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谭本是心下一喜。
“只是这性子实在是该改改了。”只听得那林大人随口又道,“听闻那日里与你在那那天然居中相会的萍水之友,如今可是相识如何?”
此话一时之间却是惊得沈谭几近从位子上弹跳了起来,随后,沈谭面上倏忽便是一红,遂只好颇为忐忑地迟疑着言道:“当日……当日里是学生鲁莽了,待请老师责罚。”
说来,沈谭本以为林子清早已将那天然居相会之事抛之于脑后了,莫不然,便是他想破脑袋,也实在想不出这林大人收他作门生的意图所在,却怎料,这林大人将着此事记得比自己还要清楚几分,心道,莫不是这林大人这会子中途想起来,可不就秋后算起账来了,心下这么想着,面上的神色却是不由又苦上了几分。
然而,未等沈谭回过神来,林大人却已经接过了沈谭手中那杯拜师茶,悠悠地说道:“你的眼光倒确实不错,那老板于我留下的那间雅间是那天然居风景视野最为不错的一间。”
林大人不紧不慢的说道:“天然居近来据说又出了新品桂花糕,听闻倒是不错,下回去天然居走上一趟的时候,得了空,倒是可以于我捎上几份。”
林子清说来的原本也不过是一句用来缓和几分气氛的客套话。林子清心下倒是觉得对此事有些不以为意,这沈谭虽然多少有些纨绔心性,但即使在当日看来,温声细语的说话,本性应当算是不坏,商人巨贾之子,行事之间多存了几分与其他举子交际的心思本也不值得多少奇怪,当然,这些多少有些偏门的把戏他却是不怎么关注的,倒是当日里见到沈谭的文章的时候,眼前却有几分眼前一亮的感觉,文笔之中或许当真少了几分才气,那份侃侃而言,针砭时弊的答卷至少还是让他极为满意的。
林子清虽极少收下几个门生,于那顾惜朝是惜才,甘愿于他提供一个施展手上百般手段的机会,至于这沈谭,才是真心存了几分提拔磨练的心思,满腹酸朽的秀才他自是瞧不上眼的,挑来挑去,最终才定下了一个沈谭。
旁人只当感叹着这沈谭的一番好运,却是不知,这一门生本也是他自己千挑万选才择出来的好苗子。
沈谭听罢,瞪了半刻的干眼后随后才磕磕绊绊的说道:“学生……学生谨记了。”
然而,却正因着那本以为是最客套不过的客套话,以至于后来,每日清晨,林将军的府上每日都会有送来一份从天然居打包而来的桂花糕,整整一连送上了半月。
林子清:……
近来,穆子俞时常调侃他的弟子道:“初为人师的感觉如何?可还算是习惯?”
林子清道:“很好。”
穆子俞又道:“怎么个说法?”
林子清缓缓说道:“天然居送来的一日一份的桂花糕,老师你可要尝上一尝?”
穆子俞遂笑眯眯的说道:“既是你的弟子拿来孝敬他师父老人家的,还是你自个儿好好消受一番的才好。”
初见之时,瞧着本像是个精明得很的人物,结果这近日来在他身边好生上蹿下跳了一番,林子清不由浅浅的叹上了一口气,难得收了两个门生,一个心思便是又沉又重,至于另一个……竟是一个时常上蹿下跳,又偏爱惹是生非,跳蚤一般的糊涂小子。
……
春闱刚过不久,殿前三甲的名声尚还未全然过去。已为三甲之后,顾惜朝便被皇帝派去翰林院任了一个闲职,近日里便一直住在了那翰林书院中,平素偶尔撰写几篇文章,也就权当是练笔了,照着朝廷一贯的例律而言,殿前中榜的考生一般在获重用之前,向来都会先派往各地的知州离京接触几年的政事,想来,此次的打算想必也相差无多了,再过些时日,便该到要调任的时候了。
这日里的午后,忽然变了天色,原本还是一片晴朗得很的天空,午时过后,便开始积起了乌云,连起了一阵淅淅沥沥,恼人的细雨来。
怡红楼上一锦衣公子于楼上向着街上望上一眼,一眼瞧去,却是瞧见了一正在雨中缓步而来的青衣书生,那青衣书生似是觉察到了男人的视线,恰是那一抬头的瞬间,却是让那锦衣公子真真切切的瞧见了那青衣书生生得一副何等丰神俊朗的模样,确实是个当真生得好看俊朗的年轻书生。
然而……
那显然已经显了几分醉意的锦衣公子懒懒地靠在了那怡红楼的横栏之上,软着身子,眯着眼睛忍不住又向着那街道上望去,身旁衣衫已然半褪未褪的舞姬本想扶着那锦衣公子进屋,却听得那锦衣公子忽而问了一声,“楼下那人……嗝……可知是何人?”那公子甚至中间还忍不住打上一个不堪的饱嗝。
那舞姬随意的向着那楼下望去了一眼,“公子,是林将军的门生,正是今年那文采风流的探花郎顾惜朝。”
那锦衣公子说来也是这届春闱的考生,入了乙榜,在寻常人看来似乎都已是祖上积德了,然而,于这个向来有些恃才傲物的官家公子而言却是万万有些接受不能的。那公子于几日前便开始在这怡红楼中喝起了闷酒,住的是绫罗软帐,怀里抱的是温香软玉,那公子醉得有些糊涂的时候,时常喃喃地说着一句“当朝重臣傅中丞是我姨父。”,楼里的姑娘平时也都只当这人再说些胡话,胡话也就胡话了,索性只要这人付了银子,便是那客人非得认着自己是天上的神仙,她们也只得应和。
那锦衣公子指着楼下那青衣书生,脚下的步子忍不住又是一个不稳,“我瞧着……嗝……瞧着他,怎么有些眼熟?”
“像是,像是……那十年前的长安城你们怡红楼里的头牌……嗝,顾盼儿?”
二十年前引得长安城中多少达官一掷千金的倾城名女支顾盼儿,许是顾盼儿的名气实在太大了,也许是因着这看着年纪不过而立的公子早年便已开始混迹于那青楼之中,竟然当真明明确确的指出了那顾盼儿的名字。
——顾盼儿?
那舞姬脑中的念头近乎一闪而过。那锦衣公子若是不说还好,然而,一旦挑破了,那日她在楼上确实清清楚楚的瞧见了那跨坐在马上那探花郎的面容,清俊,儒雅,秀逸……那眉目,那五官,联想到那二十年前红遍长安城的怡红楼里的头牌名女支顾盼儿的样貌,竟然,当真有着七八分的相似。
想到此处,那舞姬心下却是不由的跳上了一跳,忽然觉出了似乎从尾骨开始传到了头顶的一阵寒意。
顾盼儿,顾盼儿……那年纪已经算不上年轻得舞姬又忽然想到了一事,二十年前的顾盼儿身边可不是就跟着一个年仅三四岁的幼童,顾盼儿的儿子,一个瞧上去粉雕玉琢的男娃,对了,顾盼儿平日里都唤着她的儿子什么名字……
——……惜朝。
——……惜朝,惜朝。
顾惜朝!
念头一经通达,那舞姬此时早已顾不上那一身锦衣的公子,全身上下此时竟已经不由泛起一阵森然的寒意来。
若当真是那顾盼儿的儿子……当真是那顾惜朝……若是……
娼女支之子,为贱籍,是为下民,终身不入科举。
……
76
这一年三月的长安城里注定是不平静。科举刚过,满城近乎都在为着今年殿前的三甲欢欣鼓舞的时候,今年科举的状元郎和榜眼都是两个已过天命之年的举子,自然没什么可说道的风流韵事,幸好,这一年的科举位列三甲之中的还有一个文采风流,俊秀不凡,风度翩翩的探花郎,又是当朝得势,正是圣上面前的红人林将军的得意门生,可以说来的谈资自然也就多了。
这一年三月的酒楼里说书人说道的除了一些新鲜或是不再新鲜的江湖事,独独怕就要数这年轻探花郎的几多真假风流韵事了,平素之时在坊间传得沸沸扬扬,然而,独独就在那几日之内,那半月间传得沸沸扬扬的年轻探花郎的消息却好似在坊间一下散了个干干净净……
此时,坊间却很快散开了一个更惊人的消息。
当朝的新科探花郎,是二十年前怡红楼头牌名女支顾盼儿的儿子。
这传言刚刚放出风声的时候,坊间多是些不以为意之人,然而,很快,这个消息在坊间开始传得越来越广,二十年前怡红楼的头牌名女支顾盼儿当时在长安是何等的风光一时啊,长安城的权贵之中在怡红楼为顾盼儿一掷千金之人实在不在少数,怪只怪,顾盼儿实在是太出名了,二十年前是当时一个何等名动长安的怡红楼的头牌名女支。
长安城中的谣言愈发开始滋生了起来,二十年前的顾盼儿身旁确实伴有一三四岁的小儿,怡红楼的头牌名女支顾盼儿的亲身儿子,年纪倒也确是相仿。
再者,顾惜朝和当时名动长安的顾盼儿实在太像了,足有七八分的相似,顾盼儿的风采毕竟已是过去二十多年的旧事了,一时之间少有人能想起那名动长安的顾盼儿来,然而一旦有人将顾盼儿捅了出来,细细想来,却是不由心惊,那顾惜朝和昔年之前的顾盼儿实在是太过相像了,顾惜朝与那顾盼儿虽一个为女子,一个为男儿,然而顾惜朝那近乎俊秀绝伦,风华绝代的姿容却是同那顾盼儿几近如出一辙,虽为男子,确独有一番倾世之姿。娼女支之子,永为贱籍,终身不得入士,顾盼儿尽管如何风华绝代,倾倒众生,事实就是,顾盼儿确实还只是一个娼女支。
而……
——娼女支之子,为贱籍,是为下民,终身不入科举。
这是朝廷百年来祖宗从前朝传下来的规矩,若是顾惜朝确为顾盼儿之子,这探花之名恐怕也就值得再仔细推敲一番了。一个贱籍的娼女支之子,又如何能配得上这当朝探花之名,这人便是再如何文采风流,胸怀锦绣,卓尔不凡,贱民永远也只能是贱民。
坊间的传言至此终于到了开始愈演愈烈的时候,然而,礼部或是翰林院中对此事却竟然不闻不问的放任了下来,这态度却该是值得推敲一番的,礼部和翰林院的官员对此事既然放任下来,想必上头定然应该另有一番的盘算。
更何况,这顾惜朝还是当朝林将军林参政新收下的一得意门生。对于林大人向来不怎么存有示好之意的人此时却是多少存了几分看戏的心思,林大人的眼界便是再高,择之门生便是愈严。至于林大人府下另一门生沈谭在朝中虽本就颇有些微言,竟是个商贾之家的公子,但好歹也算是正经人家,不算特别的扎眼,而至于那最后收下的一探花郎,最后却竟然一个娼女支之子,千挑万选之下,却竟然选了一个娼女支之子,朝中之人为此想要看上一番那林大人的笑话的想必定然不会只在少数。
顾惜朝是否为顾盼儿之子。此事究竟是否属实,似乎还未曾定论,然而,对于上头的人来说,这其实并不是件很难查到的事,也不知这顾惜朝到底是太过自负还是太过愚蠢过头了,竟然当真堂而皇之的顶着这顾惜朝的名字一路扶摇直上,参加了秋闱,春闱,最后竟然当真一举摘了那殿前三甲的一个名号。探花郎,这许是寻常人也许终身都难以企及的高度了,分明他的眼前已经近乎展开了一条光明的康庄大道,然而,结果……
唯一值得有些微妙的,却是顾惜朝当日里投入翰林院中的名帖不知所踪,既然没了名帖,一时之间便不能证实顾惜朝曾冒改籍贯持着假名贴报考科举之事,然而,证实顾惜朝的身份,对于礼部和翰林院而言,也不过是时间的问题罢了。
待只要时间一到……
至于如今,
革职待办,仅仅不过四个字。
顾惜朝却已经知道,他快完了。
顾惜朝坐在了这将军府的前厅之中,紧握着放在膝上的双手,那紧紧压着的纤白如玉的五指的指甲深深刺入了自己的掌心,渗入了几滴血渍,殷红如火,他却似乎已经浑然不知。
一步天堂,一步地狱。
……只差一步,他本以为自己距离成功只有一步之遥了。
然而……
他曾经以为凭着自己的才学,他满腹的诗论,他胸中所怀的一个锦绣的天下,他定能在朝中步步扶摇直上,夺得自己的一席之地,然而……就在他以为自己已经最接近天堂的那一刻,他一步却已经踏进了鬼门。
不错,他顾惜朝便是那二十年前名动长安的怡红楼头牌名女支顾盼儿的儿子,一个娼女支之子。然而,他到底是不甘的,若是上天将他琢磨得再过平庸一些,顾惜朝始终觉得天道是不公的,天道既然赋予了超乎寻常之人的天赋,却没有能够赋予他一个能够施展自己才能的机会好地位。
在习武一道上,他天赋异禀,根骨奇佳,旁人往往需要练上半年或是一年的功夫,他半个月便能将其融会贯通。旁人万般苦手的武功心法,他往往只需要看上一眼,便能记个明明白白,半天便能理解得通透彻底。
在文之一道上,他三岁便能识千字,五岁能诵诗书,七岁通读经史子集,时年二十有四,已能着作一部天下的兵法战略《七略》,古有《三韬六略》,他便一着《七略》。
顾惜朝还只是一个草莽书生的时候,便已曾投卷《七略》数回,世人只当他是一个真正的疯子,然而,很多人却还是不得不承认,顾惜朝是一个天才的疯子!
如若顾惜朝不是天生那般的惊才艳艳,顾惜朝若不是那个心高气傲,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五行八卦,琴棋书画,诗书礼乐无一不晓,无一不通,惊才艳艳的顾惜朝,或是顾惜朝不再那么惊才艳艳了一些,或许他顾惜朝会过得比现在更安稳更知足一百倍。然,他便已不再是顾惜朝了。
上天独独却放任了这样一个出身低微偏又身负惊世才学的顾惜朝!
一切只因为……他是顾惜朝。
上天既然塑造了一个这般惊才艳艳,胸怀锦绣的顾惜朝,却没有赋予他一个能施展他手上所有才华的足够的地位,娼女支之子,仅仅只因为他是一个娼女支之子,他便只能成为一个贱民,顾惜朝又如何能甘心?
顾惜朝选择了放手一搏,他差点以为自己就要成功了。
可惜……他终究太自负了些。他自负顾盼儿的声名二十年前便该早已隐去了,他自负于他自己满腹的才学会成为自己仕途上一大重要的筹码。他自负于只要能给他一个哪怕微乎其微的机会,他都能抓住然后稳步地真正扶摇而上,他自负于……他终究还是小瞧了这天下人。
顾盼儿在长安城中已经沉寂了近二十年,即使当时如何的名动长安,都已经成了如烟往事,顾盼儿的消息被挖了出来,背后定然有人在针对于他,有人在盼着他被革除功名,盼着他认下青楼名女支顾盼儿的儿子的身份。顾惜朝知道有人在针对他,然而他却什么都做不了,他如何能盼着自己能以自己的一己之力说动一个便是自己也不得不承认的事实。
不甘心……他顾惜朝又何曾真正甘心过?
在市井之上,在江湖之中,人情冷暖,顾惜朝这几年来都已经见得多了。然而,昔日尚还与他把酒几盏的官场之中的有人如今与他却早已是避之唯恐不及。顾惜朝想到了翰林书院中那个向来对他推崇有加的老翰林近日来见他时那鄙弃的眼色,那老翰林日前还与他宽厚地说着翰林书院的日后,正是春闱之时对其青眼有加的那监查的从考官,而现如今……
娼女支之子,呵,娼女支之子……这身份便当真那般的重要,竟能全然容不下他一个顾惜朝?
“公子,顾公子,顾公子……”将军府上的一丫鬟将着手中的一杯茶水端了上来,那丫鬟眼色一瞬也恍惚几分后,方才终于不忍德缓缓唤道,“老爷早朝尚未归来,顾公子不如先饮上一杯清茶,想必公子这般瞧之清雅通透之人,也定是个爱茶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