泊沦眯起眼睛哈哈大笑,一把扣住我的手腕,阳光在他睫毛上跳动,我蓦然发现他已长成一个轮廓分明、四肢精壮的男人,下巴泛出青青的瓜皮色,我往自己的脸上也摸了把,摸到了一些坚硬的小刺。他挑起眼睑,渐渐地收住笑容;“老爷要给你娶亲了。”我愣了愣,图斯二十岁才结婚,我这个样子,恐怕还得有几年呢。他迷茫地瞅了我一眼,在强烈的阳光下闭上眼睛。
“听占卜的人说,我必须在三十岁结婚。”
哦?有什么讲头吗?
“我不大记得了,大约是保我终生平顺之类的话。”
我在他胸口推了两下,大笑起来,三十岁才结婚,那和我一起好了。
“别闹。苍利又要来酒都了,他会捎上他的小妹子。”他解开我的腰带,抽出腰扣,腰带很长,他把它揉成一团扔进了花丛里。“你马上要订婚了,然后结婚,就像大公子一样。到时候——”
到时候……那也是几个月之后的事儿了,可将来的事,谁又能料得准呢?我按住衣襟下摆,飞快地想了一遍,决定先把这千金重担撂在脑后。我拍拍他的脸颊,俯身亲吻他的额头,跟我说说你家乡的事儿。“为什么?”他问。不为什么,我想知道。
泊沦懒懒地垂着眼,顺着眼睫看向我的衣袖,我将袖尖递上去,随他亵玩。“我家乡没有名字,但离这儿很近。我记得那里成片的水田,沙洲,桃林,村舍,和水鸟,它们毫无规则同时非常默契地嵌合在一起,就像一幅画一样,住在里面的人,他们的神采就像满目的青山绿水,空阔飘逸,他们的思维被潮湿缠绵的空气浸泡得失去了棱角,变得从容而迟缓。”
“我出生那年,葛族人对我们发动了战争,我爹被抓去参军,我哥被押去修建战壕。我生下来就没了娘,也没见着他们,一个木匠收留了我。我还是个婴儿的时候,他抱着我去村口散步,那时候战争已经结束了,我们的土地被你们吞掉了四分之一,其中包括我的家乡。村口有一架喷泉形状的大灯,用死人的颅骨和腿骨砌成的,很漂亮。他指着其中一颗人头对我说:这是你娘的人头。这也是我学会的第一句话。‘这是我娘的头’。”
你恨我们吗?
“不恨。”
为什么?
“为什么要恨你们呢?”他说,“我从来没见过我的家人,不知道他们的模样、他们的声音,连母乳都不曾尝过,也就根本谈不上爱。我干嘛要为了从没见过的人来憎恨你们呢?”
暮色低垂,夕阳滞留在七尺方圆的红色土地上,他的脸也像化开了似的,在一片巨大的阴影中微笑了。他的漠然置之使我滋长出某种不快,我们在无声的虚怅中解开衣衫,我茫然摸着地面,顺手掐下一朵花,揉碎了,满手浅红的汁液,顺着他的股缝探进去。他低吟一声,蜷起一条腿,勾在了我肩上,“其实,既然你不会说话了,我们应该翻个个儿的。”
我们紧紧咬合在一起,如同一根轴上的齿轮,碾轧着猩红的花海,天一层层暗下去,黑影斑驳的花田散发着焦热诡异的紫气,一张嘴色泽娇艳,背光地暗暗张开,饧涩的口水是曼丽的暗红色,苦中带甜,沿着刀尖涔涔淌下。我们滚成一团,享受着这种热度,这种死寂,这种默契,我们都晓得男人的好处,更明白怎样去享用它。
勾起食指挂着内壁,花汁经验融为一处,下身也切合的粘在一起,吭咬肩胛、锁骨、茹头、腹沟,他浑身的每一寸存在都让我疯狂,我所能想到的动员和表达爱意的方式,只有放肆深入的插入,插入他身上的每一个洞孔,去吮吸他的依恋与温度。泊沦抓着地面,虚弱地发出一声声叫唤。我顺着他的手往土里抠,一截树根似的器物从泥土里翻了出来。他噫了声:“那是什么?”我掂在手里瞧着,焦黑的细细的一根,斑斑汲汲染了些红色。我没有做任何手势,不动声色,将它远远地抛弃了。
那是一根腿骨。
天黑了,回府去,老管家挑着油灯站门前,满脸焦躁不安。“怎么才回来呐!家里出事儿了,老爷夫人都在大公子房里呢。”
我哥他怎么了?
他摇摇头说:“是公主。”
苍南被人从茂山上抬回来的时候,浑身湿得像把水草,嘴里一丝两气,已经晕过去很久了。听他们说,公主当时正在河边采摘桑葚,忽然身子一折,掉进了水里。茂河水急,随行的侍女又不识水性,多亏山民瞧见了,才救回一条性命。
赶到图斯房里的时候,爹娘都在,爹见了我,跺着脚便骂:“又到哪儿野去了?一天到晚连个影儿都没有!”我娘拍拍他的腿,说;“他就算来了能干嘛?难不成让他陪哭。”
没多久,医官和图斯从卧室里跑出来,脸上却含着喜色。图斯几步来到爹娘面前,扶着爹的膝盖蹲下来。“我要做父亲了。”他说。
消息很快传遍了酒都。族人们都十分欣慰。母亲特意用蓝田玉给苍南打制了一对手镯,放在垫稠托盘里,嬷嬷端着托盘走下去,图斯接过手镯亲手给苍南戴上,又在她手腕上亲吻两下。娘的目光在他们脸上滑动,晃秋千似的,飘曳不定,她抚了抚袖子,好像挥走了一片黏答答的湿气。我挑着门帘站在一片阴影里,她眼神朝门边一掠,蓦地收住了手,转而伸向桌上的酒杯。我笑笑,撂下帘子走开了。
他们终于还是相爱了。
苍南的肚子越来越大,身体也变得异常沉重,就像一把犁耙在地面上拖行。她的表情因为身体的重负而变得木讷,却笼着蔷薇的浅粉色,是幸福的。
整个夏天就在这片浅红的陶陶然中过去了。天空越升越高,粘稠的微醺气息也越来越淡,满天翻滚的绿色帷幔,被嚁嚁不休的虫鸣锯出一道道疤痕,水一般明晃晃的,边缘一抹蜡黄。泊沦靠在凉椅上说,你看,它们把秋天的道路给咬出来了。
这条路同时把竹南国的小公主送来了。
苍济年方十六,正是红绿妩媚的年纪,长的也丝毫不比姐姐逊色,就是腼腆了许多,体态也有些孱弱。苍利搂着她的肩,哈哈笑着说;“我这小妹妹,就是有点怕生,没她姐姐那么爽俐。”我微微俯了俯身,那她恐怕更合适在这儿生活。
父亲吞下一口酒,朝我点点头。苍济抬眼往我脸上瞅瞅,又笑着低了下去。
酒席吃到一半,苍利向我爹举了举酒杯,“我看二公子和我这妹子很有缘分,不如一起跳个舞。”我心想,天哪,你杀了我吧。图斯和苍利臭味相投,相视一笑。
父亲点头答应了。
在所有人热切的注视下,我先从地上捡起了下巴。
苍济的细胳膊往前一伸,差点撞在我鼻孔上,我硬着头皮,拖着她到主厅中央的空地上。苍济跳起舞来倒是很奔放,没半点娇滴滴的样子。她穿了身水绿薄杉,手贴上去可以摸见肉,温热柔软,像刚出壳的雏鸟,转个圈,萌芽的乳房沿着手臂掠过去,我浑身打了个哆嗦。西来的丝竹班子咿咿呀呀地奏着歌,音调似哭。苍利扭过头冲我笑了。
从酒宴上回来,天色已深。我歪歪扭扭进了门,泊沦正伏在书桌上抄写经文,听见声音,不咸不淡地说:“我提前回来了。”我揉着眼睛走过去,抽出他手里的纸瞅了半天,泊沦的字,单个看还有点模样,拼在一起就有些蛮横,像一群蟑螂在打架。
他起身帮我宽衣,问:“玩的开心么?”
不开心。
“我看你乐得跟个猴似的。”
我愣了愣,掰过他的脸猛亲两口。我对你怎么样,你又不是不清楚,吃这个闲醋干什么。
“谁吃你醋了,”他别开脸说,“早点睡吧,明天还要陪小公主去骑马呢,没准在马上也能跳起来。”
我浑身无力,被推得一头栽进被褥里,又懒得提腿,干脆拿枕头蒙住脸,直接睡了。他远远叹了口气,好半天才走上来,帮我把腿搬上了床。
睡到半夜里,窗外忽然噼里啪啦地响起来,空气也沉闷了许多,我迷迷糊糊翻了个身,眼睛睁开条缝,外面似乎是下雨了,风又大,豆大的雨水被风推到了窗上,好像要把竹帘也捅穿了。我拉紧被子,起身摇铃,摇了半天也没人过来,只好摇摇晃晃下了床,手伸到窗棂上摸了把,指尖立刻像化了石头似的又冷又硬。捏起根木杆子挑下帘卷,一小团布沿着窗缝,燕子似的斜斜飞了进来。我扶着桌沿昏昏沉沉地蹲下去,在地上摸了好一会才捡起来。上面写着“今日子夜,梵悦楼见。”也没署名。
我回身往床上一坐,想了半天也没搞明白,外面天已经透亮了。
大雨一直下到傍晚才停,出了门扑面的一股寒气,台阶上都结起了一层碎冰。泊沦平常在屋里嗡嗡地转个不停,今天却连个影子都见不着,我想着想着就来了气,都是被我给惯的,还真当自己有本事,甩脸色比飞刀还快,可想来想去,又觉得犯贱,这里明明是我家,我爱怎么高兴就怎么高兴,他管得着吗!我狠狠跺了两下脚,裹起斗篷,慢悠悠晃去了后花园。
园子里没什么人,一夜间落了不少花,烂嘴唇似的吮着地面,远处树影重重,在雾气里剪出几道影子,就更觉得有些冷。池子里水涨得老高,吞下几格台阶,河面上飘荡着幽幽的脂粉香,有形有色,是人的气味。走近几步,又听见呜呜哩哩的哭声,夹着几句咒骂。
小莲蹲在水塘边上,拿着根树枝搅水,一张面孔又白又尖,泛着蛇皮一样的青色,抬起头来,才看清是哭过了的样子,一双眼又红又肿。她见了我,也不躲闪,眼里像装了两把刀片,剜在肉里。
我问她,你怎么一个人蹲在这儿哭?她丢下树枝,拍了两下手说:“你娘正和你哥正闹着,碰巧被我撞上了,非得又踢又打地把我赶出来。”
他们要闹就随他们闹去,你去掺和个什么呢?我说,他们怎么吵起来了?“掺和?”她冷笑两声,“拉倒吧,那种不干不净的东西,看见了也怪恶心的,谁想沾这晦气呀。”我看着她那张脸,冷白而肿,打散在水汽里,显得又可怜,又可恨,忍不住往她胳膊上狠狠拧了一把。她痛的哭叫出来,怪声怪调地说:“你不信?自己看看去呀,是人是鬼,亲眼见了才知道。”又畏怕似的往后蜷缩着“你们家就是个狼窝,前脚迈进去,后脚连根尸骨都寻不着。我算是倒了八辈子霉了,被卖到这种地方来。”
我冲上两步,一把卡住她喉咙。你少给我碎嘴,底下是水,看见了么?当心我把你摁进去!她挣扎起来,手挡在我胸上,高声嚷嚷着说:“你是谁,我又是谁,你要杀了我,还不是跟捏死个蚂蚁似的,你们这些有钱有势的人,就喜欢捏蚂蚁。可我不怕!今天我瞧见了,横竖是活不了了,你要杀就杀吧。”她咬着一口牙,两眼像醴河上的乌鸦,一闪一闪的,散发出吃人的红色光芒。我忍不住打了个寒战,要杀你也轮不到我,你那么着急死,自己跳下去不就完了么?
“我干嘛要寻死?我既没杀人也没放火又没通女干,我凭什么去寻死?”她忿忿地说,“你给我记着,哪天我要是死了,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
我突然感到浑身黏答答的难受,掉过头往回走。她还在身后叫着,声音一高一低,像一条长长的影子斜拖在空气里。“快去瞧瞧呀!“她说,“好戏还在后头呢!”
第10章:交易
进去了才知道那是个……文青的地盘,我这种糙女汉应该是去搞笑的。
酒都的秋天来的快而狠,晨霜斑驳,填满了地砖门缝,湿润了厚厚淤尘。
我抱着叔叔的画像坐在梵悦阁上等待。
左等右等,那人就是不来。
天杀的!我对着门框啐了一口,要让我知道是谁,非把他的脑袋拧下来不可!我跳起身,把画像搁回椅子上,重新掩了尘土,愤愤跨出房门。
刚要下楼,底下的木板吱吱嘎嘎了响起来。有人上来了。我堵在楼梯口,影子拖得老长,活像个吊死鬼,男人走到中间,抬起头向我瞅了一眼。“站在这儿干什么,像个门神似的。”他笑了,露出一口闪闪发亮的白牙。
真想踹他,我应该一脚把他给踹下去。这么想着,我的腿像吊桥一样放了下去。苍利敏捷有力地扣住脚踝,笑得脸皮都快飞了。他挑衅地说;“现在是你下去呀,还是我下去呀?”
我满心羞怒,搭着扶手朝他抹了下脖子。他把腿按在扶栏上,一格一格蹭上来。“既然来了就别急着走嘛,我陪你看月亮去。”
谁要和你看月亮!老子要走了,你一个人呆着去吧。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这天气哪儿不凉快呢,”他把手往前一带,斜勾住我的肩,目光变得潮湿而多情。“在楼梯口吵架像什么话,就算要打架,也得找个宽敞点的地方,你说是不是呀?”
我气得恨不得把地板跺开条缝,然后从缝里跳下去,他不容多言,撵我上了回廊,一路贴着脖根直喘湿气,手上也不安分,一寸寸捏下去,握在了腰上。
你看上去就像一条发情的野狗,我拧住那只继续下滑的手往栏杆上推,你们那儿的男人都那么不要脸吗?扶栏上簇了群肥腻的乌鸦,两眼通红正忙于碎嘴,苍利壮健的身体撞上去,只听哇哇两声,好似一筐煤球滚下了天井。
你要说什么?我偎着门框,脚尖踢打地上的灰尘。
“男人和男人有什么好说的?男人的嘴巴都长在下面。”
那你一个人说去吧,当心乌鸦来啄烂你的嘴巴。
苍利抱着手臂来回走,脚在地上挪出一个圆。“对着你叔叔的画像?”他嗤笑一声,“你这样比来比去的我看着累,再说我也记不得你的声音了。你说的没错,我们那儿的男人都不要脸,”他把食指捅进门闩孔,不紧不慢地旋着,“只要有孔的地方,我们都会兴奋,可你呢?”
我有泊伦。
“那个娈童?他是你随身携带的洞吗?”
不许你这么说他!
“本来就是嘛。”他停下手上的动作,勾着那块木板轻蔑地说,“你要为他守贞操?这真是我听过的最糟糕的笑话。贞操是女人对女人定下的规矩。”
我对你没有兴趣。
“兴趣?兴趣这东西,只有试过了才知道。”他望了望栏外晨光,一双眼蓝中带绿,绿中又夹了几缕浅灰,狡黠而阴险。
你这样很不讨人喜欢,我鄙夷地转过身去。他扑上来掐住我肩膀“是吗?我可不那么认为。”他把我钉在门板上,脸上展现出露骨而愚蠢的笑容。
你干什么?
“干你同样想干的事。”他往前送了送腰,紧贴着小腹,“现在你还这么想吗?”
我恍恍惚惚骑上他的大腿,他坐在那把椅子上,两手探进我裤子里。从头到尾我都没搞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也懒得去想。只看见他的脸上下掠动,牙齿在稀薄的月光下闪烁着冷冽的白光,贴着他的嘴唇我闻见了淡淡的血气,如同午夜绽放的玫瑰,安静而充满了杀气,我知道他可以把整张骆驼皮唰地扯下来,一口口吞吃那些带血的肉块,有似深林中饥饿的狮子,那两排牙齿如同两口锋利的锯子,把腥燥的肉块一点点撕裂,碾碎,磨成一堆血汁。这时他探出舌头,用那块鲜艳的肉,从牙齿上扫过去。男人都是尖锐的动物,喜欢用身上最尖锐的部分表达征服和欲望,而这恰恰是最卑鄙也是最致命的方式。那把刀在刺入身体的时候变得巨大而灼热,体温赋予它无尽的欲望,去不断翻搅,探索,吮吸血液。在深重的痛苦中,我变得木讷,昏聩,卑微。“你一点也不弱小,”他说,“喜欢男人的人都是勇士,因为他们都渴求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