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不过是小三千其中一个星辰,外面的世界却还广阔,我们无法窥知以外的世界——可是,真正当这一天即将到来,我倒是有些害怕了。”
北藏絮絮地说着,又觉得自己想太多,他能不能活到星桥开的时候,还难说呢。
他的话,蓝姬也明白。
星桥消失了几千年,太久没有修士飞升过了,也根本不知道枢隐星外是个怎样的世界,他们极尽自己想象之能事,也不过能隐约窥知一二。
域外天地,如何广阔?兴许是星汉灿烂。
蓝姬道:“说到底,还是我当年误会了枯叶。只是已经迟了……折难盒,到底是谁的错,已经分不清了。”
“折难盒折难,枯叶若没对殷姜动心,也不会为她折难了。”北藏摇摇头,又想起当年那些往事了。
“……折难盒,又不仅仅只能用来折难……”
说了这半句,蓝姬却没有说话了,兴许是故人的事,也大愿意多提,只随着北藏一起,往前面望,叹一句:“是非这僧人,身虽是人,心却已成佛了。”
一切,便在今日,天明日出,
海雾沉沉,斜月渐低,越过这枢隐星半轮月,便能隔着沉重的海上雾气,看见那模糊的影子。
一座,是天隼浮岛,一座是小自在天。
这应当是唐时第三次来。
他又站在下面无数的台阶上了,整个小自在天都藏在一片黑暗之中,漫天星光落下,却照不亮这东海的夜色。
北边,浮在海面上的天隼浮岛,依旧静寂无声,与唐时眼前的小自在天何其相似?
他一步步走上去,又想起自己的来意,隐约觉得可能又几分冒昧,这暗夜深山古刹……
过了山门,上去的时候,禅门寺的寺门是关着的,唐时想了想,轻轻地拉了门环,扣了扣门。
里面亮了灯,却是一名灰衣小僧点着灯出来了,黑暗里瞧不清面容,只看得出是个普通的和尚。
门外站着的唐时一身青袍,看上去不像是个普通人。
这僧人愣了一下,认出他不是小自在天的人,却也没认出他就是以前的时度,只轻声问道:“施主深夜造访禅门寺,不知——”
“……”
沉默良久,唐时道:“在下与贵门是非法师,略有交情,此番有事寻找于他,深夜造访实属冒昧,还望见谅。”
小自在天正在风雨飘摇之际,不过大家都知道,很快就要迁移往大荒了,倒是很多人都安定下来。
整个禅门寺,在夜里又有独特的感觉……
那僧人端着灯盏,让开了路,引唐时走上青石板小路,“是非上师已经有两年闭关未出,在三重天之中,施主若要见他,还要往上寻找通传,您先往这边禅房里坐,我为您问讯。”
唐时有些僵硬地弯了弯唇,竟然感觉出几分手足无措来。
他坐在昏暗的禅房之中,手指搁在简陋的桌案上,轻轻地叩击着。
那僧人似乎觉出他有几分焦灼来,为他倒了一杯茶,还笑道:“施主是有要事吗?”
唐时接过茶,道了声谢,却说:“兴许是吧。”
僧人跟他打了个稽首,便从禅房出去,留下一盏昏黄的灯,在这夜里照着一身青袍的唐时,他手指叩击桌案的声音,似乎有些乱,像是他此刻毫不平静的心。
窗是开着一点的,能看见外面暗色的树影。
窗前摆着一盘棋,应当是僧人们对弈的时候留下的。
他百无聊赖,坐了过去,又想起一句“有约不来过夜半,闲敲棋子落灯花”。他这哪里是有约不来,是不请自来吧?
僧人去了许久,回来却道:“是非法师在闭关,不见人。”
彼时,唐时正执了棋子敲棋盘,听他进来说这一句,便随手将棋子往棋盘上一扔,那白子滚了个圈,便带着急促的旋转声停止了。
唐时一下起身,竟然直接出了这禅房,凭他渡劫期之修为,还怕闯不上三重天?就是是非在九重天,他也要把是非给拉下来!
星夜之中,寂静的小自在天上,禅门寺里,忽然腾起一道碧蓝光芒,惊动了睡梦之中的僧人们,这气息未免太过强横可怖,一瞬间便已经跃上第一重天,直奔二重天而去,没有九罪阶也如履平地。
唐时冷着脸,也懒得管下面抬起头来望他的僧人,更不理会忽然闹腾起来的禅门寺。
在飞身经过一重天的时候,便已经有许多僧人出来了,只是修为微末,根本拦不住唐时。
第二重天的时候,却已经有修士站在他面前,在这大雄宝殿前面的广场上,唐时杀过无数的人,如今站在他对面的却已经不是妖修,而是佛修了。
“让开。”
他只有两个字,手指搭着三株木心笔,通透的蓝色之中有黑气氤氲着快速旋转,充满了一种危险的气息。
唐时十指指甲完全被墨气染成了黑色,轻轻搭着三株木心笔,显然格外妖异。
暗夜里,他面前十丈远的地方,出现了三十六名僧人,还有几个熟悉的面孔。
手持月牙铲,印空和尚还是满脸的横肉,只是眼神已经沉稳了不少,出窍期的修为已经不低,只是在唐时面前不够看。
当初小荒十八境之会,他还跟着是非,与唐时同路的。
唐时目光冷然,扫视这三十六人,他们听了他方才的话,却一动不动。
印空站在最中间,乃是这一次的主阵人,只道:“是非师兄闭关,不见外客,唐施主请回吧。”
唐时冷笑了一声,手中武器光芒更盛,满面冰霜之色,“我再说一遍,让开。”
印空沉默了,他知道今日唐时是铁了心地要硬闯,只喝了一声:“布阵!”
三十六天罡菩提阵也不过是刹那即成,广场因为上次天隼浮岛的劫难,已经镌刻过新的阵法,正好配合此阵法,三十六名僧人各自列立于阵法之点上,顿时便结成此阵,脚下相互之间有金光流动交织成光线,唐时便在这金光闪闪的大阵最中心,妖魔一样。
他从没想过,自己有一日来到小自在天,竟然能享受到这个待遇。
好,好,好一个是非和尚!
嘴唇紧抿,唐时不看别人,只是看向正前方的印空,杀心已起。
他右手轻轻一抖,脚下七丈方圆太极丹青印骤现,急速飞跃的灵力从地上迸射而出,将唐时的青袍掀起,也翻飞了他的头发,恍惚之间,面目已然妖魔!
双目之中,映着三株木心笔的碧蓝,也成了几分幽暗的亮色,唐时手指敲了敲笔杆子,笔尖在地上轻轻一点,便有蓝色的涟漪在这黑夜之中,顺着广场地面化开,璀璨之中蕴藏着无尽的危险和冰冷。
战局,一触即发。
“罢了,让他上来。”
三重天之上,忽然响起一声叹息,带着几分低回和无奈。
下面所有僧人都愣住了,看向他们围着的唐时,这人他们也是认得的,算是小自在天的朋友。只是方才这人一身的杀气,哪里又像是个道修?他来找是非……
唐时保持着浑身紧绷的状态,一动不动,手指骨节微微泛白,笔上灵光不曾消减。
印空咬了咬牙,道:“撤阵!”
以他为首,所有僧人撤了阵型,散开一个大圆。
直到这个时候,唐时手指上的青白之色才散去,手劲儿微微一松,三株木心笔上的灵光熄灭,指甲颜色也恢复透明,烟云一样缓缓消灭去了,脚下太极丹青印则如水迹风干一般,也无影无踪。
九罪阶再次出现在二三重天之间,唐时蓝笔一折,拱手对印空道:“方才得罪。”
印空无声叹息,让开路,只道:“请。”
僧人们也退开,看唐时转身瞬间收了三株木心笔,一面震骇于他方才的杀气,却又疑惑是非为何对唐时例外,只是转念之间,唐时已经上了九罪阶,消失在二重天了。
第十一章:醉扶归
三重天的正殿门是虚掩着的,唐时上了台阶,手掌按上去,已经看见里面黑漆漆的一片。
是非背对着门,盘坐在佛堂上,前面供着香案,诸天佛像列在这大殿之中,既给人一种空空荡荡的感觉,又让人觉得拥挤。
前面香炉里插着线香,星火将尽,落下几点惨白的香灰。
“进来吧。”他说。
唐时推门,吱呀地一声,在这忽然寂静的漫漫长夜之中格外有一种令人心酸的悠长。
这大殿里没有了当年炼狱一样可怖的场景,变成最普通的佛堂。
他走进来,大殿门又自动缓缓地合上了,这一回,悄然无声。
整个殿中,黑暗得只能看见是非前面那一炷香的亮度。
殿内,罕见地没有点灯。
伸手不见五指,凭借着精神的感知,知道一个模糊的影子,是非就在前面。
唐时浑无一点对佛门的尊敬,脚步顿了一下,便向前走了两步,道:“怎么不点灯?”
从是非身边经过,便到了香案前面,没有灯盏,不过在殿中两边的圆柱旁边,却发现了灯台。唐时走了过去,伸手便想要点灯。
是非只在黑暗之中道:“心中有灯,何必再点?”
一句话,让唐时的动作都停住了。
他唇边刚刚弯出来的弧度,又平直了下去,“你的意思是,你心中有灯火,不惧怕这世界万千黑暗,而我心中不曾有灯,亦不曾有光明,所以我需要一盏灯——这样?”
是非并不是那个意思,他开口想要反驳,可想想衍生出来,未必不是这个意思。
是非点灯,不是为了照亮自己,而是照这众生芸芸。
至于唐时,心中从不曾有灯,何来照亮一说?
荒谬绝伦……
唐时手指搭在那普通的青铜灯盏上,缓缓地收回,也不走过去,只站在那殿中圆柱旁边,黑暗里看不清身形,只道:“我闭关十年,你在烂柯门内出现过数次,可我出关之后两年,却没了你影踪,想来是小自在天之事太忙?”
不过很普通的一句话,可唐时问出来之后,竟然觉得还好这周围是一片黑暗。
他轻轻地转了身,黑暗里有意料摩挲的声音,能听出动静来。
是非道:“你早知我有十二年之期,又何必多问?”
“你小自在天也真是有待客之道,我……”
我从重要无比的渡劫大会上跑来看你,却吃个闭门羹。
唐时手指指尖冒出一点明黄的火焰,米粒大小,似乎想要点灯,不过转眼又熄灭了。他身影在这一瞬的明亮之中,只闪了一下,又融入黑暗之中。
“我想知道,苍山秘洞之中,到底写了什么。”
是非十二年之期,他明白。
也就是当初他去看过的,那无数的石柱,沉渊之中的星火……
唐时手指握紧,这些年并没有再刻意去理会什么极情道无情道,该冷静理智的时候就冷静理智,倒也没什么大碍。可是现在,他觉得无情道其实还是个好东西。
至少,兴许现在能让他的语气,显得更自然。
苍山秘洞之中的古怪文字,全部是上古时期的,唐时翻遍自己手中所能得到的所有古籍,都没有一字一句的记载。
可是是非知道这一切,便是一件很不寻常的事情。
既然这和尚也要循着自己先辈们的路去,唐时也不想拦,他就……弄明白自己想要明白的一些东西好了。
只是是非道:“都会明白的,不过迟早。”
可现在他不想说。
唐时开始走动,从圆柱边绕了回来,脚步声很轻,到是非的身后去,一步一步走动着。
“在四方台会之时,我曾有过一次重伤,你提到了一句执棋人。跟我说过那石壁之上的内容,可是我细细想来,却句句都是虚言,没有任何实质性的内容。前一阵,我带人杀入天魔天角,在石宫后山腹之中,发现了一面与青鸟仙宫殿门处悬镜相同的圆镜。”
“当时那圆镜说‘算来算去,赢得还是吾。这一局……’,想必这便是你说的‘局’,镜中之人或者是别的什么东西,比如……星主,便是执棋人。可在我看到的圆镜之中,有一声音,为女。”
之前那声音是男,后面是女,却有一样的圆镜。
唐时继续道:“不管这是不是同一个人,我只说镜中人,她言:‘汝当困亡于己’,我说……”
声音忽然顿住,一直垂着眼的是非,也忽然之间抬了眼。
只是唐时似乎觉得自己说错话了,顿住脚步,停了一下,才道:“杜霜天便是靠着这一面镜子,才能躲避天劫,甚至修炼无情魔道。他伪装成普通人,潜入了洗墨阁,后来更灭我师门,火焚招摇山。要紧的一点是,他毁了祠堂,也毁去祠堂之中所有的名牌。”
到此为止,唐时一直在叙述自己遇到的事情,把之前的蛛丝马迹一一的摆出来。
可是是非听着,那种手指指尖都跟着发冷的感觉就出来了。
是非甚至能在这一片黑暗之中想象到唐时的表情,眼中一片平静和睿智,又有精光掠过,满含着推衍,仿佛胸有成竹,又运筹帷幄,把天下大事尽皆装入胸中,一步一步从容不迫,将这一个局,逐渐地抽丝剥茧,得出他想要的得到。
正如那石壁上刻着的话,布了一个局,再破掉,于是万千烦恼迎刃而解。
所有的线索,都像是圆珠一样,串联了起来。
唐时的声音,像是水里浮动着的暗光,有一种捉摸不定的恍惚感。
“六十甲子之前,枯叶禅师将殷姜封印于折难盒,在此之前,九尾天狐蓝姬与殷姜决裂,殷姜为情所困,枯叶为情所扰。折难盒折难,所以封印殷姜,但是殷姜即便是脱出折难盒,按照之前蓝姬所言,也应该有一丝神魂留存在盒中,不会神魂俱灭。可是我们看到的,是殷姜完全消失。”
“所以,最大的问题,便在这里。”
“枯叶禅师早先是封印映月井之人,后来才交由道魔两修封印,然而他因情入魔,曾在苍山后山发现那些被人镌刻上去的字迹。于是改变原来的某一种念头,虽已经殒身,可却凭借神魂之念,。回到小自在天,再镇东海罪渊。”
到此为止,其实一切都没有什么偏差。
只是因为唐时接触的一些东西,毕竟不如是非多,不能完全推出结果来。
所以是非终于道:“枯叶禅师封印映月井,不错;因情入魔,不错;殒身后再填罪渊,不错。”
只是枯叶禅师并非只去了苍山后山一次。
他早年与殷姜有旧情,封印了映月井之后曾去过一次,看见了壁上所刻之言,于是骇然,同时入魔。因为这一块石板上的言语,他知道了这天地之大局,那时他只为这一局所骇,心中生出许多同杜霜天一样的不甘来。
入魔更深,不过转瞬弹指。
他封殷姜于折难盒之后,却无意之间再次来到苍山,这个时候发现了一件有意思的事情。
“也是这一件事,令枯叶禅师,改了主意。”
是非手指缓缓拨动着那一串手珠,一颗,一颗,声音细碎,在他停下叙述之后,便格外响亮起来。
唐时想象着当年的场景,听他停住不说,便问道:“是何事?”
“那石壁之上的字迹,并不完整,在枯叶禅师第一次看到的时候,便被人抹去过最后几句。”
是非这么一说,唐时一下想起来,这种把戏,他很熟悉——当初在小荒十八境之会的时候,唐时曾跟尹吹雪斗法,尤其是过剑冢那一节。
石碑之上原本有几句完整的话,第一个进去的尹吹雪抹去了一句,第二个进去的自己的也抹去了一句。石碑能刻字的地方也就那么一点,所以石壁上也是能够瞧出端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