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几乎是半挂在沈秋暝身上,痴痴笑笑,若是常人见到一大派掌门如此失态模样,怎么都该为之变色,偏偏那谢逸神色泰然,只笑而不语。
沈秋暝挣了挣,将张知妄扶直,好歹留些体统,却听张知妄低声道,“按照终南派的这个比法,若是我等掌门有了什么差池,这些大弟子二弟子……”
他声量不大,也只有他三人可闻,可沈秋暝总以为隔墙有耳,又是多事之秋,他以一派掌门之尊公然议论他派之事,总是不妥,不由蹙眉道,“师兄你醉了,我带你回去。”
谢逸却抚掌笑道,“君子坦荡荡,张掌门果然国士风度。”
楼下那九华派的宋墨华已干脆利落、招式漂亮地处理掉那几个莽汉,正忙着安抚佳人,推辞众人的溢美之词。
张知妄又往沈秋暝身上倒了倒,谢逸见状,莞尔一笑,“张掌门既然醉了,在下也不再叨扰,大家既都暂居曲池坊,在下他日定当拜会。”
沈秋暝又寒暄客套了几句,半饱半搂着张知妄,刚欲下楼,就听谢逸冷不丁又问道,“却不知秋暝公子本心又在何处?”
沈秋暝顿足,并未回头,“此心安处是吾乡,沈某人在何处,本心便在何处。”
第三章:半旧青衫半白头
沈秋暝负着张知妄蹒跚走了许久,到了一处巷口才将他放下,冷声道,“掌门师兄闹够了?”
张知妄依然靠在他肩上,原先埋着的脸抬了起来,苍白脸孔为酒气熏红,凉薄凤眼更是带了几分潋滟水意。
沈秋暝突然不敢再看,轻声试探道,“师兄,你不会真醉了吧?”
“众人皆醉我独醒,举世皆浊我独清。”张知妄含混道,突然大笑起来。
他笑得莫名其妙,沈秋暝从未与张知妄饮过酒,故而也不知其人酒品如何,只好面含忧虑地站在一旁。
“原先酒竟是这个味道,”张知妄舔了舔唇,“都说一醉解千愁,可在我看来也不过如此,也不怎么快活。”
沈秋暝不知他竟是头一回饮酒,想来他也是可怜,从小长在道观里守着那些清规戒律,日子也不知过的是何等无聊。
“你对那谢逸怎么看?”张知妄不知是否是强行以内力将酒气排出了体外,站直了身子。
他温热体温离开时,沈秋暝竟感到一阵说不出的怅然,竟忘了答他话。
见他失神,张知妄伸手探他额头,“你不会也喝多了?”
沈秋暝忙不迭地躲开,尴尬道,“谢逸么?嗯,确实是青年才俊,人中龙凤。”
张知妄意味不明地笑笑,“倒是个妙人,入了师弟的眼了。”
“此人不显山不露水,城府怕是深的很,”沈秋暝低头走路,“我更关心的是,他今日接近咱们,又是怀着怎样的心思?”
张知妄不以为意,“我只知一件事,但若有扰我鹤鸣清净者,杀无赦。”不知是否是酒意未消,他今晚倒是极其坦诚,“各个都想借刀杀人,可也不看看我张知妄想不想当那把刀!”
想起茫茫前路,沈秋暝也是心中怅惘,嘴上只好安慰道,“车到山前必有路,你也别太烦忧。”
“嗯,师弟,劳烦。”沈秋暝正被他说得丈二摸不着头脑,就见张知妄突然直直地往后倒了下去,人事不省。
沈秋暝战战兢兢地搭脉半晌,未几黑着脸将张知妄背在身上,纵轻功而去。
搞了半天,他这一晚上都在和一个醉鬼说话!
第二日在用膳房再见张知妄,后者依旧云淡风轻、高深莫测,沈秋暝瞥了他一眼,自顾自埋头用膳。
除去他们,只有一青衫男子在角落里坐着,年纪不大,头发却已然花白,清隽面上带着些落拓气息,一双眼睛深不见底,一看便有着数不尽的沧桑故事。
“兄台可也是参加武林盟会的?”沈秋暝是个爱热闹的,立时便起了结交之心。那人有些局促地拱手还礼,“正是,在下半月前才收到袁掌门的帖子,这才来的迟了些。”
江湖人大多不拘小节,此人这么讲究礼法倒是显得与众不同了。沈秋暝更感兴趣,笑问道,“在下余杭沈秋暝,不知兄台高姓?”
那人干脆起身见礼,“见过沈公子,在下殷俭行。”
传闻中的江湖第一巨富殷庄庄主殷俭行!
不仅沈秋暝大惊失色,就连一直冷眼旁观的张知妄也坐直了身子,目光牢牢锁住他们这个方向。
沈秋暝当年破财消灾花了一千两银子托殷庄办事,脱险之后曾恶趣味地在脑中描摹过殷俭行的模样——一个矮胖浮肿的老头,锦缎衣衫,穿金戴银,手上最好再戴个翡翠扳指。
可面前之人,一身憔悴沧桑,简直像是个被前尘往事伤透心肠,不得不浪迹天涯的痴情书生,哪里看得出半天视财如命、不择手段的痕迹?
“早知庄主亦借宿于此,”沈秋暝素来长袖善舞,说话滴水不漏,“我昨日就当登门拜访,无奈与师兄出门应酬,竟生生错过,是我失礼,他日必设宴谢罪。”
殷俭行木讷一笑,低头继续吃饭。
“真是个怪人,”沈秋暝以传音之法道,“总觉得和传言不符啊。”
张知妄沉默不语,待殷俭行有礼地告别之后,才低声道,“方才看他面色,似乎常年抑郁,伤及心肺,怕是没几年好活了。”
沈秋暝一惊,望向殷俭行远去身影,脚步滞缓,茕茕孤单,只觉说不出的萧瑟苍凉。
“病理上说,他应练些宁神静气、疏通筋脉的功夫,本派的南华心经是不错的,若是他肯加以研习,三到五年便可根治。”张知妄心不在焉,“当然反过来说,咱们道家的功夫最忌讳的就是七情六欲……”
沈秋暝蹙眉,“为何师兄见到他仿佛特别感慨似的。”
“情之一字,伤人最深,”张知妄笑笑,“知命师弟,若是有一日你挚爱之人离你而去,有生之年永不能再遇,你会如何?”
他笑意清浅,恍若浮云,沈秋暝宁愿他冷眼相对、口不积德,也好过他如今的样子,真真的四大皆空,心无挂碍,仿佛随时都会乘鹤而去。
“不会的,”沈秋暝压抑着不知从何而来的怒气,“师兄玩笑了,世人皆知我沈某从不留情,又哪里来的挚爱之人?”
张知妄极缓慢地点了点头,“看来你比我还适合当道士。”
“何况,我若是有挚爱之人却不能相守,上穷碧落下黄泉,他走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又怎么会永不能再遇?”沈秋暝轻声道,也不知说与谁听,手心却满是汗意,“所谓情感动天我自是不信,可若是用情至深,对方相关之事又怎会有错漏,又岂会让对方遇到不测?男子汉大丈夫,连至亲至爱之人都保护不了,又何以自处于世?”
张知妄看着他清亮双眸,不由释怀一笑,“或许世间情爱都是这样罢,奋不顾身,生死相许……若是师弟找到挚爱之人,不妨告诉师兄,师兄不才,可也愿助你一臂之力。”
“不过,”他背对着沈秋暝,一字一顿,“若真的天不遂人愿,殉情这般的蠢事自不必说,一夜白头这样作践自己的事情也是不许。我张知妄的师弟,就该做那世上最潇洒快活的薄幸人。”
第四章:男儿到此是豪雄
约莫三百年前,九州分崩离析,诸侯四起,处处狼烟,而胡人又趁乱而入,割据北方长达一个甲子。曾经富庶的中原饥馑遍地,豺狼横行,百姓困苦,民不聊生。不忍袖手,当时武当少林与昆仑华山泰山峨眉诸派发出风云令,与天下英雄会盟于黄河之滨,以武者精魂起誓——无论身处何国何地,若有余力则必以天下苍生为念,接济穷苦、惩恶扬善。当时为士族名士所不齿的江湖草莽,便是凭着一腔赤诚四处奔走,不知救下多少人命,扶助多少生灵。
待到天下一统,轩辕家定鼎中原,太祖为盟会的义举打动,对当时的盟主冲虚道长表明但凡江湖人士不勾结外藩、不犯上作乱,朝廷则永不干涉江湖之事,至此江湖事江湖了变成了天下默认的金科玉律。
那时侠肝义胆的武林众人一定不曾想到,仅仅百年之后,武林盟会便已沦落成为勾心斗角、好勇斗狠的名利场。
“你说若是冲虚道长再生,会不会被这些不肖后辈再气死一回?”沈秋暝拭去头上细密汗珠,对身旁的林知非低声抱怨。
此番终南派下了血本,竟将本派总舵腾了出来充当会场,还在演武场外搭了座八丈高台,上面二十六张圈椅一字排开,显是留给各派掌门。而正中的三张椅子比起其他仿佛又略高了些,依次应是少林主持素禅方丈、东道终南掌门袁似蓬以及武当掌门清微道长。前来观战的其他武林人士被安排在左近一座小楼之上,而各派弟子则被安排在台下,几百个人挤在一处,在这初夏的天气,实在称不上舒服。众人也再顾不得什么风姿气度,纷纷宽衣解带,有些粗鲁汉子干脆袒露胸襟,让女弟子多的峨眉等派苦不堪言。
沈秋暝默念了数十遍南华经,方觉得体内燥热暑气排解了些,又四处张望,小楼上的谢逸等人滴汗未出,依旧一副谦谦君子的派头;那台下九华派的宋墨华执着于体面,几层锦衣罩在身上不肯褪去,如今早已是面红耳赤汗流浃背,看上去说不出的滑稽;而另一位熟识殷庄庄主却不见踪影,也不知是否嫌此地吵闹,另选了某个清净所在去自伤身世。
“师弟快看!”林知非很是激动,“众掌门来了!”
沈秋暝抬眼看去,只见或老或少、或高或矮、或美或丑的二十几个人站在台下你谦我让,你一句“清微道长乃道门高人,当上座”,我一句“郑掌门是我辈楷模”,他一句“张掌门少年雄才,岂能西向坐”,大有惺惺作态到地老天荒之意。终究还是素禅方丈发话,以序齿排班,众人才勉强坐定。如此一来,未至而立的张知妄理所当然地坐在最末,沈秋暝不由得皱了皱眉头。
“蒙各位不弃,今日我终南派得以在此主持武林盟会,”袁似蓬拿腔作调,“众所周知,武林盟会形同虚设已有数十年之久,如今又是兵荒马乱、生灵涂炭之时,正是我辈奋发而起的大好时机!”
他顿了顿,就有不知哪派的愣头青带头喝起彩来,似乎对台下诸人反应很是满意,
他本就洪亮的声音更是高亢,甚至有几分刺耳。
“生民苦难,难道各位忍心袖手旁观么?在座各位无一不是武林中的精英人物,难道就不想出一份力,挽狂澜于既倒,以侠义之举拯救万民于水火?我袁似蓬虽是不才,今日却不怕出头将大家聚集于此,便是为了仿效先贤之仁德,让天下看看什么叫做侠者仁心,什么叫做武林正道!”
“好!”又有更多的少年侠客被煽动,均是满脸兴奋之色,仿佛不日便可成为万民景仰的大英雄。
大门大派的弟子明显就要更为收敛,纵然心中已被打动也得观望着师傅的神色,不敢轻举妄动。而那些台上的掌门们则不约而同地缄口不言,要么如武当的清微道长、峨眉的归尘师太一般莞尔轻笑,要么如华山郑破军、泰山孔如松一般目露精光,要么如苍山白孤鸿、太湖林飞花一样窃窃私语,更有甚者便是鹤鸣的张知妄——此人竟冷着张俊脸,明目张胆地盯着手中剑穗发呆。
台上袁似蓬唾沫横飞,显然讲到了最要紧处,“因此今日我斗胆邀来各位掌门商议从各派掌门中选出一位新的武林盟主统领天下武林,然后见机行事,匡扶正道!”
台下议论纷纷,各派间的火药味也渐渐浓了起来,毕竟若是本派掌门取得此位,那么连带着本派都将成为武林中执牛耳者,鸡犬升天,哪怕是派中不入流的弟子日后在江湖上都可横着走路,这样的大好机会,又岂能放过?
“在下有一疑问,”孔如松开口道,“若只是选出武林盟主,那我等比试便罢,为何还要将全派上下都牵扯进来?按照先前袁掌门提的比法,那选的怕是武林第一大派而不是武林盟主吧?”
孔如松乃曲阜孔府的庶出子弟,一举一动都带着些儒生的酸腐刻板,丝毫不像是个大派掌门,与其他各派均是关系平平。可方才他这番问话怕是问出了不少掌门的顾虑,除去依旧神游天外的张知妄,一时众人的视线皆在他与袁似蓬身上来回打转。
袁似蓬似乎早就猜到会有人会这个问题,笑答道,“孔掌门这个问题问得好,不错,此番要选的确是武林盟主,然而江湖中本就人心复杂,甫一上任,就算是天下第一高手怕也不能纵览全局。因而若是自家门派中的弟子得力,对盟主而言上手总是要快些。何况武林盟主除去武艺高强,更要治派有方,授徒有道,若是连自家门派都无法兴旺,又有什么本事统领天下武林?”
他这番说辞不错,众掌门面面相觑,虽有疑虑,却也就不便再问。
“袁掌门说的有理,不过这第三场的生死不论一条……”林飞花人如其名,虽是男子却长得姣如春花,行止颇为女气。
白孤鸿亦附和道,“对,这如何使得?”
第五章:少年意气强不羁
林飞花此话倒是说出了不少人的心声,一时间台下哄然,台上亦是风起云涌,掌门三三两两交换着眼神,最终还是不偏不倚的清微道长开口道,“袁掌门,贫道以为林掌门的顾虑不无道理,先不论武者最忌逞勇斗狠、乱杀无辜,各派掌门均是千金之体,身系各派根本,若是有什么闪失,难保各派不会有大乱,那么此番重振中原武林的大业怕也是要付之东流。”
素禅方丈亦赞同道,“袁掌门如此安排有何深意不妨今日宣示于众,趁着人来得齐全,大家商量商量,也好有个计较。”
连张知妄都不吝抬眼望了过去,袁似蓬脸色微僵,下意识地向右看了眼,方支吾道,“此事乃我与派中各弟子商议而定,又曾知会过几位掌门,他们也都是首肯了的。”
“我不关心此事由谁而定,”林飞花步步紧逼,“我问的是如此安排的用意!”
袁掌门沉下脸来,“我想林掌门大约是想岔了吧?老夫的意思并不是让诸位掌门决一死战,年轻弟子点到为止乃是因年轻人气血方刚,下手不知轻重,特而告诫之。诸位掌门均是成名人物,自然知道分寸,而之所以会提到这句死生不论,不过是消除诸位的顾虑,望各位全力应战,仅此而已。林掌门难不成是怀疑老夫别有用心不成?”
“呵,”林飞花伸手抚弄袖口刺绣,冷笑道,“是又如何?反正我是贪生怕死,我太湖派也是不堪大用,此番便不参与比武了。不管谁当了盟主,但有令下,我派无有不从便是。”
沈秋暝微微讶异于林飞花的心直口快,转念一想,太湖派势力尽在江南东道,说到底还是得看周家的眼色,此番如此行事未必没有周家的示意。
白孤鸿与林飞花私交甚好,自然亦步亦趋,“我苍山派也不参与。”
他二人开了头,便又有舜华宫等六派弃权,如是便成了十六组挚签,决出优胜八派,最终再由四派掌门分出胜负。
这八派或偏安一隅,或势单力孤,纵使退出也掀不起太大波澜。其余门派或多或少都有称雄武林的野心,即使没有,能让子弟与各派高手切磋武学也是求之不得,便都表示不再有异议。
袁似蓬很是满意,拍了拍掌,便有个俊朗后生飞身上台,手里捧着个白玉匣子,袁似蓬笑道,“这是犬子袁轻舟,亦将参加明日的比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