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辣椒有么?”
两只兔子,尤温跟玉清的小徒儿一人一只吃的很是开心,那小童也已经许久不闻肉味,心里虽然还有些计较尤温乱来,但是奈何身体很诚实的寻着肉味而去。
玉清在屋内打坐。
尤温边吃边问:“你师父多大年纪了?”
“不知。”
“你跟了你师父多少年了?”
“不知。”
“你师父姓什么,不是说他道名。”
“不知。”
尤温眯眼望向三不知童子:“那你知道什么?”
“打猎用弯弓比较好。”
尤温受教的点头,摸了摸小孩脑袋:“我来此一个月了,还没见过你师父吃东西。”
“师父不食人间烟火。”小童子一本正经的道,又愉悦的一舔嘴角:“我师父是得了道的……”
“妖怪。”
“……”小童子不高兴的睨着尤温:“难怪我师父常骂你们愚蠢的凡人。”
“……”
愚蠢的凡人尤温站了起来,直接到了玉清房门口,还未停下脚步开口便问道:“你带我来这里究竟想要什么?”
玉清睁开了眼,示意尤温进门,后者才刚跨进去,身后的房门就砰的一声紧闭。
尤温嘴角一扯,略显纠结:“可以说了?”
“我要尤少侠的魂魄。”
尤温没反应过来:“什么?”
玉清解释的更清楚了:“七魂六魄。”
这下,尤温确认了自己没听错,他嘴角一掀,笑斥道:“果然是妖道。”
玉清自岿然不动。
“那我有什么好处?”
“尤少侠想要什么好处?”
尤温漫天要价:“比如说送我回去什么的。”
“不可能。”玉清声音清冷,就地还钱:“把七魂六魄给我,对于尤少侠的最大好处便是你可烟消云散,从此再也不用受轮回之苦。”
尤温道:“我不同意呢?”
“尤少侠不是想要好处?”
“你还没说能给我什么。”
“你要测试我能力的上限?”
尤温笑道:“对于轮回,我还挺期待的,说不定下辈子我还能做回我的富家少爷。而且我伤也好了大半,待在这里等死也没意思。”
“尤少侠要出去?”玉清微笑。
尤温不言。
“可惜谷外有许多人不允许。这里青山绿水,四季如春,尤少侠还是留下来享受吧。”
尤温慢了半拍才开口:“你以前接触过跟我一样是穿越过来的?”第一次见面就说过期药。
“当然,还学了些小曲,流行词汇。”
“不过,”玉清笑容显得有些诡异:“她的魂魄早已经归我了。”
尤温没有多惊诧,仅是挑眉。
“你想见么?”
尤温表示:“不想。”大白天见鬼,不吓死也雷死。
玉清也猜到了他在想什么,他站了起来带着尤温到了书房:“你放心,她魂魄被我所炼,早已不再六道之中。”
尤温脑袋上冒出个大大的问号,那怎么见?
玉清在一副泛黄的古画前站定,悠然道:“这个就是。”
画中女子端坐金椅之中,头发发饰繁杂大气,束的发髻高高隆起,额前连一丝乱发都没有,柳眉俏鼻红唇,在画中看来,是个大大的美人,唯一的遗憾便是她居然低垂着眸子。
让人不禁想象她抬眸那刻是何等容光。
“当年她身为前朝余孽,与她弟弟身份不能张扬,只能经商,于是她与其弟便创立了宝桐聚商会。”
“……”同样都是穿越者,他脸还能丢么?
“她也是大宁明宗之妻,母仪天下的圣文皇后。”
“……”尤温侧脸看向玉清。
玉清一笑:“我能弄到她的魂魄,你自觉如何?”
尤温哪能还猜不到妖道浪费这么多唇舌的原因,叹息道:“可惜,我跟她有一个差别。”
“哦?”
“她是女人,我是男人。”
玉清脸色微寒:“尤少侠信命与否?”
“信。”尤温这下笑了:“信我至今不死,乃是天命所赐。”
他说完便转身离去,留下玉清盯着他的背影,终于认真问道:“尤温,你想要什么?”
前面的人顿住,微笑着转身看向玉清:“活下去,活的更好。”
一直等到光定三十九年,大宁王朝才等来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
这场瑞雪来的太晚,晚的钦天监监正都打死了一个,到了元宵节那场雪后,今上又烦恼肃清寰宇,除灭文贼,在京官员的休沐自然没了,首辅连同着次辅还有三位阁员直接把家搬到了阁内,为圣上殚精竭虑,肝脑涂地,以报效浩浩皇恩。
这浩荡皇恩却罩上了永定七日的阴影,朝廷上各大派系对新派出的将军可否扭转乾坤争执不下,在野的各位却是直斥首辅何其糊涂。可无论谁,都把目光都望向南边。
而南边的刘奉文,也在等待着一个主意,义军一路凯歌,声势浩大,可后面的战线越长,诸多问题越是显现,这一时刻,他该蛰伏还是继续高歌猛进?
97、乱世之人(下)
刘奉文自己草莽出身,身边最有学问的便是一个破落秀才,此人三次不中进士,最后愤然离京,现如今逢醉便会自夸当年是烧了所有典籍才返的乡,可是破釜沉舟!他义愤朝廷官员贪腐,在与刘奉文造反后自封军师,怂恿刘奉文把他当年应试时的主考官之一,连同着婢女侍卫等全家一共二百零三人一起杀了,以报心头之恨。
如今,这人却要见尤安。
尤安三人只能先跟着刘吴军上了路,当夜,尤安在刘吴军的帮忙下,直接逃了。
必须逃的远远的。
临走前,他叹息道:“刘奉文气数难料,阁下不如早点离去,或引军投降朝廷,或隐姓埋名。”
刘吴军有些不信。
自永定之后,刘奉文之军连下五城,皆是不费吹灰之力,甚至还有大宁官员打开城门跪迎之例。
文王清君侧之路可是走的一片坦荡。
“世上百年之事,难逃天理循环。大宁如今在北方根基仍深,老皇帝僵而不死,恐怕是气数未尽。”
刘吴军皱眉:“恩人的话,我一定好好思量。”
尤安拉过老马,拱手道:“绿水曾绕青山,其后尽付东流,可见世间万般变化,唯有变才是不变。”他一顿:“进退之事,虑时贵详,行时贵速,一旦有所决断,便万万不可再回头,刘兄……后会有期。”
刘吴军赶紧学他拱手,大声道:“恩人后会有期!”
李秋扬自然不会跟着二人,尤安也不阻拦,只说让李秋扬万万不可冲动报仇,需留青山在。
李秋扬也没多说,跨马而走。
尤安沉默目送,看着李秋扬消失才对阿二道:“我们去杭州。”
光定三十八年、三十九年这两年转折太多,先是文贼直上,后又是首辅力排众议调动了守卫北关将士,用才过而立之年的华权为将南下平乱,为大宁王朝找回了一线生机。
这几年,后世史家为之着墨不少,而永定七日却只留下寥寥数笔,还有一个立于三十九年的万善祠。
三十九年春,直逼夏季之时,永定满城的尸首才被清理干净。一场大火过后,骨灰成山,如积雪堆积。
在万善祠挂上牌匾的之时,尤安终于到了杭州。
他跋涉千里,累倒了老马,最后弃马带着阿二翻山越岭,躲过来来回回的流贼跟朝廷军,一直到秦惠坟前,这才倒了下去。
月山一别,他几经辗转,花了十二年终于重见亲人。
当年秦氏一族在月山遇袭,皇上为表秦闵忠心,御赐其归葬故里。尤安到了杭州外,还以为看到祖父之坟之时应该是一片荒凉,却没想到情况比他想象的好了太多。
这些年来,皇恩早就不在了,却没想到还有人记着。
屋内,炭火刚起,尤安裹着棉袄,捧着热茶瑟瑟发抖。
这一场春雨,已经下了足足四天。
那边老人笑道:“这位公子是来拜祭秦大人?”
尤安发乌的唇上一抿:“嗯。”
“我在此守墓多年,来来回回来拜祭秦大人的人我也见过不少,却没见过像公子这般俊的。”
尤安问起缘由。
老人道:“像小公子这般年纪的,应该是不知道当年南边海患情状了,那时海寇杀烧抢掠无恶不作,多亏秦大人举世英才,才能平定海患,可惜现在啊……哎,不说时事,不说时事!”
阿二又给尤安加了点热茶,只听尤安道:“世人健忘,战事便起。”
老人望向窗外,眼角皱纹叠起:“我爹便是被海寇所杀,我娘不见了,我与弟弟刚巧上山躲过了一劫,后来我俩入了杭州钱府为奴。老爷极为佩服秦大人,让人来守墓,我便抢着过来了。”
“哎,要不是秦大人,天底下不知道要多了多少可怜人……小公子也是受过秦大人恩惠的?”
尤安垂眸道:“深受恩惠。”
春雨之后,地上满是泥泞。
尤安直接跪倒在了祖父坟前。
小时候秦惠身边人常调笑他叫做少将军,可惜长大后别说让他当个戎马四方的将军,就是当个铁骨铮铮的汉子都难。
尤安叩首,一个一个,又一个。
他父亲温柔良善,酷爱诗书画文。他母亲英姿飒爽,最爱的就是打抱不平。乳娘虽然爱嚼舌头,家里事事无巨细都要跟着小丫鬟唠叨唠叨,对他却甚为喜爱。他的小丫鬟可爱不失天真,最喜欢的就是眨巴眼睛看他甜点。老管家一生侍奉祖父,尽心尽力。他那个小书童,可是最好欺负了,小时候一哭闹起来就只会打滚给他看。
尤安重重叩首,秦似水在此沉睡,活着的,是个无耻之人!
秦家三代各有性格,泾渭分明,唯一的共同点大概是都逃不过一个情字,最后落得人丁单薄,他现在活着,也不知道还能不能留下血脉。
尤安满是污泥的手一抹额头直接跪坐在了地上,本来打扮的一新的面貌瞬间毁的干干净净,白衣上都是污泥,他也不管不顾。
他已经没有力气。
尤安叹声道:“阿二,替我买点酒回来吧。”
阿二……
一个时辰后,他搬来了不少酒,尤安看的一弯唇,起身拿起酒壶,往地上一撒,然后昂头将剩下的酒灌入自己口中。
涩、苦、甘。
一如既往的不好喝,他小时候常奇怪师父为何喝酒,好奇到会忍不住尝试尝试,但是每次尝试都没有什么好印象。
可现在,他却懂了。
尤安晃荡着酒壶,再撒酒在祖父坟前,眼前冰凉的墓碑上只有石刻的字,工工整整,毫无感情一般。
不如祖父威严慈爱。
他直接抱起了酒坛,面对着墓碑跪坐起来。
“是孙儿不孝。”这么多年,都未曾来看过祖父父亲,岂止不孝?但是他不能来看,一个身负血海深仇独自逃生之人有什么脸面来看?
“违背了祖父教训。”就算抱了仇,他也对不起秦家,如今也没有脸面下去面对祖父责备,更何况……那人只怕也在地狱里等着他。
逆子,逆徒。
烈酒灌喉而下,灼烧肺腑。
尤安甩开酒坛,再拜秦惠。
“孙儿还未杀尽仇人,再等几年才能再见祖父。”他声音细细微微消失在空中:“到时候……”
他不愿再与尤温生死纠缠,就算到了阴曹地府也不愿再见尤温哪怕一面,他恨尤温,就算是现在,他依旧恨尤温先是把自己心中的恨磨灭的干干净净,妄图不沾血债,妄图成个好人,最后,又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狼心狗肺之辈。
可笑的是,尤温只是多情,他才真的可恨。
揉碎桃花红满地,玉山倾倒再难扶,尤温不懂,他为何也装作不懂?早在月山之时,他选择手刃仇人而没自弑以保气节,这半生求存早就成了孽。
尤安又灌了口酒,自嘲一笑,半倒在地上突的道:“阿二,你为何入神教?”
阿二斟酌了下用词:“暗堂之人,没有过去。”他说完见尤安闷闷不语,想着说些话转移转移左使注意力也好,干脆道:“不过说给左使听也没什么,我父母皆是教徒,当年跟随着老教主到了砚山,后来生下我,我就在砚山长大,受喻世大神洗礼,后来有人说我骨骼清奇,我就入暗堂了。”
“除了念教义,你可读过其他书?”
阿二道:“我只会背教义。”
尤安招他喝酒,慢悠悠的道:“小时候我也正经念过两年书,老夫子说祖宗们让我们自谦学生,就是要告诫我们,读书万卷也好,行万里路也好,不过在学一个生,何为生?如何而生?生而如何?”
“人世虽各有营生,熙攘之间,忙忙碌碌,或汲汲以求,妄图功名利禄尽收手中,或宁静致远,隐匿不问尘世得个自安,或骄奢氵壬逸,放纵眼耳口鼻遍尝六欲,可谁不求个生呢?”
“无论贩夫走卒还是朝堂清流,无不是谋智以求存,连皇帝都想着万岁万岁万万岁。”
天地之大德曰生,人世法则不过生生不息。
可这求生,却要祸及他人。
阿二劝慰道:“虽然我不明白,但是我在暗堂多年,也说不上杀人无数,但也见过不少事情,而且生死各有天命,左使不用太介怀。”
尤安再灌了一口酒,垂下的眼睑一跳,面无表情的脸终于崩落:“阿二,人世间最公平的事情是什么?”
阿二头疼,但是他不敢不想,出身肯定不公平,像左使与他就大大不同,论到练武的本事,左使又输他甚远,说到运道,他自认跟左使半斤八两,至少他现今父母双全,家里的二弟也娶妻生子了,他也是个大伯。
“左使?”
“死亡。”尤安望向前方:“这世上最公平的就是死。”
阿二疑惑:“死亡公平么?”有些人一场风寒便死,有些人丧尽天良,却没有老天来收,就拿永定来说,里面多少人何其无辜?
“至少,每个人都会死。”尤安说完了这句话,再也不开口,兀自的喝起酒来。
世上道理说一千道一万都是假,唯独做出来的事情才是真。
他断了师父的生,送了师父的死,跟程思秦那个恶人有什么区别?跟当初杀他全家之人又有何区别?不过一个为利,一个为生,一个为情。
全是自私自利之辈。
而他为情狼心狗肺才最可耻,因为他什么也得不到,只有失去。
等到酒意上头,他想哈哈大笑,最后却也没笑出来。
人世难得一醉,他困顿的眼睛终于闭上。
三日后的清晨,冬日懒洋洋的爬了起来。
尤安眯眼,下意识的拿手一扫周围,却只听见空坛子倒下的沉闷声音,他叹息一声,晃晃悠悠的站了起来。
阿二被惊醒,看着面前胡子拉喳的醉汉咋舌,秦左使虽然向来不喜欢刻意打扮自己,但是阿二还记得当年尊主把他带回砚山之时,可是三令五申叫他易服,当时年仅七岁的秦左使可是拿出了君子重衣冠这套,抵死不肯换较为便捷的窄袍。而就算是在永定之时,他都会把自己收拾的干干净净,这等落拓的样貌阿二跟他多年还真是第一次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