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兄、师弟,”张知妄随意指指地上蒲团,“坐罢。”
此处并无外人,于是两人也未客气便席地而坐。张知妄细细净手,往香炉里添了些香,才在正中坐下。沈秋暝心知他三人均是唐照临嫡传弟子,今日来此多半也是与先掌门有关,可左右看看,林知非低头不语,张知妄肃然沉吟,此事更是透出几分波云诡谲来。
最终还是林知非开的口,“掌门师弟,秋暝虽在派中十年,可毕竟是俗家弟子,他家中又盘根错杂,若是连累了他……”
沈秋暝正欲辩驳,张知妄却冷然道,“世人谁不知晓江南本就是东宫账房,他姐姐还是安邑侯的长嫂,若是深究下去,他怕是在你我之前就已经被牵连进来了。”他话语未毕,沈秋暝却是神色一凝,安邑侯是周玦三年前得的封爵,但世人多称其官号,张知妄方外之人却知之甚多,看来平时于朝堂之事绝未少了钻研,此番将他唤来,又不知是何考量?敢情此番半路上的“巧遇”最终还是为了物尽其用罢。思及于此,沈秋暝干脆冷了脸,只盯着张知妄黛蓝衣摆发呆。
林知非叹息一声,“师傅身子骨一直健朗,可偏偏永嘉四年起他老人家开始精力不济,腿脚也不甚灵便。到了永嘉五年开始吐血,年中之后更是时不时昏厥,结果师傅最后,最后……”
他没说下去,沈秋暝却已懂了。
唐照临仙逝于永嘉五年腊月十八,得到消息的时候,他正游历至北疆,方得了块上好的熊皮,正想着法儿托人将这熊皮捎给远在鹤鸣的恩师……
那年的隆冬冷的出奇……他不管不顾地奔驰数个日夜送师傅最后一程,却在剑州城外被拦下,那与张知妄一样无情苛刻的小道士守在城门口,面无表情地看着跪伏在地、悲恸难抑的沈秋暝,只淡淡道,“奉掌门遗命,弟子沈秋暝不得回派中奔丧!”见沈秋暝勃然而起,那小道士不退不避,双手捧出一长形木盒,“张师叔命弟子将此物交予沈师叔,里面物什师叔一看便知。”
哪怕是过了十年,沈秋暝思及往事仍感五内俱焚,猜疑、痛心、抱憾如同云中之刃一剑剑劈在心头,直至剐出血来。
阖上双目轻抚腰间宝剑,不用看沈秋暝亦知道那朱红剑穗早被摩挲地发白,那剑鞘刻着古旧失传的文字——云中。
“师兄恐怕不知,”沈秋暝并未睁眼,以一种温和到疏离的口气道,“直到再碰见你,我都不知原来这剑名曰云中。”
张知妄端坐在蒲团之上,先前独处时的狡黠戏谑统统不见,如今的他看起来与武当的清微道长、华山的郑破军、抑或是倾玉山庄的谢逸已无任何差别,不过是某个名门正派的掌门,是某座道教名山的掌教真人,是众多江湖青年才俊中的一个。
可他独独不是张知妄。
外面有小弟子咋咋呼呼地叫唤,林知非似乎也并不真想同两个小师弟一道沉湎往事,他起身冲张知妄拱手行礼,“掌门师弟,我还有些杂务便先告辞了。”
张知妄微微点头,“师兄辛劳。”
又是一室沉郁,不知为何,沈秋暝看着这般的张知妄心里有些发苦,话都不想再说半句。
正当他准备寻个由头出去,张知妄却缓缓起身,极小心地将那道袍褪下,仔细叠好,幽幽道,“这衣服可值二十两银子,浑身上下我可就这件袍子值点钱了。”
沈秋暝抬眼,本以为张知妄会插科打诨、故作轻松,可映入眼帘的依旧是那张苍白冷峻的侧脸。
只着中衣伸了个懒腰,张知妄斜倚着香案,淡淡道,“横四海焉无穷……我可是明明记得曾告诉过你。”
沈秋暝瞥他一眼,苦笑道,“我一直把那当做先师遗言,这十年来你可知我默默记诵,又临摹抄写了多少遍?”
那日盒中除去云中剑,还有一张素白纸笺,上有狂草“览冀州兮有余,横四海兮焉穷,思夫君兮太息,极劳心兮忡忡。”
张知妄笑了笑,语气分明是戏谑的,眼中却只有深沉的悲意,“师弟若是能仿好我的字,日后大可狐假虎威狗仗人势欺凌弟子……”
沈秋暝一愣:“这并非你的手迹……故而我才一直以为是师傅遗命,他人代写。”
“彼时我右肩负伤,这是我的左手字,”张知妄疲惫笑笑,“你当日到了鹤鸣之事,除了那常伴师傅身侧的小道士,并不敢让旁人知晓。”
沈秋暝心中一酸,“入派之时师傅曾应允我日后必让我横行鹤鸣派上下,师傅后来怕是忘了,才食言而肥早早去了……”
张知妄倾身过来,冰冷双手覆上沈秋暝脉门,沈秋暝颤了颤,却不曾闪开。
“伤的不轻,怪我未早些看出来。”张知妄低语,随即起身翻找一番,最终取出一粒丹药。
沈秋暝也不问,接过直接吞下,“臭道士炼的怕不是五石散吧?”
并未着恼,张知妄轻声道,“允你之诺师傅并未忘记,他养我教我待我如子,而我亦视他如父,父债子偿,我在鹤鸣一日,鹤鸣便有你一席之地!”
第十二章:哀歌未断城鸦起
张知妄轻声道,“允你之诺师傅并未忘记,他养我教我待我如子,而我亦视他如父,父债子偿,我在鹤鸣一日,鹤鸣便有你一席之地!”
沈秋暝惨笑道,“古人皆言子欲养而亲不待,我倒是有心孝敬,可他老人家至死都不允我再上鹤鸣,就连吊丧都被拒之城外。这些年来,我常暗忖此中隐情,只知事涉派中秘辛。你之前又讲说你生平最恨之事,便是见了先师最后一面,难不成先师非坐化而去,而是命丧他人之手?”
晚景萧疏,千里斜阳渐暮。
死一般的静寂沉沉压了下来,两个各怀心事的人静坐在斗室之内,身虽未动,心却已在千山万水外、积年累月前的彼时鹤鸣。
“知非师兄不想让你知道,是怕牵累了你,”张知妄终究还是开口道,“而我先前不说,一是此事事关重大只可面谈;二是继任来庶务繁多,千头万绪,并未得空;第三,也是我最大的顾虑,便是我不知你之本心。”
“师兄此话何意?”沈秋暝蹙眉看他。
张知妄勾起嘴角,“咱们这些江湖人,向来游离于朝堂之外,别说是什么世家大族兴衰荣辱,就是谁当皇帝,又是怎样的皇帝,也向来与我们毫无干系。他们整日忙于应付酒筵歌席、骏马美姬,咱们自有刀光剑影、渔歌猿啸,只要别闹得太大,官府也懒得去管江湖闲事。故而开国百年来,江湖朝廷泾渭分明,各不相犯。”
沈秋暝不耐地打断他,“这我知道,师兄言下之意,莫不是我会为了一己官禄,背弃江湖道义与师门……”
“听我说完,此事远比你设想的复杂,”张知妄冷冷瞪他一眼,首次在他面前有了些尊长的模样,“剑南道为西南重镇,治所是在益州府。然而我朝仍存有八位在藩的藩王,除去靖西王与临淄王手握重兵,其余诸王只享封邑及数州治权,王府规制与朝廷无异。西蜀王府在蜀州,而我派所在剑州与之相隔不过八十里。”
沈秋暝点头,“剑州似乎为西蜀王所辖。”
“不错,先前那几个王爷倒算得上安分,对鹤鸣亦是招抚为主,可传到如今这个,却突然有了变故。”张知妄眼神冰冷,如刀刃一般,“师傅之前那任掌门心术不正,素喜攀附权贵,师傅也是到了继任之后才发现,原来鹤鸣派之前那头十年都在暗中为西蜀王府培养死士!”
沈秋暝睁大双目,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世人皆知鹤鸣山乃世外仙山,更是道教宝地,谁知道竟藏污纳垢,有人在此做这种谋逆之事。
“那些人在年纪极小时便被送入派中,或是道门弟子,或是俗家弟子,师尊知晓此事之后,暗暗清理了门户,”张知妄修长手指轻叩香案,似乎也有些疑惑,“他本来以为西蜀王府必不会善罢甘休,可偏偏之后数年均一如寻常。”
“那之后呢?西蜀王府发难了?”
张知妄恍若没长骨头似的靠着香案,“永嘉四年至五年这两年,师傅身子每况愈下,方才知非师兄已经说过,可他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你一定以为师傅是为人所害吧?”
沈秋暝惊道,“不然呢?”
张知妄涩涩笑了一声,“师傅最后那段时日,我每日都在上清宫侍疾,也曾为师傅把过脉,我当时便有疑虑。师傅此病始于风寒,之后却慢慢不治,凭谁都会觉得蹊跷。我曾将那药方看过许多遍,那方子对症下药,并无不妥。”
沈秋暝知他精通岐黄,不由轻蹙双眉,“那可是在煎药之时有人做了手脚?”
“直至不起,师傅都是亲手煎药,从不假手他人,”张知妄说着说着竟笑了起来,只是笑声喑哑,一片凄凉,“开始他老人家瞒的严,又将我与玄明子师叔一道派去九华山,在那武林大会逗留半月。待我回去,终于找到机会查验药渣的时候,我才发现那渣子里竟有钩吻与铅霜。”
钩吻、铅霜任一样都是剧毒之物,唐照临竟一并服用达数月之久……
“你定去质问师傅了罢?”沈秋暝虽是疑问,口气却极为笃定。
张知妄闭目,“师傅那夜对我说了许多,我想之前那十七八年加起来都不如那晚多。但归根结底,师傅只命我做了三件事。”
沈秋暝眼都未眨地听着,感到浑身上下每滴血都冻结成冰。
“第一件便是他的后事从简,我便起坟茔于留仙峰之巅,除去师傅的佩剑,别无随葬之物;第二件便是让我接手鹤鸣,勉力图存,若有可能则光之耀之。师尊临终在派中召开比武大会,择其胜者为掌门,整整鏖战了三天三夜,我才力克所有明字辈、知字辈高手夺取掌门之位;第三件……”张知妄一口气说了许多,说到第三件时却有些欲言又止,最终只是笑了笑,“不可与他人道也。”
极目平芜,枯木残照,寒鸦啼鸣不休,嘶哑如同呜咽。
沈秋暝心下惨然,眼眶已是红了,“师傅最后……是个什么样子?”
张知妄依旧紧阖双眼,仿佛往日情景历历在目,“那么高大的人最后瘦小的不像话,竟只有六尺半,整个人都瘦脱了形,脸色乌青、头发枯黄。”他哽了哽,艰难道,“那毒发作起来有如千万蛇虫啃噬,简直痛不欲生,可师傅却生生忍了下来,如往常般处理庶务、接见众人。他自觉有负于祖师,到了最后几乎不愿进食,只是一心求死。”
“别说了!”沈秋暝捂住脸,深吸一口气,“师傅之仇,不可不报。”
张知妄却似没有听到一般,眼中空无一物,“最后那日,师傅早已是形销骨立,他把我叫去,给了我两柄宝剑,太一与云中,随即亲手将入门时给我的那素白剑穗系上。随后他当着正明子、空明子、玄明子等师叔的面,让我……”
沈秋暝抬眼,定定地看着他,惊惧难言却又夹杂着万分的痛心不舍。
张知妄摇头,“我到底下不了手,最终师傅自断筋脉,死不瞑目”
沈秋暝终忍不住上前几步死死抱住张知妄,然后,痛哭出声。
张知妄任他抱着,眼前却依旧是铺天盖地的血红。
万籁俱寂,只余一片鸦声。
第十三章:美人此夕不入梦
那夜沈秋暝并未如想象中那般辗转难眠,反而睡得人事不省。
他断断续续地做了无数个梦,梦里有亭台楼阁、垂柳长堤,亦有大漠孤烟、雄关险隘,但久久萦绕不去的却是崇山怪石、竹海云山。梦里的白发老道长眉入鬓,
嘴角带笑,永远都是循循善诱,从不逼迫沈秋暝做有违本心之事。哪怕沈秋暝捅了天大的篓子,他也不过在正明子面前呵斥几句,略施惩戒便一笑了之。
梦里的师傅福寿康宁,不曾在离别时初显老态、语露不祥,不曾殚精竭虑、以身饲虎,不曾苟延病榻、气竭形枯……
他身边的道童也总是一副眼高于顶的模样,即使面如冰霜也总是带着几分稚气天真,不必如今日这般步步为营、用尽心机。
他从梦中惊醒,却发现门口竟有人影影绰绰,一闪而过。
“张知妄?”不知为何,无论张知妄离得有多远、用上多少伪装易容、甚至掩去自身气息,沈秋暝却总是能不费气力地认出他来,也不知这算不算某种天赋异禀。
许是迟疑了一番,张知妄推门进来,静静地立在门口。
他的脸孔在月光下并不真切,沈秋暝眯起眼睛,“掌门师兄睡不着么?”
张知妄并未否认,上前几步坐在榻边,闷声道,“武林大会日近,再也拖延不得,明日便不得不动身了。”
沈秋暝挪了挪,拍拍身旁,“你我不妨效仿古人抵足而眠,就算睡不着,说说话也是好的。”
张知妄也没客气,仿佛求之不得般在他身侧躺下,还抢过一半棉被。
“说来也怪,”沈秋暝低笑,“今日听你说那些旧事,本以为会有多痛彻心扉,可一觉醒来似乎也不过如此。”
张知妄并未搭话,只轻轻哼了一声。
沈秋暝继续道,“或许是我没心没肺罢,可我总在想啊,人死不能复生,师傅驾鹤西去,了却尘寰俗事,但咱们总得活下去。师傅将偌大一个鹤鸣派托付给你,上上下下几百口人的生死荣辱皆系与你一身。可如今鹤鸣山被乱军把持,上下三殿、摩崖石刻还有留下的弟子,恐怕都凶多吉少。你带着全派离山而走,将鹤鸣山拱手让人,且不论武林诸人会如何看你,派中人心怕也是不稳。你向来算无遗策,这些你必早有打算,可若是有个万一……”
长久的沉默之后,张知妄靠近了些,将头埋在沈秋暝枕边,声音发闷,“屋宇毁了,不过再造,可人若是没了,才是真的大势已去。更何况,时至今日,我已是无路可退。”
“空明子应当是西蜀王府的钉子吧?”沈秋暝低声问。
张知妄笑笑,“不错,其实他的身份除我之外,正明子、玄明子等几位师叔也是心中有数。故而下山之前,我命他率弟子留守鹤鸣,总理派中全部事务,诸位师叔均是大惑不解,但我仍是一意孤行。”
“他已命丧你手。”
张知妄微微抬头,含笑嘴角一张一合吐出凉薄字句,“一进利州地界,我便命正明子率全派弟子先行前往汉中,我一人偷偷潜回鹤鸣杀了空明子,其后便顺江而下去接应你。”
“我曾探过你的脉门,内力虚浮。我当时只觉得是缩骨功破费功力,如今看来怕是不仅如此吧?”暗夜里不能视物,沈秋暝摸索着找到他的手,见脉象平稳、内力强劲才放下心来。
张知妄却猛然执住他的手,十指交缠、扣得死紧。沈秋暝又是莫名其妙,又觉得赧然,总觉得此番重逢之后张知妄此人处处都透着古怪。心念所及,他骤然出手,空出的另一只手直击张知妄面门,后者却不闪不避,笑意盈盈地看着他。沈秋暝在他颈项处探寻了半天,也未发现什么人皮面具,禁不住甩了甩被摁住半天的手,声音里已带了五分怒气,“掌门这是师门情深还是贵体有恙?”
张知妄的手抚上沈秋暝掌心那道疤痕,细细摩挲许久,“德泽元年,在千泉为左贤王部所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