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种恶习,我却无法戒除。
但这一次,我并没有把事情做绝。
虽然剥除了青年心中现有的爱情,但他不会忘记自己的爱人,只是会对他失去爱恋的感觉。而且他还是可以再次去爱的,可以重新拥有全新的爱,只不过这爱的对象可能是原来的那个人,也可能不是。
我把从方瞬华心中取出的爱情变成一只小鸟。
它只有半个巴掌大小,有着洁白的喙,乌黑灵动的眼睛,全身长着粉红色的绒毛。
被取出的感情的颜色是固定的,不依变形的术法改变,有人的仇恨是黑色的,有人的亲情是绿色的,有人的爱情是火红。
而青年的爱是粉色的。
这样稚嫩而柔软的颜色,他一定是怀着万般的小心和忐忑在爱着那个人吧。
粉红的小鸟不会鸣叫,也还不大会飞,却很喜欢黏着我,时常停在我的肩膀上,也很乖巧,累的时候就躲进我的衣袖里睡觉,找不到我的时候又有些慌张,仿佛一定要在我身旁才能安心。
有时我会挠挠它的脖子,捏捏它的翅膀,它就会发出舒服的咕咕声,一副万般惬意的模样。
其实这样也就很好了。
岁月如水淙淙流过,烛光又来过两次,言辞中已经明显有希望魔族加入联军共同镇压人类的意图,但都被我岔开话题,装作并不知道他的来意。每次烛光无功而返,情绪都似乎更焦躁了一些,看来人类的这次叛乱的确对仙族和蛟龙族的统治产生了威胁。我想烛光也一定察觉了这次事件的不寻常之处。
能知道我这里保存着枥莣花,能知道真神的本命花如何使用,能懂得运用禁术……这样的情况,一定是仙族或者蛟龙族中出现了内女干,并且此人一定地位显赫、力量雄厚,才能得知这些极为机密的事。
但我并不想蹚过这趟浑水,所以一直按兵不动。
权势对我已经没有了任何吸引力,有这些算计的时间,还不如拿来陪着鸟儿玩耍。
只要抚摸着它粉红色的绒毛,我的心就似乎变成了软绵绵的一团,然后就会变本加厉的思念着那个已经离开的人。
他不会再回来了吧。
离开这个终年阴风惨惨的地方,离开这个喜怒无常的魔星,是不是他一直期许的结果?
他会再次爱上喻澄夏吧,同他一起并肩进退,驰骋疆场,受伤的时候彼此掩护,胜利的时候把酒言欢。他会对着他微笑,对他关怀备至,他们会亲吻,会做爱,会做所有情人在一起做的任何事。
喻澄夏直率可爱的个性也很适合他,他的细心也刚好可以用来照顾喻澄夏。
实在是非常完美的一对。
让人不得不羡慕。
我无法不翻来覆去的想着这些事情,渐渐的开始整夜的失眠,睁开眼睛看着黑暗的虚空,其中仿佛一时出现青年含笑的脸庞,一时又是他无情眼神。
无法入睡的夜晚,思念和寂寞一起将我缠绕。
我想起那个时候星临告诉我的话,他说自己之所以创造这个世界,是因为无法派遣的寂寞。
他说,那时候他漂浮在透明的水波间,海天之间就是一片无垠的蓝,没有太阳和月亮,没有白云和星斗。时间是静止的,沉浮在海上,睁开眼睛是蓝色的一片,闭上眼睛就是黑暗,没有什么能证明自己还活着,睡眠仿佛就是永恒的死亡。
他说,如果有一天,你能爱上一个人,能思念着一个人,你就会知道自己生命的存在。
这番话,我现在才能领会。
因为想念一个人的滋味是这样的疼痛。
因为有这样煎熬般的痛楚,所以能体会到自己仍然还活着。
但这疼痛实在太剧烈,在这样漫长的夜晚丝毫没有淡去的迹象,反而愈加清晰。
粉红的鸟儿压在我胸口的位置,暖暖小小的一团,心痛逼得我几乎无法呼吸,但只要碰触到它,心跳就仿佛还能继续。
我突然很想去看看青年。
不知道他过得如何,不知道他是不是幸福,不知道他是不是辛苦……我都想去看看。
只要看看就好了,哪怕只是一眼。
如果能看到他和相爱的人在一起,我大概也就能真的死心,能尽快放开吧。
我编织了足以说服自己的理由,却在心底深处狠狠嘲讽自己饮鸩止渴的想法。
但想去青年的身边的想法已经无法遏制,日复一日如野草般疯狂蔓延,直至填满我的脑海。
于是在深冬的某个寒冷的夜晚,我终于决心暂时离开委羽山。
第二天,我召集了几个信任的侍从,告知他们我即将闭关修习一段日子,并特别嘱咐这段时间不再接待仙族和蛟龙族的任何访客。接着我准备了一些必需的物品,用染色剂将瞳色变作漆黑,有施法将自己的样貌略作改动,就乘着夜色独自下山。
因为之前已经来过两次,所以要找到人类军队所在的位置并不难,但我没有想到现在的场面如此混乱。
夜间的营地一片火光,灼如白昼。燃烧的箭镞从空中不断降落,周围还能隐约听见妇孺的哭喊声,看来是仙族和蛟龙族的联军趁着夜间偷袭。我混在流动的人群中,想趁机找出方瞬华的位置,却陆续被拦住,要将我们这些身在后方的人转移。
我假意跟随人群移动了片刻,随即发觉虽然事出突然,但人类营地内组织有序,对这样的偷袭也似乎已有准备,虽然最初老人与孩子们有些惊慌,但没过多久就有军队护送他们撤退,并及时稳妥的安抚了人们惊慌的情绪。
方瞬华身为领导者,在这样突发的危机下定然不会待在后方,我在辨认了大致的方位后,就开始逆着人流的方向移动,不久后就看到了前方两军胶着的战场。
整个夜空都被照亮,半空中大量攻击性的术法相互撞击,时而腾出巨大的火花,让人能清晰的看见被映得橙红的天幕上覆盖的厚重云彩。
地面上战火熊熊,硝烟弥漫,喊杀声、号角声响彻云霄。离主战场稍远的地方,随处可见打折的断树、烧焦的树桩、破碎的岩石。每当半空中有火花闪过,地面就会传出“轰”的一声巨响,如果落在两方军队之外的地方,就是一阵天崩地裂,巨石飞落,山林一片烟云铁雨;若落在军队稠密的位置,就会顿时血肉横飞,混杂着士兵们临死前的嘶鸣。
土地、岩石、树木和蒿草中燃起的火海中,有两个人在无月的夜空中交战,那些杀伤性极大的攻击术就是由他们发出。
这两人分别穿着黑白二色的甲胄,白衣人踏在一只凶性毕露的翳鸟身上,手里拿着一根法杖。
翳鸟是“七星魁”的坐骑,而眼前在空中肆虐的这只,铁喙钢爪,不时发出尖戾的鸣声,分明是正值盛年又凶野难驯。我们选择坐骑一般以性情忠驯、善于飞翔为主,在我的印象中,似乎没有拥有如此善于攻击坐骑的星魁。
我心中疑惑,便凝聚目力仔细看去,只见那穿着白色铠甲之人的年纪甚轻,发色沉黑,看样子倒是仙族。
难道是……琳琅上月?
仙族星魁中,只有这个刚刚接任何漱方之位的琳琅氏家主我并不认识,看样子应该是他无疑。
不过身为统帅,在这样的夜袭中却穿着如此易成为攻击目标的白色衣裳……是年轻气盛,还是无所畏惧?
但显然,他的攻击已经渐渐被另一个人压制。
我转眼去看另一个身着玄黑甲胄的战者,呼吸却仿佛突然被擭住。
那是……方瞬华!
我绝不会认错,尽管他身处遥远的半空中,尽管我只能看见他的背影,但我绝不会将他认错。
他穿着一身黑衣,手持长剑,不时与琳琅上月短兵相接。
他站在一袭巨大黑影的头部,整个人与夜色溶于一体,只有激荡的剑光不时辉映着他的脸庞。
翳鸟的属性为风,琳琅上月的法杖中释出的力量也明显属于风力,被他击中的岩石在顷刻间就被风刃绞成碎片。方瞬华的术法则在释出之际便火星四溢,属性应该是火,但他乘骑的东西在恢宏的暗夜中只能隐约望见一个庞大神秘的黑影,让我无法确定究竟是什么东西。
我曾与方瞬华交手,虽然不是在战场上相见,但也能大致推测出他使用过枥莣花后的实力,大约与我不相上下。
虽然他可能并没有琳琅上月那样能够助长本身力量的坐骑,这样强大的力量却绝对不可小觑,但现在他与琳琅上月交手,却也只是略占上风。
我不由有些惊讶。
因为仙族的本源是人类,即使能够操纵术法的力量,单就实力上却绝不能与神族和魔族抗衡。
而方瞬华在拥有了真神的力量后,虽然由于身体是人类,并不能将星临的力量发挥得十成十,但也已经大概与我相当。
我也能看出他此时是已经尽了全力。
琳琅上月却能与他战个平手,实在是仙族中的异数。
又或者……
有这样的可能么?
我正想着,交战的人群却忽然集体发出了巨大的惊呼声。
黑夜的暗影中,琳琅上月驾驭着翳鸟向方瞬华疾速冲刺过去,眼看发出的风力就要到达方瞬华的面门,但他动也未动,却在琳琅上月即将到达跟前之际凭空消失。众人被这奇异的景象震慑,我却看清这分明是方瞬华乘坐的那片黑影突然在半空中突然一分为二。
这分成两半的黑影,每一半都只拥有一只翅膀和一只眼睛,它们在琳琅上月身前分开,又静静的飞翔到琳琅上月身后合拢,方瞬华站在右翼的那片黑影身上,刚好来到琳琅上月身后,转手一剑就刺在他背后。
琳琅上月踉跄了一下,连叫都没有来得及叫上一声便从半空中跌落。
他的翳鸟急忙跟着俯冲,终于在琳琅上月掉落地面之前将他救起,翳鸟长声唳啸,驮着受伤的主人飞离战场上空。
主将受伤,仙族与蛟龙族联军顿时混乱起来,许多人在面面相觑之际就被欺身上前的人类军士斩杀。人类军队士气高涨,一阵阵擂鼓声和号角声从后方传来,催促士兵们发起最后的猛攻。
金戈铁马之声中,联军越发慌乱,阵型开始崩溃。仙族与蛟龙族联军的组成人员中本来绝大部分就是人类奴隶,根本不想为主子拼命,看眼下的情景,再不逃命就只有死路一条,有人留下兵刃拔腿往回跑去。联军的士官们力图阻止开始溃逃的兵士,嘶吼的声音却完全被杂乱的呼喊逃离声掩盖。
从我的视线中看去,仙族与蛟龙族联军此时就像一块已经开始崩坏的巨大拼图,从边缘到中心正在逐渐溃散。
就在此时,方瞬华的声音从高空中传来。
传声的术法使这些话语穿透了厚厚的云层,如滚雷般响彻整个战场。
“你们一辈子都在葬送着自己的生命。”他的声音平静而浩瀚,带着蛊惑人心的力量,“你们一辈子都在污泥里劳作,被欺骗,被鄙视,被践踏,付出的是汗水、鲜血和性命,得到是贫穷、饥饿和疾病。你们渴望上天堂,转世为仙?害怕下地狱,经过刀山火海?难道你们不知道自己早已生活在地狱中?你们还在犹豫什么?有人正凭空享受着用你们的血汗创造出来的天堂,把他们赶出去,一切就会属于你们。”
这番煽动的话并不如何言辞激烈,却因为冷静的陈述显得更加可怕。
方瞬华话音刚落后,联军队伍中就出现了暂时的寂静,接着几个人开始调转了手中武器的朝向,然后是几十个,再来是几百个……一个接一个的人类奴隶颤巍巍,还带着害怕的神情将刀砍向正在驱赶自己的士官,却因为动作小心犹豫而被仙族和蛟龙族的士官们抢先杀死,但更多倒戈的人类奴隶从死去的人身后涌出,洪水一般涌向为数不多的将领们。
喊杀声又重新响起,联军的失败已成为定局。
而我也在此时认出了方瞬华乘坐的那片黑影。
比翼鸟。
那是天泰湖的守护之鸟,属性为水,力量非凡。
《览溟录》中记载着:有鸟焉,其状如凫,而一翼一目,相得乃飞,名曰比翼。
但我第一次知道它,并不是在《览溟录》中读到,而是星临告诉的。他告诉我,天泰湖是他留给自己的最后之地,而比翼鸟就是他选中的守护神鸟。
当年覆灭神族的大战后,为了找到重新回到昙华城的方法,我曾数次想到达天泰湖,但都无功而返,那时就曾远远的见过这种鸟类,却没有想到,有一天会在这里重新见到。
第二十三章
当天的战事一直持续到将近黎明,回营的人类军队得到了父老的赞誉和相应的犒劳。当方瞬华骑着比翼鸟降落在地面上,人们发出了巨大的欢呼。他不似人间的美貌和挺拔俊逸的身姿无疑助长了周围仰慕拥护的情绪,只是轻轻挥手就赢得了众人疯狂热烈的掌声和呼喊。
在惨烈的攻伐战争中,随时可能遭遇死亡的人们实在太需要足以支撑信念的精神寄托,方瞬华的存在则恰好满足了这一需求。
精神领袖如果塑造得当,可以是人们心中永远不倒的旗帜,方瞬华在这一点上无疑做得相当出色。
在人群中这样看着他,我忽然有些怅然。
青年离我这样遥远,他曾经幽深含情的眼眸现在充满了威严和自信,一举手一投足都优雅而强势。以前在我面前,他一直都是委曲求全的姿态,如今身为上位者,的确是另一番不同的面貌。
他的目光扫过人群,似乎在我所在的方位略作停顿。
我想这应该是我的错觉,因为在这样混乱的场面中,他不可能会恰好看见我。而且虽然为了避免大量使用改变面貌的术法会被识破,我只在面部细微的地方做了一些调整,但我现在的容貌也只与原本有五分相似,他又怎么能一眼认出?
果然,他的眼神在略略停留后就滑向了其它地方,并没有显出丝毫异样,而我则一直跟随着人群,直到确定了他所住帐篷的大致方位。
当夜,我一路隐藏行迹,在黑夜的掩护下,按照白天记忆中的路线,避过了巡逻和驻防的士兵,来到主帅们驻扎的帐篷外。帐中光影晃动,还有隐隐约约的人声,我用随身携带的匕首将牛皮帐篷割开一道小口,侧脸向其中望去。
从我角度刚好能看见帐中布置简陋的床榻,喻澄夏手里拿着药膏,正骂骂咧咧的为床上趴伏的人上药。
“叫你不怕死,叫你逞强,叫你耍聪明,什么苦肉计,亏你想得出来!这下好了,疼吧?疼死你活该,反正你就是大混蛋,疼死也没人心疼,活该!”他一遍碎碎念着,手下却十分小心。
我又仔细看了看,果然望见床榻边几盆鲜红的血水,看来此人伤势不轻。
难道是方瞬华?
但白日见他时,并没有看出他有任何受伤的迹象。
受伤的人一直没有说话,他的沉默却仿佛更加引来喻澄夏的愤怒,“你他妈的现在不吭声?想装可怜?我从十二岁认识你,难道还搞不清楚你是个什么德行?他妈算个屁啦!别告诉我你是老虎改吃素了?!”
“说完了?”床上的人终于开口。
他的声音冰清透彻,虽然语气宛然,却夹着一股无法忽略的寒凉。
怒火腾腾的场面中,仿佛突然被人倒入一盆冰水,寒意陡生。
喻澄夏缩了缩脖子,似乎对这人也很有些畏惧。过了一会儿,清了清嗓子,给自己壮胆似的大声道:“当然还没说完,琳琅静,你还有理了?!你想造反是不是?是谁说一辈子再也不凶我?你又想端起那什么琳琅上月的架子对不对?我就知道你说以后会永远爱我永远不离开我都骗人的话,哇啊——大骗子,你这个大骗子——!”他仿佛又想起了什么,一把丢下手里的药,自己坐在床边,突然就仰天大哭起来。
一听到他的哭声,床上还等着上药的人就松了矜持的架子。虽然没有看到他的脸,也能感觉到他深深无力的叹了一口气。等到喻澄夏喊出“以后会永远爱我永远不离开我都骗人的话”之类的,我只是看着他的背影,也能觉出他的尴尬。
还趴着的人没有办法,终于转过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