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我不好说,”沈秋暝叹息,“或许我杞人忧天吧,先说西蜀王抓壮丁这事儿,你未必清楚,但本朝律法有言,除去靖西王与临淄王,严禁诸侯王私自招募游勇,屯集军队。此事不确定朝廷是否知晓,但今日被我们碰上了,也算是……”
谢恒言肃穆道:“师叔真的要引火烧身么?”
“不过一个村子,还不至于与西蜀王结仇,”沈秋暝往后一靠,看着天际流云,“人在江湖,做人做事不过是凭着本心。敢爱敢恨,才不枉人世一遭。不做些什么,我日后定会后悔。”
他没看谢恒言:“你若是害怕,尽管先走,到了鹤鸣对林口木说一声,就算是尽了同门之义了。”
谢恒言苦笑:“师叔这话一说,我还有的选么?也罢,师叔尽管吩咐,师侄自当尽力。”
沈秋暝拍拍他:“不愧是我鹤鸣弟子,其实办法很简单,你我二人乔装成村民,跟着他们走一遭,随即静观其变,若是他们人不多,就……”
他眼中杀意稍纵即逝,一转头,依然是潇洒倜傥的锦衣公子。
“我以为不妥,”谢恒言摇头,“救的了他们一时,救不了他们一世。那些差役多半有名册在手,就算把他们杀了,上面总会察觉此事,我们一走了之,这些村民怕就要担上杀人逃役的罪名了。”
沈秋暝深深看他一眼:“是我考虑不周。如今,只剩下一个办法了。”他从袖中掏出几张银票,苦笑道,“就看这些小鬼,推不推磨了。”
第四章:不道人心多险恶
沈秋暝将身形隐在一巨石之后,远远观望。
谢恒言正拱手对着几名差役点头哈腰,拼命把银票往人家怀里塞,脸上那种阿谀奉承简直不像是装出来的。
那几名差役显然听的极其舒心,拿腔作势了几句,便也就扬长而去。
谢恒言负手站了会,方向他藏身之处踱来。
“谢大侠,”沈秋暝笑眯眯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何况是一整个村子。元始天尊妙无上帝定会记住你的功德,飞仙之日指日可待啊。”
谢恒言客气道:“我不过动动嘴皮子,出钱出力出头全是师叔拿的主意,若真有什么功德,那定然份属师叔。”
“也罢,”沈秋暝拍拍身上的尘土,“咱们去知会他们一声,便抓紧赶路吧。”
还未到山坳,村民见是他们,便纷纷迎了出来,一时间磕头的、作揖的,乱作一团。
两人好言安抚了几句,便也告辞了。
这一路上沈秋暝显是心情大好,时不时会说些无伤大雅的江湖轶事。
“你可知林口木的典故?”沈秋暝开始拿自家师兄打趣,“任何一个招式,如我这般平平的天资,至多半柱香的功夫也可领会,而你师傅,不管再简单,恐怕学要学上一个时辰,练得练上两日。”
谢恒言笑道:“难怪师傅平日对我们如此严苛,原来是言传身教。”
沈秋暝不无怀念:“可不是,我们知字辈的师兄弟,最笨的也就是他了。不仅练武笨,嘴巴也笨,故而常被我们欺负。”
“师叔看来应是最机灵的。”谢恒言阿谀道,“江湖上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余杭沈家的公子才貌双全,色艺双绝……”
“打住,色艺双绝都出来了,”沈秋暝却也不见愠色,竟是有些得意,“我嘛,在整个鹤鸣派,也算是师兄弟里最倜傥的,不过论起武学,无论功底造诣,恐怕都只能排第二。”
谢恒言面露讶色,沈秋暝年纪不大,在江湖上却是成名已久,世人皆奉其为同代之佼佼。
沈秋暝似是思及往事,面上神色若喜若悲。
“师叔?”
“哦?”沈秋暝反应过来,笑道,“走罢,若是误了时辰,怕是要连累你被口木子责罚。”
知他不愿多提,谢恒言也就不再多言,两人走了没几步,就听闻前方传来呼救之声,听声音还是个女子。
沈秋暝轻叹一声:“如今的世道,怎地有如此多不平之事?”说罢便循声而去。
谢恒言抚上腰间竹箫,犹豫片刻才跟上前去。
远处只见几名彪形大汉将一妙龄女子摁在地上上下其手,那女子村妇打扮,正苦苦哀嚎,身上衣衫早已凌乱不堪。
沈秋暝平生最见不得别人欺凌妇孺,顿时心头火气,拔剑便冲那几名壮汉攻去。
好在那几人虽身形壮硕,却不甚通武艺,故而也未费太大力气就将几人制服。沈秋暝见他们身着号衣,只是官府之人,故而也未下杀手,不过在他们脸上划了几道,便任凭他们仓皇逃去。
“姑娘请起。”沈秋暝彬彬有礼地扶那女子起身,一副谦谦君子的模样。
那女子惊魂未定,哭得梨花带雨:“多谢公子救命之恩。”
传言沈秋暝红颜知己遍天下,如今看来,果然女人缘甚好。谢恒言靠着树,从袖中掏出之前剩下的一个山果充饥,边看着好戏。
沈秋暝很是怜惜地看她:“不知姑娘是哪里人氏,为何会落入贼人之手呢?”
“公子说的没错,”那女子恨恨道,“他们连贼都不如。”
“哦?”沈秋暝略有些诧异。
那女子拭去泪水,抬起头来,竟面容姣好,虽称不上羞花闭月,也别有几分小家碧玉的秀丽之色。
“我家在山脚的杨家村,进来官差在抓壮丁,家父年纪老迈,我又是独生女儿,那些狗官便……”女子说着,眼角又泛起盈盈泪光,“他们便要把我带走,充为军女支,免了我家的兵役。”
“一群禽兽!”沈秋暝面沉如水,“原以为当今就算不是什么圣明天子,起码也不是个庸君,如今看来,真是大错特错!”
谢恒言悠悠然插口道:“他们的号衣与之前西蜀王的差役相类,我想多半也是西蜀王府的兵卒。”
沈秋暝抬头看他,暮气四合,俨然天色向晚:“师侄,我送这女子回杨家村,你是同去还是在此处歇息?”
谢恒言就地打坐:“我在这等师叔便是。”
沈秋暝也不勉强,携那女子往山下去了。
“此处荒僻,大侠为何路过此地?”那女子好奇道。
沈秋暝笑笑:“不瞒姑娘,此番我们正要去鹤鸣山。”
那女子微微一福:“想不到竟是鹤鸣的道长,失敬。”
沈秋暝略有些尴尬:“我可不是什么牛鼻子道士,不过俗家弟子罢了。”
两人边走边谈,已影影绰绰瞥见村落一角时,那女子突然一声惊呼。沈秋暝看去,只见那女子手上银镯落入山下一树梢上。
那女子轻轻咬唇:“无妨,不是什么值钱的物什,明晨我来取便可。”
沈秋暝一笑:“举手之劳,我片刻便回。”说罢他纵身一跃,足尖便点在那枝桠之上,正欲伸手够那银镯时,只听耳畔风声微动,心内大呼不好。
不知何时,数名黑衣人从四面闪出,手执利器便杀了过来。
沈秋暝一边拔剑克敌,边留意到那女子抱胸立在不远处,桃李面容上笑意却是冷若冰霜。
那些黑衣人与先前的刺客大相径庭,武功已趋一流杀手,沈秋暝站在树梢上摇摇摆摆找不到着力之处,身法受制之下,只靠着行走江湖多年的经验左支右绌,狼狈不堪。
那女子突然呼喝一声,黑衣人顿时变了阵法,几人将他围在正中,沈秋暝识得此乃兵法中的六花阵,即便站在平地之上,自己亦无十足把握取胜,额际禁不住冷汗淋漓。
酣战之余,那些人却突然停手,向上看去。
沈秋暝也得以喘息,抬眼一看,谢恒言站在那女子身后,手中一把竹箫抵住她的咽喉,笑意狡黠。
“诸位,我数到三,一同放手可好?”
第五章:鹤鸣山下竹连云
那群黑衣人显然对那女子极为忌惮,一同停手向她看去。
那女子冷哼一声,点点头,瞬间那群黑衣人便一一散去,落在沈秋暝四面的树梢上。
沈秋暝方才打斗时便已看清那群人并未携带箭弩,便趁机纵身一跃,落在谢恒言身旁,脚下一个踉跄,堪堪被谢恒言扶住,靠的近了,竟能嗅得檀香气息。
谢恒言瞥他一眼,收回执竹箫的右手,左手却成掌一推,那女子便如同断线风筝,向山下坠去,被几名黑衣人扶住。
“快走!”谢恒言语罢,两人便发足狂奔。
过了约莫一刻,确认那些人未追上来,沈秋暝才顿足喘息,用余光瞥见一旁的谢恒言直接跌坐在地。沈秋暝微微一笑,低吟道:“宁心定气,万物齐一,经着南华,行合天心……”
他诵念的正是鹤鸣派的内功心法,脱胎于庄周的南华经。果然须臾之后,谢恒言呼吸渐渐平复,对他抬眼笑了笑。
沈秋暝叹息:“枉我行走江湖十年,想不到今日却着了道。”
“是师叔侠骨柔肠,并未揣度人心之险恶。”谢恒言起身。
沈秋暝顾及他此刻真气不足,便未用轻功,只徐徐而行。
“我看倒也未必如此吧,纵使我相助十人中便有一人为女干恶之徒,那毕竟还有九人因我受惠,我看也称不上什么坏事。”
谢恒言拱手:“受教了。”
沈秋暝看他:“方才还未谢过师侄救命之恩,此番算是我欠你的,日后若有可报还之处,尽管开口。”
谢恒言侧头看他:“师叔当真?”
“我鹤鸣弟子定不会有悖武林正道,我很放心。”沈秋暝点头,“不过方才我看你所使武器是竹箫?为何不用剑?”
谢恒言笑出声来:“师叔可还记得我是个儒生?这世上哪里有佩着刀剑读圣贤书的儒生?”
沈秋暝自知失言:“果然年纪大了,记性就差。诶,你看,到鹤鸣了。”
鹤鸣山在蜀郡之西,山高约四百丈,山称鹤鸣,是因常有仙鹤盘旋清啼。巴蜀多奇山,鹤鸣山高不及中山峰、武林声名不及峨眉,之所以数百年前开始为人所知,乃是因张道陵始创天师道,便是于此,伴之明月古松、清风飞泉,称其为室外仙宫亦不为过。
两人拾阶而上,游赏沿途景致,谢恒言时不时对摩崖石刻略加点评,倒也颇有几分真才实学。
“诶,”沈秋暝蹙眉,“师侄,你可觉得有些蹊跷?”
谢恒言谈兴正浓,被生生打断略有几分不豫:“请师叔示下。”
“你听。”
谢恒言微阖双目,除却鸟鸣溪涧,空山一片清寂。
“回师叔的话,在下什么都未听见。”
“这就对了,”沈秋暝面带忧色,“我且问你,如今是酉时三刻,当你还在派中修习时,一般口木子会带你们做什么?”
谢恒言老老实实道:“师傅会带弟子等在上清宫外练剑。”他愣了愣,恍然大悟,“而且从山下来时,竟未遇到一个守卫,难道派中无人?”
沈秋暝心中忐忑:“恐怕咱们还是迟了一步,众人接了太虚令,怕是直接走了。我离派中日久,如今派中是何人主事?”
谢恒言不假思索:“自然是掌门主事。”
沈秋暝眉毛一挑:“哦?张知妄那小白脸竟还主事?”
他话说的轻巧,谢恒言则神色诡异地看着他,仿佛他如何大逆不道一般……
“师叔,果然不拘小节,竟然直呼掌门名姓。”
沈秋暝仰首看云之深处,留仙峰若隐若现。
“我与他过招之时,你怕是还在家背三字经呢。”
张知妄年纪不大,至今未过而立,继任掌门之时也不过二十二岁。前任掌门无明道长仙逝之后,派中尚有几位师叔。之所以无人对传位之事多加置喙,是因为此人年纪虽轻,武功却是深不可测。
谢恒言满脸景仰地看他:“师叔果然武艺超群,竟能与掌门比试。”
已是三月,鹤鸣山却不见半分春意。峰顶积雪依稀可见,山腰寒雾蒸腾,清泠溪涧从沟壑中穿行而过,汇入山下斜江。
自出师之后,这还是沈秋暝首次重归鹤鸣,一时间竟有些怔忪。
“师叔?”
只见岩石垒叠之中,有一亭默然矗立,飞檐灰脊甚是古朴,内有石碑,阴刻碑文。
“当日便是在此,你师祖师傅送我下山;我九岁之时,亦曾与你那张掌门在此论道,”沈秋暝纵自认潇洒,心中也难免有几分离情惆怅,“十年不见,也不知各位师叔师兄如今可好?”
谢恒言知他感怀,便也不敢开腔,只默默跟在身后。
“来者何人?”一小道士拿着扫帚,对二人怒目而视。
谢恒言躬身行礼:“这位小师弟,在下乃昆阳子之徒,我身旁的这位,是沈秋暝沈师叔。”
沈秋暝不无得意地发现,听闻自己的名字,那小道士立即变了脸色,恭恭敬敬地行礼:“弟子张通幽,见过师叔祖与师叔。”
谢恒言倒是还好,只见一旁沈秋暝面上简直五颜六色,不由打圆场:“张师侄,你可知掌门连同各位道长现在何处?”
张通幽一板一眼道:“回师叔的话,先前掌门发了太虚令,命所有鹤鸣弟子前去长安共赴武林大会,除去空明子道长坐镇本派,其余道长均与掌门一道往长安去了。”
沈秋暝与谢恒言面面相觑,整个门派倾巢而出,不要说鹤鸣这样的大派,就算是黑虎帮这样不入流的小门派也是极不多见。
“这可稀奇,”谢恒言若有所思,又问张通幽,“掌门可曾交代武林大会的事宜?”
“弟子不知。”
沈秋暝拽拽他:“算了,你问他能问出什么来?咱们还是赶紧借道汉中,赶紧往长安去吧。日夜兼程,或许还能赶在他们前面。”
空明子是沈秋暝的师叔,其人逢人便笑,极其圆滑,沈秋暝与他话不投机,话都未说过几句。
谢恒言看起来有几分犹豫:“真的不用上去拜会一二么?”
沈秋暝惦念着武林大会,极不耐烦地摆摆手:“快走罢。”
第六章:摇动云山水又波
鹤鸣派外并无渡头,两人便商量着找个船家一路北上。
“我们可取道青衣江,”谢恒言斟酌道,“前几年某任嘉州刺史疏浚了河运,若是顺风顺水,十日足矣。”
沈秋暝茫然四顾,滔滔江水奔腾不息,“你不觉得怪么?就算是留了空明子师叔镇守本派,其余人等全部北上长安,鹤鸣也绝不至于如此空寂。”
他所言非虚,如今的鹤鸣山如同空山孤城一般,不仅不见派中弟子,甚至连左近的农户都人间蒸发。
“你留在此地等我。”沈秋暝交待了一句,便提气向妙高峰而去,谢恒言看着他远去背影,眉头紧锁,最终还是发足追去。
只见沈秋暝站在一破落农家之外,神色是从未有过的肃然,谢恒言在他身后百步停下,脸上亦是惊疑不定。
“突然发现师侄的轻身功夫很是不错,”沈秋暝背对着他,陡然间像是换了一个人,“时不我与,派中怕是出了大事,若是为了我拖累全派,我沈某百死亦难赎此罪。”
谢恒言讷讷道,“师叔怎知派中……”
沈秋暝摆摆手,“我记得当年玄明子师叔曾在十方堂后院置过几柄竹筏,咱们去碰碰运气。”他以余光瞥过去,谢恒言不自然地笑了笑,仿似舒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