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不是,肯定不是。”
程锐哭的时候没有声音,身体发抖。姜彻将他按进怀里,轻声说:“没事,哥打过那么多架,拿刀子的都有,从没出过事。”
程锐抓住他的衣服,脸颊贴着他的胸膛。
“对了,我今天见着冯英了,她说今天有个病人被打了,没多大事儿,估计说的就是你爸。”
程锐问:“真的?”
姜彻想要安慰他,信口胡说,哪知道正说着了,这时候只好说:“我干嘛骗你,她是护士,不比你知道得多。”
程锐不说话了,在他前襟上蹭眼泪。
姜彻拍他的背,当小孩子哄,说:“好了,快吃饭,你今天是不是没去上课?”
程锐趴在他怀里没动,问:“你今天一回来,就跟她约会了吗?”
姜彻被那个“约会”吓了一跳,心说我回来的时候臭小子你正在睡觉,脸白得吓人,谁敢跑出去约会啊,嘴上道:“就是路上碰见了,约什么会。”
程锐哭完了,松手坐回去,肿着眼睛看他,半晌才垂下眼睛问:“我是不是很变态?”
姜彻不解,推他一把,说:“屁!我小时候还跟师傅对打呢,我是不是变态?”
程锐想说不是这样的,却开不了口。心底的厌恶感又泛了上来。他觉得自己糟糕透顶。一定是哪里不正常了。
夜里睡在姜彻身边,他蜷起身体,往姜彻怀里钻。姜彻半睡半醒,迷迷糊糊地抱住他,轻轻抚摸他的背,嘀咕道:“没事,别哭。”程锐寻了舒服的姿势,因着揽在身上的手臂,而从尾椎骨升起一阵麻意来。
程锐一连几天都住在姜彻这里,并不知道邵为均什么时候出院。那天回去拿换洗的衣服,推开门看到母亲在客厅坐着,一时无措,竟不知该说什么。跟这间屋子有关的都是不好的记忆,连带着程湘婷,都成为避之不及的部分。
正是黄昏,程湘婷往日这时都在店里。母子俩视线相撞,都觉陌生,还是她先开的口:“吃饭了吗?”
“还没,到姜彻那里吃。”
程湘婷点头。见她无话,程锐便回房间收拾衣服,又听见她跟过来站在门口,柔声说:“最近天凉了,把毛衣带上,穿厚一点。”
程锐说好。
程湘婷在一旁看他收拾,隔了片刻,又问:“今天在家吃饭,可以吗?”程锐回头,她静静望着他,面上看不出太多情绪,末了,低头浅笑道,“下午包了饺子,放久了不好吃。”
“嗯。”
似乎没想到他会答应,程湘婷略微惊讶,随即笑道:“我去下,你要想和姜彻一起吃,去叫他过来。”
“不用,我们俩吃就行。”程锐说完,又补充道,“我不讨厌跟你一起吃饭。”
程湘婷说瞎想什么,转身进了厨房。
电视还开着,程锐到客厅坐下,又想到那天晚上,他就坐在这里写作业,尔后听到邵为均敲窗户的声音。他想转移注意力,却看到靠在墙边的凳子,上头还有变成黑色的血迹。那天就是用这个打的他?流了很多血?打到哪里了?程锐想,脑袋里乱糟糟的。
程湘婷端了两盘饺子出来,又拿了醋,在他身边坐下,絮絮道:“今天的面有些软,不好包。买肉的时候那小伙子给我割了好些肥的,我想起你不爱吃,要他换一块,他还不乐意。你不是爱吃白菜吗?我剁了不少,不过要是太多了就不好吃。”
程锐端起盘子吃,听她不停地说下去,害怕停下似的。
“最近姜又涨价了,你不喜欢那味道,我就没放。葱和蒜还是要放点,不然不好吃。但是面有些软,不太好包。”
程锐说:“挺好吃的。”
“那多吃一点,”程湘婷又往他盘子里拨了两个,说,“你小时候挺喜欢吃饺子。就是那时候在外头住,妈钱少,上班又忙,不怎么吃。”
“记不大清了。”
“是啊,那时候才多大一点。”
一顿饭吃好,程锐要去洗碗,程湘婷拦住他说:“你不是还要去姜彻家吗?快去吧,我来就行。”她动作很快,说话也快,已经收好盘子进了厨房。
程锐莫名想哭,眼睛却又干又涩。他觉得好像哭不大出来了。就是在姜彻那里,也没有哭太久。他把电视关上,洗了抹布收拾桌子。程湘婷收拾完了出来,见他干站着,问道:“怎么了?”
“没事,”已经和母亲差不多高了,但她太瘦,看起来要小了一圈,他声音颤抖地说,“妈,对不起。”
程湘婷一呆,微笑道:“锐锐哪有对不起妈妈,你这么听话。妈知道,你是担心我,才那样做的,妈都知道。你是好孩子。”
程锐说:“他们又为难你了吗?”
“怎么会,只是你叔叔伯伯们都忙,没人照顾他,我才去看他的。”
“他们欺负人……你跟他明明没关系了。”
程湘婷笑道:“锐锐,我们离婚了,那也是你爸,能不管他吗?”
程锐无话可说,咬咬嘴唇,有些委屈。
“好了,快过去吧,妈知道你嫌家里闷——对了,带些饺子过去,姜彻一个男人哪会做这些,你们慢慢吃。”
程锐想说今天在家住,然而心底还是排斥,便拿了饺子走。下到一楼仰头,看到屋里亮着灯,程湘婷瘦削的影子映在窗户上。他心怀歉疚,却无可奈何。想要逃离的念头终究还是占了上风。
姜彻没有亲生父母,性子又不像他这样敏感,无法问他关于家庭关系的有效建议。何况——程锐看着他睡熟了的侧脸,偷偷将手伸进短裤里——怀揣这样的心思,表面上便不由生出距离来,私心的话也问不出口。
整个初二学年,和程锐相关的任何事情都蛰伏起来似的,和母亲的关系,暗中的自渎,学校里不紧不慢的学习,都是按兵不动,一成不变。老师说初一还很新鲜,初三尚未来到,初二是最平稳的一年,正是学习的好时光。
偏偏别人的时间都在流动。
一想到这个,就没法学习。
邹灵怀了孕,毛子在年初终于结了婚。三兄弟里唯一的光棍姜彻在那天喝得酩酊大醉,夜里冻得直哆嗦,抱紧被子晕晕乎乎地问一旁伺候他的程锐:是不是也该结婚找个伴?
程锐心里卡了根刺,又长又尖。
酒醒后姜彻还是嘻嘻哈哈的,程锐却觉得,他对冯英的态度忽然殷勤起来。放电影的活越来越少,电视机和VCD越来越普及,乡下需要电影的地方也越缩越小,再无法连成片。姜彻开始积极地找活干,考了货车执照,闲暇时去给李成庆的木材生意帮忙。
他甚至去见了冯英的父母。
程锐问起时,他说人家嘴上不怎么样,心里定嫌他穷。好在冯英家里都是老实人,不势利,只有一个大表哥瞧不起他,硬要他辞了放电影的工作,换个稳定的,不然别的免谈。
程锐问:“你要换吗?”
姜彻说:“那是师傅留下的东西。”
机器老了,总是坏,姜彻要花很多时间倒腾修理,程锐在一边递工具,翻到多年以前的老胶片,悄悄剪了两格夹在书里。
就是这台机器,让他认识了姜彻,眼下又把姜彻留在他身边。
程锐更加喜欢电影了。
一切都温吞吞的,连带之后的暑假,温度也没有往年高。
姜彻出门放电影,要去好几天。程锐愉快地挂掉了冯英打到房东家的电话,上楼躺在姜彻的凉席上,熟练地打了次手枪,拿纸擦干净,跳下床打算扔到屋外的垃圾桶里。推开门,夏日傍晚的阳光越过周遭挤挤挨挨的小楼直射过来,整片城区都染上了金色。他眯眼望着四周,手里的卫生纸上还沾有黏腻的污渍,恍然中觉得锦川是个很好的地方。
很好很好。
他看过一部电影,男女主角在某个城市相遇,那座灯红酒绿的城市都变得温柔起来。程锐心想,自己一定非常非常喜欢姜彻,才会觉得这里很美。
他在走廊上站了一会,准备回去写作业,又听到房东叫他,说有电话。程锐以为还是冯英,不想接过却听到母亲的声音,她说今天店里不忙,想带他去吃饭。
程锐骑车过去,程湘婷正在对账,见他来了,便笑道:“再等一会儿,你想吃什么?”
程锐说随便,又怕她以为自己敷衍,想了想说:“河滨路上有烧烤店,吃烤鱼好吗?”
程湘婷自然说好,收拾好了要关门,忽要他等等,进去取了花露水出来,说:“河边蚊子多,你先洒一点。”
程锐接过来放在兜里,推车走在她左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谈不上亲密,也不很生疏。程湘婷问他作业怎样,又说店里遇到了爱占小便宜的客人,她气不过,便说爱买不买,谁知道对方还想骂人,差点闹起来。
程锐说:“经常有这种人吗?”他不怎么关心母亲店里的事,也不知道卖衣服要有怎样的辛苦。
程湘婷笑道:“你妈是谁?卖了这么多年,什么人没见过,不用担心。”
程锐笑笑,说要是遇到太泼辣的客人,要小心一点,她太瘦,打架了要吃亏。话说出口,才觉得亲昵了。程湘婷倒还不觉,说周围店里的老板都会帮忙,哪能真让人骂街。她心情很好,说话间带着些许得意,表情柔和,程锐看着她,为这难得的平和感到愉快。
两人沿着河滨走,还没走到地方,撞上一阵骚乱。一群人勾肩搭背地迎面走来,脚步踉跄,提着酒瓶子,边走边吆喝。
程湘婷脸色一白,拉程锐往路边躲。
程锐望过去,借着路灯看到人群里邵为均的脸。
他面色通红,被人搀着走,吆喝得起劲儿,没走两步就要往地上躺,跪下来吐。扶着他的是个中年人,程锐认出那是他很好的朋友,不禁冷笑,心想越是关系好的人,才越会把人往死里喝。
这时天色已暗,母子俩又站在路边,本不该被人看见的。哪知道邵为均嚷嚷着要撒尿,伸手便去解裤子,那人赶忙拦住他,抬头四顾,想找个暗点的地方,转眼便看到了他们。
程锐立刻挡在母亲面前,说往回走,那人已经高声喊着嫂子走了过来。
“嫂子嫂子,真巧啊,这时候遇上,你看,这……”那人搀着邵为均,面露难色。
酒气熏天,连带着呕吐物的臭气冲进鼻腔,程锐不由自主地发抖,勉强握紧车把,说:“他已经跟我妈没关系了。”
邵为均没认出他们,叉开腿站好,动作笨拙地去解皮带。男人尴尬地望向程湘婷,哀求道:“嫂子,你看啊,那边还一堆人,没几个清醒的,我得把他们送上车不是?就是哥他没人接,也没人照应,就今儿这一次,你看……”
程锐还想说话,却见邵为均因为解不开皮带,直接尿了起来,从裤裆到裤脚,立刻湿成一串。男人更是窘迫,说:“嫂子,这……这……”
程湘婷看看他,又看看邵为均,一时犹豫。
邵为均尿完了,舒服地打了个酒嗝,挖挖鼻子,靠在男人身上,嘟囔道:“再喝一点,不回家,再来……家里没人……没他娘的半个人……再喝……”
程湘婷脸色刷白,面露不忍,低声说:“算了,我来吧。”她过去搀起邵为均,那人立刻松手,道了声谢转过去照顾别人。邵为均个子高,醉醺醺地压在她身上,衬得她愈发瘦小。被他胳膊压在肩上,程湘婷勉强抬头,说:“锐锐,能不能跟妈一起到路边,打个车送他回去?”
程锐咬牙,半晌才说:“你推车,我来吧。”
“唉?”她还没反应过来,程锐已经接过父亲,面色阴沉地搀他走。
程湘婷跟上,犹豫道:“可以吗?不要太勉强了。”
“没事。”程锐说,鼻尖嗅到他身上的味道,胃里一阵恶心。
“妈对不住你……其实妈也是很长时间没见过他了。”
“我知道。”
“锐锐……”
程锐漠然道:“不怪你。”
程湘婷不再说了,看向邵为均的眼神带有哀戚。
县城里还没有太多出租车,夜里大路上也是静悄悄的,偶尔有车经过,见到他们的阵势也不会停。
在大路边站了一会儿,程湘婷无奈,说:“你在这边等等,我去找个公用电话,打给你二伯。”
程锐说好,因为肩上的重量而不舒服地动了动脖子。邵为均整个人压着他,肩膀僵硬,难受得很。
程湘婷跑去路对面的小卖部打电话,程锐扶着父亲站在路边。
邵为均身上很难闻,直刺得他想打喷嚏。
他又喝得太醉,不肯安生站着,挣扎着要再去喝。
肩膀和脖子都很疼,脚也发麻,程锐暗骂他怎么不干脆喝死。
程湘婷还在打电话,不时回头看看对面的儿子,满怀愧疚。
本来路上是没有什么车的,偏偏那辆货车经过了。
程锐转头,两道白亮刺眼的车灯直射过来,他抬手想遮,下意识闭上了眼睛。
还是能看到两只很大的光斑,几乎把眼睑照成白色。
他有些恍惚。他在这片白光中,听到轮胎和地面摩擦发出巨大的声音,响彻了整条阒静的街道。
等那光斑暗下去,他感到身上很轻,心里也很轻。他回头,看到地上血泊里的父亲。
21.同行之路
生而在世,我很抱歉。——《被嫌弃的松子的一生》
走进教室时,前一秒还喧闹的空气立即安静了。
程锐今天穿黑色的衬衣和牛仔裤,没有套校服,单肩背包,一侧肩膀便略微垮了下来。他似乎不知道身上聚焦的视线,面无表情地低头径直走到之前的位置坐下,将课桌上的新书信手放进抽屉,掏出两只笔,一手支颊,垂眼盯着桌面,没有说话。
这是开学的第二周。
自他出现在走廊的窗外起,章净已经绷紧了身体,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走近,又在自己身边坐下。他瘦了很多,侧脸的线条划出凛冽的弧度,微微敛着眼眸,并不打算迎上任何人的目光。章净估摸着他已经过了一米七的高度——个子挺拔之后,似乎人也不可接近了。
教室已经重新热闹了起来,直到上课铃响,还能听到渐微的人声。
等老师进来,大家都摊开课本时,程锐依旧安静坐着,只是略微抬眼望了下讲台,又很快收回,视线不知落到何处去了。章净小声说:“程锐,你的书我都整好了,这节是英语。”
程锐似未听见,抓起一支笔在指间转了两下,又放回去,转头看向窗外。
章净不敢再说,想到近日甚嚣尘上的流言。
“喂喂,你知道吗?就我们班的程锐,把他爸给杀了唉!”
“是真的哦,我叔叔是他家的远房亲戚,去参加葬礼呢!葬礼上程锐他奶奶哭喊着要赶他走,听说还打起来了。”
“屁啊,是真打起来了!他把人家儿子杀了,不打死他才怪。我听说邵家人快气死了,见程锐跟他妈来参加葬礼,当场就不干了,拿了凳子就要抡他,要不是有人拦着,指不定怎么样呢。”
“不会吧,程锐看起来挺好的啊。”
“知人知面不知心,哪个坏人脸上会写字呦!”
“我听说之前他就想杀了他爸啊,我妈在医院,她说以前就有,儿子把老子打住院,一打听才知道就是程锐他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