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尺荒凉——九重门

作者:九重门  录入:05-17

他吸溜一声吞下最后一口菜,问:“你嘴巴一扇一扇的,怎么啦?你打手势,我看得懂。”

我摇了摇头,继续捏手里的饼。大冷的天,饼冻得跟铁饼似的,哪能吃呢,我下意识的把饼皮一块块掰下来,光啃里面的白面。饼还没放到嘴边,一个巴掌当头就抽了过来。

章起两眼像烙过了似的一股一股往外冒着红光:“那么好的东西怎么往地上丢呢,没饿过吧你!”他把饼皮从土里一颗不剩地挖出来,仔细掸净了灰,一把把往嘴里塞。吃完了,脸也不红了,气也消了,抬手往我肩上拍了拍:“大哥不是有意的,能吃得着就不错了,丢了多可惜,你别在意。”

外边又起风了,黄沙平底卷起,天空一片丑陋的灰黄,将士的盔甲也黄了,走两步就往下掉沙子。又到了年末,天黑得快,亮得慢,从没见过那么沉的黑色,半颗星子也冒不出来。晚上营帐里人像砖头似的挤在一块,抱着臭烘烘的被子,一个个睡得像晕了过去。

睁着眼向上瞧,屋里也是暗不见底的黑,像一洼水井,人睡了就沉下去,就死了。我困得不行,可死活不敢睡。一闭上眼就是泊沦骑着马在河边走的情形,我想叫他,可发不出声音,他也不回头,就那么走啊走啊,越走越远。

章起知道我整晚不睡,就拉我去小解。外面天冷的可怖,打个哆嗦都能嚼碎几颗牙,尿一喷出去就成了冰棍。我翻了个身,装作睡熟了。他就掐我,从头掐到尾,我疼得受不住,心里又觉得古怪,只好憋了口怨气,随手披了衣服往外走,脚没迈出去就被攥了回去,他让我多穿点衣服,别出声。

他身子骨好,脾气也直,从没那么小心体贴过。我就知道有鬼了。

果然,出了门他也不去树下,拉着我直奔马厩,我算是明白了过来,一把拉住缰绳,劝他消了这念头。他说:“我是铁了心要走了,你和我一起走吧,去找你想着的人。再不行,就跟我过。日子虽清苦些,也比在这儿受罪强。”

你要走了,汤艾还不寻了机会来折腾我?

他看了我半天,笑笑:“你就甘愿留在这儿?我打了那么多年仗,从没见过两边的人在一块地上屯那么多兵。这回和往常不一样,留下了就是个死,你别不信。”

我打了个冷战,走了可就没退路了。

“如今这世道就别讲什么退路。还没走呢,你怎么知道前面就是绝路了?”

我最后还是跟他走了。

一路都很平顺,一个小卒一个奴隶,想来营地里不会派什么追兵。往南的树林脉络清畅,章起又是个识路的,走起来并不费力。可我丝毫没感觉到欣喜,只有铺天盖地的疲倦。

我已经厌倦了逃离,逃离是漫无止境的,只要有第一步,就不会有尽头,它就像一场白日梦,人在里面沉沦,醉生梦死,到头来什么都得不到。人越是无能为力,就越会选择逃避,艰辛乏味的逃亡之路带给我的不再是对生的渴望,每跨出一步,都不过验证了我的软弱与无能。

章起否定了我的想法。他说:“逃亡的路上不止有百姓,还有君王。做人质的不光是奴隶,还有贵族。只要活下去……只有活下去。”

然后他要求跟我作爱,我问他为什么,他说男人作爱不需要理由。

我们在树林中央进行了性交。整个过程没有痛苦没有愧疚也没有爱,只有直截了当的插入,性的动机越单纯,获得的快感也就越纯粹。

我不记得在那儿躺了多久,我只记得他突然说;“你看,天上有很多星星。”

密不透风的树林,连日光都鲜少进来,我看上去,看不见半丝星光,阴冷砭骨的冬夜,风抽打着枝条,枝条抽打着野兽,野兽嘶嘶吼叫。

他说:“仲夏夜,天热极了,人在流汗,狗在流汗,牛在流汗,马在流汗,有风,有圆圆的月亮,天空比牛眼睛还要蓝,上面有很多星星,你和他躺在田埂上看……”

他不说话了。

有一股滚烫的东西在我身上流淌,越来越多越来越多。

我听到汤艾的声音在头上说:下面那个,我要活的。

我活着回到了营地,我知道我不会死。我要是死了,对汤艾来说,就不好玩了。

营地里的男人都有自个儿解闷的法子,有的想女人,有的剥老鼠皮,汤艾喜欢看血,红的东西总会让他兴奋,就像洞能使苍利兴奋。

离营地很远的地方有一条小路,细而长,遍布枯叶黄沙,那里不闻鸟兽,不见人影,有人去了,就再也没回来过。

我被带上了那条小路,一路可怕的沉默,道路蜿蜒向前,寂静愈深,人气愈淡,死气愈重,汤艾的眼睛越来越明亮。

他已经能看到血了。

那么多红色,活生生的在尽头交织蔓延,就像我们脚下的土地,慷概地哺育着每一颗苍白贫瘠的灵魂。

路途将穷,我也看见了。

那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座丑陋破败的石屋。

里边又冷又暗,没有酷吏的刑具,没有支离的骨肉,没有惨绝的哀嚎,只有汹涌的血气,与沉默同样沉重的恐惧。

屋里只有两张桌。

一张中间,空空如也。一张角落,有酒有肉。

我躺在那张空桌上,双腿荡下来,捆在桌脚上。

他们褪下我的裤子,冷而粗的手指在胯间游移摸索。然后是刀,凉的,薄的,尖锐的,充满渴望的。

我不害怕,我只是冷。冷得磨牙。咯勒勒。咯勒勒。

汤艾笼着我的脸,像只老鼠一样吱吱怪笑。他说,你们家那点破事儿我都知道。你们两兄弟都管不住下面那条东西。别怕,我帮你去了,就不会有麻烦了。

我仰望他的脸,如同仰望着神灵,长那么大,我头一次那样祈求见到六贝勒。我们的王,我们的神,第一个死于火刑的图姓祖先。

也就在那个时候,我骤然明白过来,神与人是一种玄妙的相辅相成,我们可以赋予他们至高无上的地位,也可以将他们化为灰烬。祈祷,这条世世代代连接着凡人与神灵的虚无纽带,有时更像一场势均力敌的博弈,在唾弃面前,他们往往选择宽容与眷顾,因为绝望和死亡是他们唯一热切捕捉的猎物,身处绝境之地,我们能看到的,感知到的,和求得的,只有他们的冷眼与讥笑。

刀切下去的时候,汤艾用肉填住了我的嘴。没煮透的肉,满口的腥臊味,满口的血。

他也在嚼肉,森森白牙满血浆。刀每割下去一分,他就吞咽一下,回旋在屋里的风也吞咽一下。

他们割掉了我的阴经,卵淡,有人称之为代表男人尊严和权力的东西。

眼前从黑变成红,红又转成黑。那块肉还在他嘴里,血从牙缝里淌下来,从下巴淌到脖子根,从脖子根淌到胸口,最终凝结在他的男木艮上。

渐渐的,我不觉得疼,不觉得害怕了。我只觉得孤独。我甚至善意地想到了图斯和苍利。

这样我又感到一丝释然,伴随着莫大的惬意,仿佛红黄肮脏的羊水又一次席卷而来。在那个早已破灭的巢穴中,水波震动,空气震动,汤艾的牙齿在震动,桌板在震动,墙在震动,屋顶也在震动,变成了一扇门,那扇门的后面掩藏着我业已熟识的整个男性世界,它曾以叔叔的死亡首次跃入我的意识,又以六贝勒的身体,赤裸的,鲜活的呈现在我面前。因此我在那扇门里看到的,只有两个形容相似,命运相衔的男人,如同梦里的泊沦,他们什么都听不到,也不愿听到。

门正在关闭,门缝越来越小,他们的身影逐渐远去,那个世界也随之离我远去。

我徒然意识到,我被去势了。

第21章:长平,长平

他们把麦秆从我尿道里取出来的时候,战争已经打响了。

听送水的小兵说,行辕大帐里更了主将,如今高平关已经陷落,各路人马正集结着前往丹水和老马岭。

一场空前的战争迫在眉睫。

汤艾蓄起了胡子。离族的男人全都清秀得过了分,就连胡须都是山羊似的的一小绺。他坐在我脑袋边上喝着劣质的黄酒,一颗颗酒液在胡髭上闪着金光。他抚摸着我的胯部,说:“等你好了,我安排你去给一个驭手做军夫。他是个体面人,他呀……也喜欢男人,不过是货真价实的男人。”

我又干了几天杂活。

没多久,军队拔营北上,骑兵步兵军夫奴隶,浩浩荡荡一票红水。我跟在汤艾的马匹后面,轻装上阵。我对他说,你看其他奴隶胸前还有块甲片,你拿走了我的玉佩,这下我真是穷透了。他瞥下眼皮笑着说:“等打了仗,遍地都是死人,到处都是盔甲,你不嫌重,穿几套都行。”

北方营地离老马岭不远,到达营地的头天晚上,我和一个叫阿宝的傻子一起拜见了那位驭手。那人叫赵犁,模样平凡得叫人记不住,眼神总是淡淡的,好像凡事都懒得往心里去,待人也很和善,我在汤艾手里过惯了狗一般的日子,跑到他那儿,就像上了天堂似的快活。

战乱之地,艰苦异常,赵犁对吃喝没什么要求,唯独在穿着上挑剔得令人发指,头盔不能偏,衣裳不能染灰,甲胄必须擦拭得闪闪发亮。喝酒时要披白袍,去见将军必着红衣黑甲,休眠时还要戴一顶形状怪异的软帽。

他用江水匀完脸面,亲手为我们倒了两杯酒,说:“真没想到,我的两个贴身军夫,一个是哑巴,一个是傻瓜。不过上天是公平的,她从你们身上拿走了一样东西,就会再给你们一样东西。”他点了点脑袋,“你们这样的人,说出来的话总是有些分量的。我问你们,这场仗我们能赢么?”

我率先摇了摇头。

“哦?是赢不了还是不清楚?”

我连忙比了个二。

他哈哈大笑起来:“你抖机灵的,让他怎么办?我家里有个哥哥,聪明过人,从小到大不知抢了我多少风头。要不是他,我就不会来这鬼地方咯!”

三天后,战争在一片桦树林边打响了。

我和阿宝趴在山岗上,眼见两路人马从山峰上俯冲直下,红火黑水杀成一片。长那么大,我是头一次看见那么多兵,那么大的场面,惊得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阿宝呵呵傻笑着说;“你们这些蛮族,要见识的东西可不少呢。我和你说,我爹当年可是百夫长,家里摆了好多兵器,可威风了。”

那你会什么?

“我呀,我会打拳呐。去年有个小兵,被我打得连脸都糊了,像碗番茄面似的。”他骄傲地向我伸出一支健壮的胳膊,“你摸摸,比石头还硬呢。可他们嫌我只会使蛮力,要在战场上,早就被人菜了,还说我脑子笨。我明明不笨嘛,认识好多字呢——”

嘘!别吵!

“哎,杀人有什么好看的呀,你这人真奇怪。你们那儿的人也爱打打杀杀么?你听我往下讲啊,我娘……”

老天,他真打算这样唧唧呱呱没完了,鸡毛蒜皮的事儿都能吹的天一般大,山岗下杀声震天,我却在上面打起了哈欠。实在忍不住了,就在他胳膊上狠狠掐了一把,那石头般的肉是丝毫没动,自己却疼的甩开了手。阿宝嬉笑着拍了拍我的头:“你小子细胳膊细腿儿的,想在我身上使力?不说就不说嘛,又不是吃的,张着个嘴巴馋滋滋的,真没个出息。”

圆圆的太阳从正空坠入西麓,底下的人纷纷扰扰缠缠绊绊已经战了多时。都说秦人皆虎狼之辈,可眼下黑衣军队像得了伤风似的边战边退,不堪一击。赵军勇不可当,熊熊的一面烈直烧向北方。

日落时分,战场上偃旗息鼓,我们拍拍屁股起身回营,脑袋里构思着千篇一律的凯旋盛况。

不过老天还是长眼的,这样愚蠢的欣慰没有持续很久。

很快,三条耸人听闻的消息如同秦驽利箭,一把把扎入赵营。

他们说,老马岭里的仓房空空如也,整整一天的缠斗不过是场镜花水月。

炊烟飘起的时候,营地里传出了哭声。他们说,有八个将军在江边自刎了。

所有人沉默了,尾随在沉默之后的,是更坏的东西。

他们说,有一支五千人的秦军截断了南北两支战队,同时又有几万人的军队阻断了粮道和大本营。

恐慌像剧毒一般开始蔓延。这下连笑呵呵的赵犁都笑不起来了。“廉将军都卸甲不干了,他一个黄毛小子,能成甚事。”他擎了酒盏朝地上摔去,凌空却微微一顿,把杯子搁下了,他说,酒也是用粮食做的嘛,鬼知道还能喝到几时。

下来的几场突围毫无结果,秦人死死将赵军咬成了三段。

饥饿。

还是饥饿。

无穷无尽的饥饿。

赵犁说,你们看看我,看看你们自己,我们眼睛里的东西已经一样了。

每个人眼里都掩藏着狼一般的凶光。人饿到了极点就会有那样的眼神。渐渐的,那凶光便藏不住了,一缕缕绽出来,幽绿的,染着血的颜色。

粮仓一层层薄下去,到了第二十三天,哪怕是一根茅草都没有了。马匹萎着身体四肢打颤,人呢,肚皮叫得比战鼓还响,嘴巴里却没了声音,说话,费力气。

我们腰上都挂着一小袋米,这是我们最后的饭食。有点脑子的人都不会碰它,它就像一颗肉瘤,摘了就死了。有些人实在熬不住,抓出一把丢进嘴里,发出鲜有的咔嚓咔嚓的咀咽声,这种声音总会让人兴奋,笑声吱吱的傍着火苗飘上了天,天上是深不可测的黑,有很长一段时间,我总觉得老天把粮食都吃光了。

我是眼见着最后一把米消失的。

它最终没被吃下去。

两个小兵为了争口饭叫叫嚷嚷厮打不休,一路滚进了火堆,那火也馋得很,见了人便一股脑儿的往下咽,人在里头嗷嗷惨叫,震的火苗就像化了魔似的冲上了天。众人愣了一刻,忽然哗一下全涌了上去,赤手在火堆里扒。一顿作乱间,明艳艳的火幕中也不知怎么就抡出一支烧焦了的胳膊,把最后几颗米都卷了进去。

于是,那几颗发了黄的稻米也在火焰中化作了一缕青烟。

米没了,篝火边的男人一个个饿得魂不守舍,比鬼魂还轻,那脸也是一条条一缕缕的晾晒在寒风中,好象要追随着那缕青烟蒸腾而去。

俗伶滥女支的歌谣开始在人群里传唱,什么“婚床上的娘子风华绝代,形影相吊她只能独自死去。”

再后来,我吃到了肉。

那是个极冷的夜晚,阿宝拽着我的头发,把我从一堆草叶中揪出来,他放低了声说:“快别吃草了,跟我去,赶快的!”昏昏沉沉间就被拖到了一棵大槐树下,树顶上枝叶疏离,远远的能望见厨房里跳了几点微火。自打没了食粮,那里是再没人去的,不知怎么就见着了火光。

阿宝从一堆枯叶里扒出了两块肉,一块挪到我鼻尖下,一块丢进嘴里大嚼:“还愣着干什么,逞没人瞧见,快吃!好吃的很呢。”

我又冷又饿,连手都伸不出来,干脆像狗似的趴在地上一顿狂啃。吃着吃着牙齿一别,差点掉下两颗。抠出来一看,圆圆的一小块,微微染了些血渍。

是人的手指甲。

终于终于,我们开始吃人肉了。

这里什么都缺,唯独不缺人。伤的病的,像雨后竹笋似的,一颗颗在地上挺着脑袋。人肉成了难能可贵的黑货,在活人手里流转。煮熟的,生的,一块块都下了肚,也没什么滋味,就只为了活。

可人要是吃光了,我们还能吃什么呢?

战争旷日持久,大大小小的突围战在胃袋疯狂的嘶叫声中一场连着一场漫无目的的进行下去。赵犁让我修去衣袖上的毛边,把胸甲仔细的擦拭两遍,阿宝抢来两把枯草喂了马,喂完了马,便蹲在一旁磨剑。赵犁穿戴齐整,出营前拔了支铜戈给阿宝,又送我一把木弓和一筒箭。他说:“等我死了,你们就要上去了。临行前我爹说,你相貌一般,才能有限,要像个贵族一样死去,就穿得像样点吧。我也就剩这身衣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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