事了吗?”
胡铁花心道,我哪能知道啊?昨晚这大半夜的也不知这两人整什么疯呢,说走就走,倒是把这小拖油瓶的顺手拎给了他照顾,胡铁花心道,要是姬冰雁那铁公鸡在了多好,那铁公鸡家里养了那么多女人,小孩铁定都生了几个了,哄着小孩子什么的还不是手到擒来的拿手事。
胡铁花索性虎起了脸,道:“小孩子家的,管的恁多事作甚?”
待到这一大一小漱口洗脸,都收拾好了衣裳之后,胡铁花便待着那小孩上了华山,只好好与那小孩说道:“待到了华山,你爹爹和你师父自会来寻你便是。”
那接引武林来客的华山弟子回头瞧着胡铁花与江小鱼一大一小二人,只觉得有趣。
胡铁花用刀子收拾了几下自己嘴边上的胡渣子,倒是不曾想,这疯疯癫癫的花疯子脸上好好收拾了一番,竟也是个能看的,五官虽不是极为的俊秀,可倒也端正,很是英武,就是瞧着挺不像坏人那种,瞧着倒也挺舒服的。
胡铁花腰间挂了个酒葫芦,肩上却坐着一小孩,胡铁花嫌着那小孩走路实在慢,便提了江小鱼的衣领子便拎到了自己的肩上,两腿叉着坐在自己肩上,与那小孩说道:“兔崽子回头要尿了,可不许尿在了我头顶上。”
那华山弟子见胡铁花生得不凡,肩上那小孩又实在生得玉雪可爱,便忍不住搭了话,“侠士也是来参加这一届的武林大会的,这小孩倒是生得可爱,可是你的孩子?”
胡铁花皱了皱眉,伸手掏了掏耳朵,只觉得那女弟子一口一个“侠士”地实在不怎么听得惯,便道了声,“我姓胡……”胡铁花支吾了几声,他本想道了声胡铁花,可回头又想到楚留香临走前与他说的,此行恐不安宁,不如低调行事,觉得自己大咧咧地拿着自己的名号出去说事也有些说不大过去,含糊了几声,便道,“胡潇,便唤我声胡爷便是了。”
随后又指了肩上那小孩,道:“他叫……”支吾了几声,又应不上来了,昨儿个倒是听了这小孩的名字,只是自个这忘性实在是大,一挨上枕头,就这么稀里糊涂的一睡,一觉醒来,又全都给忘了。
那小孩借了胡铁花的话茬子,便脆生生地应道:“我叫江小鱼,便是江里那游来游去的小鱼儿。”
那华山女弟子听了胡铁花的话,倒是想了几个江湖上姓胡的大侠,一时之间没想起来个叫胡潇的,又瞧了一眼那小孩,面上一时颇显了几分狐疑之色。
胡铁花指了江小鱼,道:“这小孩本是我朋友嘱我一路照顾的,不是我小孩。”
说了这话,胡铁花索性也懒得与那弟子再多加解释,只待上了这华山便是。只是……他现下离了华山越近,这心里头偏就觉得越不踏实了起来,这心里头越不踏实,他就想找个人说话,随后便拉着江小鱼说起了话来,“小鱼儿,小鱼儿,你爹爹怎的给你取了这么个名字?”
江小鱼便道:“爹爹说我的性子便像是江里的一尾鱼,你想啊,小鱼儿在江里游来游去的多自在啊,爹爹希望我一直能像小鱼儿一样快快乐乐的在江里游过来游过去的,又开心又自在,多好。小鱼儿这名字既好记又好玩,难道不好吗?”
听得江小鱼这般一说,胡铁花一想,这名字还就当真不错了,一咧嘴,又道:“还当你爹爹那文绉绉的文人性子,会帮你取个更绕口好听的名字呢,不想你爹爹原也有这般不讲究的时候。小鱼儿,这名字好,好记,也好玩,我回头肯定就能给记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