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着一张雪白的脸孔,眉型柔长,如远山含黛。眼睛也是细长的凤眼,幽深潋滟,五官静若幽兰,是一副清丽绝伦的长相。
这个人没有方瞬华那样侵略性极强的美,却看起来清新淡雅,仿如仙族神话中臆造的出尘仙子步入凡尘。
这样的相貌气质让人一眼难忘。
所以我确定见过他,虽然那时是隔着遥远的距离,也看得没有如此真切,但我清晰的记得那时他脸上分明冷峻如霜,如冰山,如冻海,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势,全然没有此时的柔和。
琳琅上月。
我不会认错。
每一代琳琅氏的家主都被成为“琳琅上月”,而他们真正的名字则在成为“琳琅上月”后湮没在人们的记忆中。但听他与喻澄夏对话中的意思,原来此人的真名叫做琳琅静。
他身为七星魁之一,仙族的三位领袖之一,仙族和蛟龙族联军的首领,此时居然身在人类军队后方的营长中,并且与喻澄夏过从甚密。
虽然我对这次战争双方的胜负并无兴趣,却也不得不感到震惊。
看来烛光他们一直在寻找的内女干就是这个琳琅静。
他明明身处仙族高位,却为什么要背叛自己的族人?
那么方瞬华知道的一切是不是也是从他这里泄露?
没想到我只是想来看看方瞬华,却会无意发现这样重大的秘密。
我心中窜过千万个念头,帐中的人却并不知晓。
喻澄夏还在哭泣,一边哭却一边用眼角偷瞟琳琅静的脸色。这自然被琳琅静发现,他勉强坐起身,又看了喻澄夏一会儿,道:“不要哭了,我不喜欢看见你哭。”
他这样说话,喻澄夏自然更生气,立刻狠狠瞪了他一眼,“我偏要,我偏要,我就要当着你哭,看你怎么办!哼!哇啊——”一面又开始干打雷不下雨。
琳琅静又等他干嚎了一阵,看他有些累了,才缓缓道:“既然这样,那你答应我,以后如果我不在你身边,永远不要一个人躲起来偷偷的哭。”
喻澄夏的哭声骤停,他猛然回过头,紧紧盯着琳琅静,仿佛怕他凭空消失。
“什么意思?什么叫你不在我身边?”他有些害怕的问道。
琳琅静却只是很平静的看了他一眼,“你再不给我上药,就知道是什么意思了。”
他背后的伤口又渗出鲜血,将白衣染得红透,受了这样重的伤,他却在情人闹脾气时一直一声不吭的忍着。
喻澄夏一看那红色,立即吓得不敢再说一句话,急忙为他继续裹伤,他的手法并不熟练,笨手笨脚有时候会碰疼琳琅静的伤口,这位最年轻的星魁却始终没有说过一句叫疼的话,只是脸色略微白了些,黑曜石般的瞳孔内闪过绿芒。
那是……
瞳色改变,是妖化的征兆。
仙人懂得神族传授的术法,他们在动用了禁术后,最经常出现的结果就是堕入妖道,力量大增,形态异化,许多人不能再保持人形,对鲜血有易于常人的渴求,只能靠着吞噬人类的血肉为生。
妖族力量强大,却是仙族和蛟龙族最主要防备的对象之一,从这二族统治沧溟之野的那天开始就被驱逐歼灭,虽然也许还有少部分生存,也肯定是不容于世,如同阴沟中偷生的老鼠。
地位超然的琳琅氏家主,集美貌与力量于一身的星魁,为什么会选择这样一条堕落之路?
今晚看到的事情实在令人匪夷所思,而且我似乎找错了地方,这里并不是方瞬华休憩的营帐。
我往后退了一步,准备先暂时离开再作打算,却突然被人捂住嘴巴,反扭住双手。
被人发现了?
那么此人便留不得。
我没有反抗,任那人将我拖入旁边的另一座帐篷,就在进入帐门的那一刻将十成的魔力凝聚手掌,打算将捉住我的人一击致命。但也就在此时,那个人附在我耳边道:“聪明的话,就别动,我还有话要问,不想把你打晕。”
这声音令我瞬间僵直身体。
最好的攻击时间稍纵即逝,在我犹豫的刹那,青年已经将我的身体扭转过来,将我的脸看了个清楚。
他的表情明显震动了一下,在片刻的迟疑后才捉住了我的下巴,“……你是谁?”
我心弦颤动,一时无法回答。方瞬华又捧住我的脸仔细端详,过了一会儿,他摇了摇头,“不,你不该是,他不该到这里来,他没有来这里的理由。”
我夺走了他的爱情,却并没有剥去他的记忆,所以他应该记得关于那个人的每一件事,也知道自己喜欢过他,只是再也找不回爱恋的情绪。那么想当然的,和我交往的细节,也不会因忘记对那个人的感情而受损。
青年又盯着我看了一阵,目光转为严厉,“你叫什么名字?为什么会在这里?刚刚又躲在帐篷外干什么?”他手下加了力道,捏得我手腕生疼。
我这一辈子也没有被这样对待过,连星临当年处罚时,也只是折断我的本命花了事。被捉住下巴,被扭住手腕,这种处于弱势的感觉十分不好,却也十分奇妙,我总算能稍稍体会青年当时的心情。
我的沉默加重了青年的怀疑,他把我提起来,绝美的脸庞笼罩一层寒霜,“不开口?就算是哑巴,我也能让你开口说话。你是仙族还是人类?鬼鬼祟祟的究竟想做什么?”
“温静榕。”
“嗯?”
我用了许久前身体转世时所用的假名,“我叫温静榕,来到这里是为了看你,却没有想到走错了地方,刚才听到了他们对话的许多内容,但是我不会说出去。”
我的回答让方瞬华一呆,但他立刻审视的看了我片刻,才不信道:“为了来看我?你认识我?”
我直视青年的眼睛,“人类中又有谁不认识您呢?”
“那你怎样穿过防守来到这里?”青年还是不肯轻易相信。
“这很简单,只要你够强。”
“你一个小孩子,能有多厉害?”
“……”
这回换我被噎住,虽然在改变容貌时,为了掩饰本身的气质,我故意让五官看起来年轻了一些,但也不至于被一个二十五六岁的人类叫做“小孩子”。
我心中略感不快,脸色也跟着沉下来,“我不想和你动手,把我放开,我会给你证明。”
方瞬华眯细了眼睛,仿佛觉得有趣,也并不怕我就此逃跑,松手放开我道:“好,我倒真的想看看。”
为隐瞒身份,现在自然不能使用魔力做出种种令人咋舌的效果,我想了想,决定使用剑术。但自我复生以来,偶尔有需要一展身手的时候,都是将术法混合着剑法使用,完全靠一招一式、全然用身体的力量和技巧来展示剑术的情况则几乎没有。
但眼下的情况已经容不得我再犹豫了。
我接过方瞬华递上的长剑,凭着有限的记忆将自己转生为“温静榕”时期的剑招演练了一遍。这套剑法是当时在“九转会”时学会的,姿势并不唯美曼妙,而是以狠辣实用取胜,进退之间都能伤人性命。
等我收招完毕将剑递还给方瞬华,就见他紧皱眉头,仿佛极不赞同,“你小小年纪,怎么会学得如此毒辣的剑法?是谁教你,真是误人子弟。”
他一再用这种教训小孩子的语气,我实在觉得别扭,终于道:“你比我年少,不要再说这种话。”
谁知青年的眉头皱得更紧,他又上下打量了我一阵,低声喃喃,“不仅脸长得像,竟然连语气也这么像……”
我心中一跳,正要想他是不是认出了我,却见他忽然猛地摇了摇头。
“不,怎么可能……”他突然又转头看我,用了十足十教训的语气,“你这个孩子,十八九岁年纪,会了几招剑法,就到处冒充英雄好汉,想教训别人,你可知道自己刚才险些丧命?”
他拿着方才我使用过的剑,轻轻一振,那原本普通的剑身上就隐隐流动着一种奇异的光华,而后但见剑光一闪,原本放置在矮桌上的三个陶杯就被全部一溜穿在长剑上。
我自然看出他是有心吓唬这个“小孩子”,所以用了些许术法,不过……作为崇拜者,我现在是不是应该鼓掌或者欢呼,还是要有更加热情的反应?
我脸色阴晴不定,青年却走过来摸了摸我的头,“现在知道怕了?以后不可以再随便逞强。如今是乱世,随时都可能丢掉性命,你如果为自己的亲人着想,就不该做今晚这种冒险的事。”
大概是我的表情让他有所误会,于是他又在安慰中夹着鼓励,“不过你刚刚那套剑法已经练习得很好了,只是其中的剑意并不很好,所以不要随便使用。不出十年,你必有大成,不要灰心。”
这些年,我听过许多奉承的话,却从没有像今晚听到的这些,让人感觉如此微妙。
但不知为什么,我的心情已经比初下山时好了许多,似乎这样奇妙的体验也很不错。
看样子,青年已经暂时相信了我,却还在蹙眉思索,不知是不是在为怎样安置我这样充满疑点的狂蜂浪蝶感到烦恼。
过了一会儿,他对我道:“温静榕,我就叫你小榕吧,以后愿意留在我身边吗?”
我惊异的抬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
虽然我的确是希望能多看看他,却也没料到事情会如此顺利。不过我马上又明白过来,我已经得知了琳琅静的重大秘密,不论我刚才的话是真是假,他都不能安心让我离开,自然是放在身边就近监视为好,况且我剑术不错,如果真的是一心向着他,也能成为他的得力干将。
方瞬华又盯着我的眉眼看了一阵,仿佛在寻找什么,然后他似乎有些失望道,“你不愿意?”
“不,自然愿意。”我还想再说些什么,一个粉红的东西却突然从我的袖子里窜出来,直接向方瞬华冲去。
青年一惊,立刻反射的拔剑,我却已经意识到那是什么,急忙连声道:“别!不要伤害它!”
方瞬华手里的剑猛然一顿,粉红色的小鸟围着他转了三圈,又重新落在我肩膀上,只是似乎很兴奋似的,一直歪着头向青年猛瞅,然后就又高兴的蹭蹭我的脸。
因为毕竟不是真的鸟类,其实它随我下山后一直都很安分,不用吃饭也不用喝水,现在会突然冒头,大概是感觉到了自己主人的气息。
方瞬华看着在我肩膀上欢乐得快要打滚的东西,表情也很奇怪,过了半晌才问我:“这是你养的?”
我没有选择,只好点头。
于是方瞬华又看了看它,评论道:“真丑,这么胖。”
听到这句话,我忍不住真的笑起来。
这一瞬间,我忽然真切的感受到青年又回到了我的身边,不同于委羽山上真假难别的虚幻,不同于战场威仪四射的疏离,而是如此真实的近在眼前,就在我可以伸手就可以触摸到的地方。
第二十四章
方瞬华在自己的帐篷里为我支了一张床,我们一左一右睡在帐篷的两侧。
人类的处境显而易见,即使作为首领,青年所用的东西也极为简朴,这样寒冷的冬季,也不过是一张薄薄的棉被,几乎能透过月光。他在行李中翻了一阵,总算找出一条半旧的毛毡,又拿出几件自己的夹衣,盖在那毛毡上,就这样为我铺好了床。
我手里摸着他单薄的床褥,心中微微的酸楚着,为青年窘迫的生活而心疼。
方瞬华又端详了一下自己刚刚布置好的床榻,转过头来对我道:“最近天气越来越冷,厚些的被褥全部都拿去给老人和孩子了,我这里只有这些东西,要暂时委屈你了。”
“不要紧,说不上委屈。”我这才回过神来,来到属于我的床边,脱下外衣,躺了进去。青年为我掖了掖被子,这才弹灭了烛火,自己睡下。
我有魔力护身,其实并不觉得如何冷,刚刚一直很欢乐的小鸟现在也困了,依然习惯性的趴在我胸口的位置。
我想着青年刚刚说它丑的样子,就觉得实在有些好笑。
这明明是他自己爱情。
这样的颜色是因为喻澄夏爱着别人吗?
这样无望的爱情,从少年时代就开始的爱恋,却也许连表白都没有出口。
如果你真的这么爱他,我可以去为你杀了琳琅静。
不过,我要再确定一下。
这样想着,听着青年绵长的呼吸,一遍抚摸着鸟儿柔软的羽绒,我逐渐陷入沉睡。
等到天刚蒙蒙亮,我起床洗漱时才发觉青年已经不见了踪影,被子枕头都整齐的摆放着,床褥上也没有了温度,看来是早早就出去了。等我穿戴完毕,有人挑开帐帘大步走进来,“小花花,我有事要和你说……咦!”
来人正是喻澄夏,他没有看到方瞬华,却看了我,立刻就往后跳了一步,抖着手将我指住,“你……你是沉……呃,又不太像,你……比他可爱,可是你为什么在小花花的帐篷里?他总不会是欲求不满,所以找了一个代……”
“澄夏,你怎么这么早就过来了?”
喻澄夏的话还没有说完,方瞬华便从帐篷外走进来。他穿得很是单薄,两鬓却有汗迹,一边说着话,一边就将手里的剑放下,然后拿过布巾擦拭,又换掉已经湿透的上衣。
看样子是一大早就出去练剑。
大概因为一个是早已熟悉的人,一个是“小孩子”,所以方瞬华换装的动作自然,并不避嫌,可是两位观者却无法控制自己,全然被那裸露出来的线条吸引了目光。
喻澄夏呆了好一会儿才咂咂嘴,过去捶了方瞬华一记,“不错嘛,小花花,长得不比我家静静差。”
方瞬华任他闹着,打趣道:“既然我也不错,你要不要考虑投奔我的怀抱?”
“其实我也想,不过我家小静静一定会气得吐血,搞不好还会躲起来偷偷哭,为了避免他想不开闹出人命,还是……不要了。”他故意露出一个好色又惋惜的表情。
方瞬华失笑,“是会出人命,不过没命的大概是你吧。”
两人又笑闹一阵,喻澄夏的目光忽然扫到我,便嘿嘿的笑着附在方瞬华的耳边说了几句什么,方瞬华敲了敲他的头,不赞同道:“都在说些什么啊,小榕还小,怎么可能……”
“都快二十了还小?想当年我在他这么大的时候……”
“就被你的小静静吃干抹净了?”
“呃……小花花,说话不要这么毒啊……”
我总算有些明白喻澄夏究竟在说些什么,对于被议论这种事情,我从来不会在意,只是对喻澄夏更加充满恶感,这人是否真的不知道方瞬华对他的心意,如果是在明知的情况下还说出这些话、做出这些事,那倒真可谓是其心可诛。
后来喻澄夏又说了什么,他们两人一起走出帐篷,过了好一阵,方瞬华才重新回来,手里端着两个馒头,一面招呼我同他一起吃早饭。
青年自己只啃馒头,把碟子里的酱菜都留给我。虽然并不是什么珍贵的东西,但在困窘的环境中被这样带点心酸的宠爱着,感觉却是出乎意料的好。我竟然有些嫉妒“小榕”,在“沉音”收到的众多礼物中,也许只有那个银手镯能与之相提并论。
我就这样留了下来,留在方瞬华身边。
在之后的一个多月里,我再没有见过琳琅静,倒是和喻澄夏渐渐熟悉,我也渐渐摸透了他的个性。喻澄夏本质上是一个很纯粹的人,有些小聪明,人也率真可爱。在得知我是因为方瞬华而来后,他就对我越发热络,还一直吵着要我认他作大哥,说会把方瞬华的喜好透露给我,以便我能快些把方瞬华弄到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