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可怕……”
“对啊,跟这种人一起上课,超吓人好吗!听说是直接把人推到马路上了。”
“喂,你之前不是还觉得他很帅吗?还好没有告白哦,不然一起逛街,谁知道什么时候推你一把。”
“好惨。”
“他为什么要杀他爸啊?”
“谁知道,心理变态吧。唉对了,未成年人杀人是不是不判刑?”
……
章净看向程锐。他出神地看着窗外,安静得如同一座雕像。
真的吗?
她想问,却不知怎样开口。
下课后班主任赶来教室,走到程锐桌边,说想跟他谈谈。
程锐抬头,先是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慢慢站了起来,跟她走出去。班里再次瞬间安静了,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的学生都望向他,一面低声耳语。
直到第二节课讲了一半,程锐才推门进来。
正在讲课的老师见是他,也没说话,继续讲。
程锐坐下后,仍是望着窗外发呆,又隔了好一会儿,他才收回目光,拿出课本。
一直到放学,程锐都没有说过一句话。章净几度开口,他都没有反应。学期初还不紧张,一放学大家都散得差不多了,程锐才开始收拾书包,动作迟缓。等他收拾好了,章净站在一旁小声问:“要一起走吗?”
程锐仰头看她,目光茫然。
章净硬着头皮继续说:“我……一起走吧,虽然分手了,但是……”
程锐说:“为什么?”他嗓音沙哑,语调平缓。
“啊……”他忽然开口,章净竟觉受宠若惊,一时面红耳赤,嗫嚅半晌才说,“那个……我想跟你,跟你一起……”
程锐复又低下头。章净因他拒绝的态度手足无措,还想再说,看到窗外有个二十来岁的青年。他跟值日生打了招呼,走进教室,视线一扫,找到程锐,便走了过来。
章净觉得他有些面熟。
那人先摸了摸程锐头发,又将胳膊搭在他肩上,说:“晚上吃炸酱面吧?毛子给我拿了好几条新鲜黄瓜,你不是挺喜欢?”章净面露讶色,那人又看向她,笑道:“你是小锐的同学?”
章净点头,说:“叔叔好。”
那人摸摸下巴上的胡渣,夸张地叹了口气,说:“没那么老吧?叫哥就好,小锐也这么叫。”
章净面露难色,看向程锐。程锐已经背着包站了起来,对那人说:“想回家。”
那人的胳膊自始至终都搭在他肩上,亲昵地揽着他,程锐似乎已习惯了。章净愈发惊讶,好奇这人的身份。
程锐发了话,那人也笑了,拿过他的书包,回头对章净说:“那我们走了,明天见。”
章净呆呆地看着他们,忘了说再见。
邵为均去世后,程锐就很少说话了,整个人都木木的。
姜彻知道事情始末,是在邵为均的葬礼之后。那天他在毛子店里闲聊,程湘婷忽满脸眼泪地冲了进来,拽着他胳膊哭哭啼啼说了许久,姜彻才明白过来:葬礼结束后,程锐便不见了。
程湘婷说得颠三倒四,姜彻明白来龙去脉时也被吓了一跳。当即跑回家里,程锐并不在——除了这里,他也不知道程锐会去哪儿。
一群人在县城里找了一天,没见着人。陪程湘婷去报了警,姜彻满身疲惫地往回走。房东说也没见过他。
姜彻推开门,骂了一句,衣服也没脱就扑在床上,仍在想程锐会去的地方,想着想着要睡着了,才猛得想起很久以前程锐说想去后山,不记得为什么没去了。他撑着昏昏沉沉的脑袋爬起来,心想再不可能也去找找,总比呆在家里干着急好。
入夜了的后山很静。盛夏的山中虫鸣阵阵,姜彻穿了背心短裤,还有些凉,连打了几个喷嚏。
最后还是无功而返。
太阳穴生疼,拖着步子上楼梯,姜彻心想真找到那小子了,得狠狠揍一顿,哪知一抬头,台阶上正坐着一个人。把手电筒的光晃过去,不意外看到抬手遮住眼睛的程锐,姜彻只觉得浑身的劲儿都没了。
把灯关上,姜彻走过去站在他面前,夜色里能隐约看到他的头顶。他低头抱膝坐着,只听到绵长的呼吸。
两个人沉默了好久,姜彻才开口说:“给我回去,你妈快急死了。”程锐不动。身上骨头快散了架,还要烦心他的事,姜彻一点耐心都没有了,抓起他的手腕就往楼下拖。程锐跟着踉踉跄跄走了几步,又停下,低声说:“我会走。”
声音沙哑,大概没少哭。
姜彻踢他一脚,没使多大劲,示意着会走就快点。
一前一后走到程锐家,刚一敲门,面目憔悴的程湘婷就出来了。灯光打在她身上,姜彻看见她还挂着眼泪的脸,一半埋在阴影里,突然想起来很多年前,牵着程锐的手送他回家,也是夜里,很冷,程锐大老远看见程湘婷,就跑了过去。那是姜彻头一次觉得,当了妈的人也可以那么美。
看到程锐,程湘婷扬起手就是一耳光。
啪的一声,在寂静的夜里很响。
“你还知道回来?有本事你一辈子别回来啊!一个个都不让人省心,有本事学你爸死在外头去啊!程锐你!你说你怎么不死在外边啊!你都多大了……你……”
她说不下去了,捂着嘴蹲下身子。
程锐不动,垂下眼睑看着她。姜彻忙说:“快扶你妈进屋,外头冷。有什么事儿屋里说去。”他的手很凉,带着寒气。
姜彻给他搭手,把程湘婷送进卧室。程锐这才看清楚,她头发凌乱,脸色发白,双眼布满了血丝。他帮她盖上被子,想说对不起,却发不出声音。
程湘婷哭着说:“回来了就好,回来就好……你是想吓死我吗,你都……”
程锐坐在床边,一言不发,听她断断续续地说。
姜彻在客厅里,听不清母子俩说什么,又不敢走。见声音小了就松口气,靠着沙发打起盹来。不知道睡了多久,他被推醒了,看见程锐红着眼睛站在面前,跟个兔子似的。
“睡了?”
程锐点头。
姜彻站起来,打了个喷嚏,揉揉眼睛说:“那成,我回去了。有事儿明天再说,困死了。”
程锐静静看着他,没表情。
姜彻推开门出去,想了想又折回来,说:“到我那儿睡?”
程锐跟过来,小声说:“谢谢。”
“……跟我说什么呢,”姜彻看着他,放软了声音,“走吧。”
他在前面走,程锐亦步亦趋跟着,隔了半米的距离。临到家门口,姜彻进去,见他低着头立在门外,不禁心疼起来。他只是个孩子,爸爸刚刚去世了,要哭要撒娇才是该做的事。偏偏所有人都怨他。个子长高了不少,内里可还是个没成年的小屁孩。姜彻这样想着,轻轻把他揽进怀里,说:“好了好了,回来就好,睡一觉,醒了就好。”
程锐贴着他的背心,听到平稳的心跳。
姜彻把他拉到床边坐着,又倒了热水给他。
程锐接过杯子,热腾腾的雾气升上来,很快就消失了。屋里一直开着灯,灯泡不亮,晃晃悠悠的光下有一两只小飞虫绕着。他抬头,看见灯泡上贴着的黑色斑点,大概是之前的虫子,因为趋光而死掉了。
“晚上冷,喝点水。”
程锐喝了两口,说:“烫。”
“再倒点?”
程锐摇头,将杯子放好,坐回床上。
姜彻焦躁地抓抓头发,又点了支烟,看着他没什么焦点的眼睛,说:“能睡着吗?”
程锐点头,又摇了摇,说:“都是血。”
“会做噩梦?”
“没有。”他说得很慢,说出的话随着水汽一起,轻飘飘的,“他们说,我杀了他。”烟草的味道很浓,弥漫在周身包裹着他,让人安心。
姜彻欲言又止,只能说:“不怪你。”
程锐摇头,抱着膝盖坐下。
姜彻沉默。
也许是熟悉的环境让他很舒服,程锐将脸埋在怀里,继续说:“我不知道。也许是。我不知道。我骑车出去,不知道去哪,就一直走。走了很远,不知道去哪。我觉得我也要死了。我知道要回来。没地方去。有点冷,我想回来拿件衣裳。路上有车。我骑得很慢,没力气了。”
姜彻把烟掐灭,到他面前,伸手揉着他柔软的头发,说:“好了小锐,到床上去。睡一觉,明天再说。”
程锐固执道:“是夏天,但是很冷。”
姜彻直接无视,给他脱衣服,盖被子,然后自己也躺在一边,伸手掩上他的眼睛,说:“找了你一天,我很累,困死了。睡觉。”
程锐说:“冷。”
那是很早之前的事了,姜老头刚刚去世,程锐躺在他身边,也觉得冷。姜彻把他按在怀里,说:“快睡。”
程锐在黑暗里睁大眼睛,喉咙发干。
那之后,他似乎就忘记了该怎样说话。大部分时间都用来发呆,拒绝和人交流,在床上一坐便是一天。程湘婷起先不敢工作,白天在家里照顾他。然而有很多事情需要她。邵家不肯给他们任何遗产,程锐的抚养费自然也要断掉,如果闹到法院,不仅是钱的问题,事情或许会更糟——邵为均的死因是每个人心里的问号,即使是作为目击者的程湘婷,也不敢确定程锐是不是故意的。好在有邵家老二,说服家人不要找母子二人的麻烦,毕竟是亲生的孙子,事情只得作罢,到此为止。
不管是家里的房子还是服装店,都要付租金,程湘婷不愿动存折里攒下给程锐念书的钱,又必须工作,程锐迟迟不见好转,只能带到店里。待她想到姜彻,已经是实在无可奈何的时候:她发现程锐胳膊上有道状的红肿,他却什么也不肯说。
她当即吓哭了,家里人都在乡下,亦害怕吓到年迈的老人,唯一可找的,似乎只有姜彻。她想,只有姜彻会不在乎邵为均的死,会全心对程锐好。
姜彻确实没多废话便答应了。他暑假没工作,可以成日里看着程锐。林柏月说,那是心里的毛病,县里没医生能治,眼下只好尽量和他交流,看着他别再弄伤自己。姜彻应了,将程锐接到自己家。
情况似乎好了不少,程锐在他身边很安静,也没有再做别的事。
暑假结束,他不肯上学,姜彻和程湘婷好说歹说,他才答应来试试。害怕他一个人路上出问题,姜彻要送他来,接他走。
今天是第一天。
姜彻站在靠马路的一侧,一手扣着他的手腕,问他今天怎样。
程锐任他拉着,想了想说:“他们要我一个人坐。”
姜彻皱眉:“班主任?”
程锐点头,又看向前边,道路尽处是远山,苍茫一片。
姜彻暗骂这群人有问题,嘴上道:“没事,咱自己坐,占一张桌子,自由。”
程锐没说话。
姜彻又说下午在毛子那里看了电影,很不错的武打片,还说他的小女儿要满月了,要请客。
程锐静静听着,和他并肩而行。腕上是姜彻紧紧握住的手指。
街道两旁是绵延的灯光,一直延伸到看不到的地方,没有尽头似的。夕阳的余晖笼罩整个城镇,万物都在它暖黄色的抚摸下悄无声息。
22.水面以下
刹那之间,心里面担心的事,都消失得无影无踪,我觉得,我是这个世界上,最快乐的人。——《恋之风景》
梦中一切事物都是陈旧的黄色。似乎是无人的候车厅,空气里飞散着无数微小的尘埃。四五排塑料椅上,只坐了三两个人,他是其中一个。
窗外偶有汽笛声呼啸而过,却看不到车。
他一个人坐在那里,两手放在膝盖上,不时看向站台,又收回来,低下头看着绞在一起的手指。大概在等人,却不知道等谁。
忽然,坐着的一个人站起,双手扒在前座的椅背上,伸长脖子向外看,兴奋道:“来了!”
(什么?)
他惊讶,也要站起来看,那人却讪讪一笑,坐回去说:“看错了,不是不是。”
他只好重新坐下。
过不多时,那人再度猛然站起,说:“这次是真的!——啊不是……”
他还没有站直,尚屈着腿,却只能重新坐下。
除了那人时不时一惊一乍的声音,再听不到别的了。
(好静。)
他想要走,却不敢,害怕错过什么,也许一走,那个东西就来了。然而被沉静而死寂的空气压在胸口,他几乎无法呼吸。
(救救我。)
程锐双眼紧闭,嘴唇发抖,却迟迟没有醒。
姜彻眉头紧蹙,轻声喊他名字,又拍他的脸,怕吓着他,动作不敢太大。
(什么都等不到。)
将人从被窝里捞起来,摸了满手的汗,姜彻一把掀开被子,跳下床去拿毛巾,沾了水拧干,回来坐在床边,给他擦脸。
(只剩下我自己了。)
开学以来,程锐的话依旧很少,情绪稳定了很多,甚至开始写作业。做噩梦的次数屈指可数。
姜彻不知道这天在学校里发生了什么事,程锐没有说,但一定是受到了刺激。心里将那些冷言冷语的学生和老师骂了一个遍,摸他额头的动作却很轻,感到温度不高,他放下心来,继续小声叫他的名字。
“小锐,没事了,没事,醒醒。”
(谁?)
“好了,没事了。”
……没事了。
程锐睁眼,看到姜彻明显松口气的表情。他感到自己靠在他的怀里,很暖和。像之前的很多次梦中惊醒一样。
姜彻拍拍他的脸,问:“做噩梦?”
程锐没说话,坐了起来,静静看着他。
姜彻下床去涮毛巾,又拿回来给他,说:“都是汗,自己擦擦。”
程锐接过,将胳膊和腿上的汗水擦干净,又擦脖颈,后背擦不到,姜彻说了声“给我”,掀开睡衣,给他擦背。
程锐像只猫那样蜷起身体,脊椎骨高高隆起,毛巾扫过上头单薄的皮肤,凉意蔓延到整个身体。姜彻擦完,收好毛巾,坐下来点了支烟,问:“能睡着吗?”
程锐没有动。
“梦到你爸了?”
程锐看向他面前升起的烟,没有回答。姜彻已经习惯了他的沉默,不多说话,两指夹着烟递到他嘴边。程锐抽了一口,被呛得直咳嗽。
姜彻收回去,笑道:“不好吃吧。”
程锐咳嗽完了,开口说:“哥。”
“嗯?”
程锐回想着那个无声的梦,有些害怕,又觉不值得怕。他低下头沉默了一会儿,说:“不想上学。”
“他们欺负你?”
程锐摇头,伸手抠着床单上磨破的小洞,问:“你会一直在吗?”
姜彻不解,笑道:“怎么了?——别抠了,越弄越大。”
程锐不答他的话,反说:“我坐在讲台边,历史老师讲课的时候,口水会喷到桌子上。”
“明天给你带把伞。”
程锐抿起嘴轻轻一笑,又说:“他们都说我杀了他。”
姜彻一愣,停了一会儿才说:“怎么又说这个?不是你的错。”
“他们都不信。”
姜彻抓抓头发,不知道该怎样说。程锐受了委屈,他从来不问,能给的不过是一张安稳睡觉的床,倘若开口安慰,便有些笨拙。然而不说些什么,恐怕臭小子要一直钻牛角尖,不能再避开这个问题了。他想了想,才说:“干嘛要他们信?我信你不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