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都猜到肯定是唐时出手,若说是大荒之中谁跟小自在天的交情过从最深,也只有一个唐时了。
而今天隼浮岛在北,小自在天在南,一部分人迁入大荒,一部分人则留守小自在天。
不过东海罪渊再也没有罪力散发而出,唐时虽没去看过,却也知道——那罪渊下面,最中间那一出,应当已经被石柱给填上。
是非投入东海罪渊之后九百九十九日,东西两海分界线、枢隐星半轮月的海雾之中,忽然便出现了一座高大的石像,从灵枢大陆的东西两岸,都能看见。
在海上雾气浓厚之时,之瞧得见一个模糊的影子,若是碰到天气好,阳光普照,海上飓风吹卷走无数的海雾,那石像就会清晰地出现在航线的尽头。
无数人发现了这石像,只看得出是一名左手合半十,右手执着佛珠的年轻僧人,闭着眼,只看着便觉得温和,有一种再焦躁的情绪都会在这一眼的时间之中平息的感觉。
只是当不少人慕名而去,趁着大船小船出海,或者是御剑御空而行,一直往东海而去,甚至穿越了罪渊,也不曾真正见到这石像。那石像似乎只是一个影子,只有隔得远的时候才能看到,有时候清晰,有时候模糊。真正到了近前,却真的变成水中月、镜中花。
唐时自然知道这异象,也知道那僧人是谁,可是他从来不去看。
不过是个已经死了的人,他还去理会什么?
他在山顶上站了很久,原本以为小自在天的佛修们已经去远了,可是他没有想到,印空会出现。
最终他还是去了自在阁,上了第十层。
对于唐时这种随意串门的行为,大荒之中自然是有诸多的非议,但是谁也不敢站出来指责唐时什么。
谁敢指责?
有时候,一个人的行事风格和手段,已经深入人心,即便是这个人做了再出格的事情,旁人也只当是寻常了。
唐时,便在此列。
比这个更过分的事情都做了不知道多少了,也没人去谴责他。
作为几乎是唯一一个被唐时明确表示过的人,汤涯这个藏阁阁主,自然不会去谴责唐时。
有关于是非的一切,兴许都是唐时的忌讳吧?
他还记得,唐时说喜欢是非。
兴许在旁人的眼中,这两个人也就是关系好一些,走得近一点,可唐时当初亲口说了那些话之后,是非与唐时的一切,在汤涯的眼中就有了不一样的意思。
只可惜,最后竟然是这样的结局。
汤涯由着唐时胡来,别人也懒得管,人家藏阁阁主没话,小自在天更是没意见,他们操什么心?
所以即便是非议遍地,渐渐地也没有人管了。
唐时现在还在闭关之中。
修行的乃是虫二宝鉴,诗歌之境,经历过了这世间种种悲欢离合,唐时的感悟似乎又深了一层。
在进入自在阁第十层那小小的阁楼的时候,整个自在阁扇区还是一片的荒芜,可是当他再次睁开眼睛,看着毫无灰尘的房间,轻轻将那一扇门推开,便闻见淡淡的佛香味道。
站在高塔之上,头顶便是暮鼓晨钟,正是夕阳从地平线上下去的时候,整个自在阁扇区竟然已经生长出无数的树木,虽然看着跟别的扇区还有察觉,不过已经好了不少。
尤其是在自在阁周围,那些花草树木,其实都跟小自在天岛上的差不多。
闭关之前听印空说,僧人们来的时候,带了许许多多小自在天上的旧物,即便是换了新地方,也不会忘记当初从何处而来,保持着一些旧有的习惯。灵枢大陆固然好,可是小自在天本身跟灵枢大陆的大体修炼方式是不一样的,走的也不是一个路线,有时候坚持本心很重要。
他站在门前,看到下面有不少的僧人在远处,踏着暮色归来。
掐指一算,竟然又闭关了许久。
回头一看的时候,整个自在阁已经看不出新建的模样了,隐隐约约有一种厚重和沧桑的感觉了。
他知道,这种感觉不是来自于岁月的短暂流逝,而是由这些修为微末的小自在天僧人带来。
历史和底蕴很厚重,走到哪里,这种厚重感也不会消失。
即便是再次有风云的变换,那种厚重给所有小自在天佛修留下的印刻,也永不消失。
就像是唐时,无数次想到是非,伴随而来的总是那种厚重感。
即便是很年轻的佛修,身上也褪不去那种感觉。
唐时一念及此,回头看到的时候,便见到了那柱子旁边挂着的东西。
一串佛珠。
很眼熟的一串佛珠。
唐时怔然了一下,却知道是非是不可能回来的。他只是看到了是非的旧物……
这柱上,刻着当初唐时看到过的那些佛经,只是上方悬着这样的一串紫檀木的佛珠。
十八颗木质的圆珠,规整地拍着,其中一颗镂空,里面却还包裹着一颗更小的圆珠,看不出是什么材质,只是那佛珠上刻着“是非”二字。
小自在天佛修都有的,这是是非的手珠。
唐时伸出手去,想要将之取下来,可是那手伸出去,在即将触碰到的时候,却又顿住。
手指指尖,距离那佛珠,仅有丝毫距离。
可是唐时,终究还是收回手来,任由这佛珠挂着,不曾触碰半分。
他出关,印空应当是知道了,从第九层上来,便已经出现在第十层。
唐时背着手,没有回头,问他道:“这佛珠,从何而来?”
这分明,便是唐时当初从三重天上出来的时候,怒极之下摔了的那一串。那一日,佛珠撞落香案上东西,散落到地上时候的碰击声,似乎还在耳边,可是眼前一晃,这佛珠,便又在眼前了。
印空道:“三重天大殿上来。”
是非只吩咐他们,次日上殿来收拾,那个时候是非已经消失不见,殿中香案上,只放着这样的一串手珠。
“你们看到的时候,是……”
其实不用问了。
唐时闭眼,又看了看是非刻的字,自己刻的字,久已不曾波动的心,忽然颤了一下。
他重新推门进去,不再看那佛珠,回身又关上门,不理会外面的一切了。
印空的目光落在那佛珠上,打了个稽首,又转身重新下去了。
手珠既然已经散了,现在又是好的,想必是他,一颗一颗地捡起来,穿好了放回去。
这人是个什么意思?
唐时已经不愿意去想了。
他要做的,只是闭关而已。
渡劫期对唐时来说,根本不存在任何问题,可是他没有想到,早已经忘记的一切,在突破的这一日,忽然出现了。
那种,一切都回到起点的感觉。
他盘坐在蒲团之上,双手掐着古怪的手诀,眉心旋转着太极丹青印,墨气从他身体各处氤氲而出。
虫二宝鉴打开,序言再次出现。
唐时睁眼,便瞧见了前面的话。
第一境曰望境,乃是“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第二境曰苦境,乃是“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佛曰七苦,佛曰八苦。
一个“苦”字,何为苦?
唐时忽然有些恍惚起来,整个禅房,忽然就一变,他却闭上了眼睛。
序言之中的一个“苦”字,忽然腾空而起,又转瞬崩碎,化作烟云纷散成墨气,融入到唐时的眉心。
十指全是闪烁的墨气,漆黑的一片。
在一切动静消失的同时,一种平静而古朴的气息,忽然从唐时的身上散发出来。
他睁眼的同时,却听到了一句话:“我中华诗道之妙境,岂是你这黄口竖子可以妄议的?这门课,你——重修!”
重修。
太久太久没有记忆了,这样的一句话,唐时已经忘记了太久。
他恍惚之间又看到了那老教授,手捧着一本“虫二宝鉴”,一副学究模样。
他还记得,来到这里的时候,第一种感官——天气很好。
“你既然已经于诗道有所领悟,这便回来吧。”
老教授慈眉善目地看着他,对着他说这一句话。
唐时看着他,没有说话。
“这万千诗境,你已经举一反三,通一而通万,以一窥全,自此天下诗歌境尽入你胸中,何愁大事不成?回来吧。”
又在聒噪了。
那老教授带着厚厚的老花镜,一副慈眉善目的模样。
唐时只道:“滚吧。”
那老教授面目瞬间狰狞起来,“我以诗道度你,你却让我滚,天下何曾有这样的道理,纳命来!”
说着,这人的影子便朝着唐时扑来。
“心障……”
在唐时的记忆之中,这一切是从穿越开始的,此刻自己突破,最大的问题也这一切的“因”上。
佛说因果业报,有因有果。
当初的因,种下今日的果。
所以似乎,唐时从何处而来,便要从何处而去。
在老教授朝着他扑过来的时候,唐时只是轻轻地抬手,一叹,无数往昔的壮阔画面已经从他脑海之中略过了。
微微弯唇一笑:“你不过是我设这一局的虚幻所在,从不曾存在,如今化我心障,因果是有,却不是你口中的因果。”
那影子顿时变得模糊起来,被唐时一指按中,竟然惨叫了起来。
无数的,无数的,无数的画面,在这一刻走马灯一样从唐时脑海之中迸闪过去。
上课,论文,重修……
一切的一切,在那影子被唐时按中,惨叫着消失的同时,都浮现了出来。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以来,唐时对往昔的记忆都已经开始模糊,仿佛自己本来就是枢隐星的修士一般。
可是今日他想起自己的由来,却又看到,连这由来都是虚假的。
不过是自己为自己,设置的记忆。
眼帘微微一垂,唐时陷入了无尽的睡梦之中。
旋转的星盘,浩瀚的星图,他的神魂脱出了枢隐星的束缚,飘散向无尽宇宙,于是意识拔高,看到无数的无数的星辰,或大或小,或明或暗。
三十三天星域,分成了三支,分别从一颗主星上连出三颗辅星,一串一串的星辰,在宇宙之中按照这预定的玄奥轨迹运转,星辰与星辰之间的金色光丝,随着宇宙之间的能量流动,而忽明忽暗。
巨大的星域,盘踞在整个宇宙的正中,一颗主星,沧桑而浩瀚。
宇宙边缘,便是星域的边缘,伫立着三座巨像,只是一个略微凝实的虚影。
其中一个方向的虚影,忽然之间烟云一样散去。
而后,另一个方向的影子,散发出无尽的光芒,笼罩整个东十一天星域,却流星一样散落。
那影子略微带着几分模糊,却见一道青影自虚影脱出,伸手往无尽星域星辰之中一抓,那一颗星,便是地球。这影子抓出了几道光丝,又投身下去,分出无数的青光来,合而为一。
这一道青光,自东十一天最大的辅星起始,瞬间穿过无数星辰,电流一样掠过无数的星桥,通过了脆弱的枢隐星外的星桥——每通过一寸,星桥便消逝一分。
细看之时,仿佛能隐约感觉到,这青光后面有什么在追逐,只是青光遁去的速度极快,在星桥消逝的瞬间,便已经消失干净!
后面那无形的力量,在这一瞬,终于击中了青光,于是青光散落无数,成为流光落在枢隐星外无数环绕的星云之中,无影无踪。
庞大的星域里,东十一天星域的巨影线条,忽然变得稀薄起来,不再有光亮散发,只是一道薄薄的虚影。整个三十三天之中,只有北面的影子,依旧散发着浅浅神光,超然于整个星域。
沧桑变幻,当年无数散落的青光,终于缓缓凝聚,成天际一滴雨,六十甲子后,坠落小荒东山。
“滴答。”
唐时忽然睁开了眼睛,浩瀚的星域幻影还残留在他脑海之中。
一切,忽然明晰。
举目,眼前的一切建筑和遮挡,都在他一眼望过去的时候变成了透明,消散这禅房的屋顶,自在阁的高塔,上面暮鼓晨钟,幽幽墨空,和那沧桑星汉……
无尽星域之中,北十一天星域,神像虚影,忽然睁开双眼,似乎隔着这千万亿星辰的广阔星域,与唐时——对视!
第十五章:登仙路
弹指一挥,已是百年。
北藏忽然觉得,自己可能等不到了。
寿数将尽,他不再修炼,蓝姬陪着他,一起去看这枢隐星山河万里。
从西海蓬莱,到小荒四山,到大荒十三阁,又去天隼浮岛与小自在天,甚至强行打开小荒十八境,窥看无数绚丽风光。
他与蓝姬不是情侣,是知己。
蓝姬说,能看到。
他们穿过沉沉的海雾,站在昔日天隼浮岛的故址上,一片深蓝的海域,看不出原本天隼浮岛存在的痕迹。
可是他们抬眼,能看到前面隐藏在海雾之中的那一尊僧人佛像。
搬山填海,移天隼浮岛,转小自在天,而投身东海罪渊,于是千万人之景仰化作香火之力——是非死了,却还活着。
他活在无数的传说之中,活在许许多多凡人和无数修士的意识深处。
普通的渔民们不知道那是什么,可是不妨碍他们喜欢这一座佛像。
不管风霜还是雨雪,即便海上起了大风浪,那佛像也不会消失,顶多时而模糊,时而清晰,无尽的海雾涌动,可能吞没他的身影,可终究无法抹杀他的存在。
他像是已经屹立在此千万年一般,虽始终沉默无言,却成为需要他的人心目之中的神佛。
蓝姬已经虚弱了很多,毕竟岁月会磨去她初时的强大。
而今又将风流云散,抬眼便见那海雾之中藏着的虚影,蓝姬道:“佛家讲究度万劫而成真佛,他会成佛吗?”
北藏摇摇头,不是表示反驳,只是表示不知道,又加一句道:“有成佛之心者,皆不能成佛。”
求,即是不求。
心有求者,不如无求,无求者不如无妄。
不动妄念,心如古井,不起微澜。
“佛修是一种很奇怪的存在,修成佛者,无七情六欲,却还兼济世人,我却是没有明白其中道理在何在……”
蓝姬当年因为殷姜的事,对佛修也算是有一定的了解,更何况妖修佛修之间本来还有那么一点的关联。
她说出这一番话来,倒是引起了北藏的思考,只是想想,依旧不得解。
“罢了,哪里是那么简单的事情呢?”
北藏终究不去再想,站在这海水上,准备去拜访自己的老友们。
大荒之中还有无数的修士,再多的岁月过去,寻仙问道,追求长生不老,也还是大多数人的念想所在。
脚下的路很长,也很短。
抬目望天,只问星桥何在?
大荒十三阁,伫立在大荒十三方位,周围的雪山,在逐年地化去。
北藏杀了冬闲,而大荒小荒之中的界限,便是周围这雪山,乃是当初冬闲操纵灵枢大陆之图版,平地而起,以雪顶覆盖,成为大荒十二阁与小荒四山的分界。而今冬闲已去,此局自破。
大荒和小荒的界限,正在一日一日的消散之中。
只是有生之年,是不是能看到,还很难说。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整个海上有无数的暗流涌动,在沿海渔夫们的认知之中,这个时候。危险才刚刚到来。而对于北藏和蓝姬来说,这不过又是一个无言的夜晚。
他们聊过的东西已经太多,甚至已经找不出还能说什么,所以干脆不说话了。
天际,隐隐约约地看得见几颗星子,墨空如洗,圆月高挂。
正想感叹一句月太圆的北藏,忽然浑身一震,几乎是在异象出现的同时便注意到了。
墨蓝色的天空之中,所有的星辰,都怪异地闪动了一下,而后光芒更盛。
原本隐隐现现的星子,都变得明晰,甚至连星河都在星空之中灿烂。
恐怖而玄奥的波动之中,原本困锁住整个枢隐星,在枢隐星外那一层隐约着的壳,似乎终于变成了透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