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二犹疑道:“左使要不要去屋里休息休息?”
尤安摇头,流淌着泥水的手一摸鼻子,先是一呆又突的一笑,他弯眸笑眯眯的看着惊呆了的阿二道:“睡了这么久,也够了。”他一甩头,泥巴差点溅了下来。
阿二忍不住退离了两步:“那去整理整理?”
“嗯。”尤安边回屋边吩咐道:“一,你把林大人骨灰送到北关去。二,乱世之下,单单倚靠云王难保天有不测之风云,你叫尊主最好拉拢几个手握兵权之人,最好能让其入教。”
阿二踌躇不言,等着尤安。
他再出来已经是干干净净,就是脸上的小胡渣还未来及处理,继续道:“你放心,我不会有事的。倒是你……暗堂的活不好干,反正我手下无人,以后你就当我的副手好了,我不在的时候,你就代行我左使之职。”尤安说完一抬头,望着目瞪口呆的阿二一笑:“那我就先走一步了。”
阿二不敢拦,却也不敢放:“左使!”
“到我该出现的时候,我自然会出现。”
空山回音,尤安撩起又沾上泥巴的长袍一步一步的往山下走去,从未回头。
这一走,便是三年。
光太四十二年春,尤温终于重返人间。
一壶浊酒祭奠了李厘锦,剩下的一口还能让他润润唇。
尤温收好酒壶,直接潜入了砚山。
好运的是,他还没进去就见到了应无鸠。
应无鸠看上去老了不少,打扮也是变了不少,连唇角笑容都变成了冷笑:“这一次好不容易找到似水的踪迹,不容有失。”
“是!”
“左使乃是我教中流砥柱,你去保护他,该知道怎么做。”
“属下纵是万死也一定护得秦左使安全。”
应无鸠满意点头,目光望向南方。
尤温想了想,突然决定先不杀他了,因为他找到了比杀应无鸠更有趣的事情。
杀中流砥柱。
98、尤温归来(上)
“话说这鸣人剑啊,当初可是一剑出而惊天下,他是烈阳剑尤大侠亲传大徒弟,深得华山剑法精髓,又持有无坚不摧的邀月剑,在武林大会上可说是威风凛凛,一举成名天下知,可惜啊……”
那说话的大汉一顿,众人正听得津津有味,赶紧催促起来:“可惜什么?可惜什么?”
“可惜那鸣人剑犹如天上流星一般,崛起也快,消逝也快,四年前八大门派围剿砚山,这鸣人剑中了……神教计策不知所踪,多半是早已离世。”那人叹息道:“后来八大门派在砚山损失惨重,从此一蹶不振,再也难以与神教抗衡。”
有人愤怒道:“如果鸣人剑还活着,断然不会如此!”
“就凭他一人就能改变大势?江湖上的事情谁说的清楚,我看着神教现在在中原活动,也没做什么出格的事情,反而多有救济灾民,维护武林正道之举。”
那边又传来呸的一声。
众人望去,见是墨月派子弟,顿时心里了然。
墨月派在武林大会上多得华山派相助,这些年来对华山派也是多有推崇,就连玄玉剑失踪都已然接受。
这片刻寂静,角落里轻微的鼾声却突兀的响起。
发出鼾声之人一身灰衣,桌上几个酒坛子乱倒着,更离谱的是酒坛子底下还压着一把轻剑,在座的人经商的走镖的,早就见惯江湖里形形色色的之人,见他如此打扮,只道是哪个三流门派里出来的臭流氓,也不放在心上。
那人继续道:“鸣人剑与李盟主消失,八大门派群龙无首,一时间大乱,各自为阵打算分逃出砚山,可神教尊主应无鸠怎么会轻易放过他们?于是围追堵截,八大门派精英多丧命于砚山。”
“如今这昔日辉煌的八大门派皆是难以为继,唯一好点的就是华山派。”
墨月派人一听这话,顿时捏紧了手中之剑,但是也没有发作出来,要是真闹起来,反而叫人笑他恼羞成怒,难看之极。
尤温从梦中苏醒,正好听到这句话,恹恹问道:“为何如此?”
“因为华山派有程掌门啊!据说他武功盖世,比起鸣人剑有过之而无不及,也因此华山派大多数人才得以逃了回来。”他一顿:“后来尤大侠以身殉国,华山派元气大伤,幸得程思秦不畏危难撑起了华山派,也因此九大门派联盟解散后,华山派今日在武林中地位依然不差。”
“华山派不愧是百年基业,可谓是人才辈出。”
尤温轻轻一笑站了起来,刚说话之人朝他望去,只见这个臭流氓虽然长得平凡,但身量却是不错,只是有些削瘦,收拾的也是干干净净,尤其是一双锐眸,如同虎狼一般。
尤温懒得再理,回了房间。
自从出了那个鬼谷,他一路赶到了砚山,中间几乎没有休息,后来追着魔教的杀手一路而来,终于不耐烦跟着人家屁股后面跑了,于是干脆的杀了那人,顺便一番折磨套出了不少东西。
比如秦似水是左使,却有四年没回教内,以前就是深居简出,基本不理教务,专心于修炼拜神,失踪之后更是不管任何事情。又比如暗堂是秦左使建议成立的,因此秦左使与暗堂渊源颇深,据说只有少数暗堂之人见过他。
更关键,秦似水在延州。
在谷中三年,他可是学了不少实用技能,比如易容,变音,尤温心道这秦似水就算认得人,也不会记得很清楚,干脆的模仿了那杀手七八分长相而易容,看上去还是似模似样的。
如今出了谷,尤温只能尽量消化各种流言消息,比如华权已然拜将,在剿灭反贼之后继续镇守着南边,为大宁稳定时局。而延州地处偏僻的西南,以前是谁也不乐意踏足的地方。
自从水患以来,南边反贼起起落落,紧接着朝廷又陈兵一遍,如此反反复复的战争,让以前富足的南境变成了人间炼狱,不少流民便躲到了延州。
没有乱兵打搅,尤温单人匹马,腰间带着一酒壶,花了半个月就来到了这西南之境。
延州城里,果然熙熙攘攘,一听口音简直乱了套,尤温行走其间,双眼不停的来回穿梭,就是没看到与魔教左使这一称号相符之人。
这让尤温微微有些被虐。
人海茫茫,他居然找不到人杀。
不过,这才是开始,一个魔教左使,怎么可能躲在人群中不被人发现?至于现在,尤温想了想,最重要的就是填饱肚子。
他随意找了个面馆,坐下便拿起酒壶灌了口酒,锐眸变得有些迷糊,又突的清醒过来。
接下来,他用了最蠢的方法,一屁股坐在大街上看来来去去的行人。
延州城现在不缺的就是落魄之人,这让一副颓废模样的尤温反而与此地浑然一体,完全吸引不了他人好奇的目光,也毫不惹人注目。
尤温一口一口的抿着酒,半眯着眸子看着眼前的小街。
廉价的店铺显然满足不了这里飞速增长的人口,路边摆了无数小摊,让这条长街显得更为拥挤,每隔不远便有浑身发臭的人睡在街角,身边摆个空空的破碗。而乞丐太多,显然已经救济不来,来来去去的人没人会停留,而多数人目光都是木然,行迹皆是匆忙。
自从下华山历练,他已经在此走了十年的路,看了十年的人。
无论是岔路还是正途,都是他自己走的,走到如今,他也谈不上后悔,在人世中,谁不迷失那么些年?不走万里路,怎么找回真正的自己?只是,他需要慢慢走,不再是故作沉稳,拙劣的模仿老态龙钟的步伐,而是拼了命的慢慢走。
喧闹声传来,尤温一抬眸,看见不远处蹦跶出好几个小孩子围成一圈不知道玩着什么游戏,笑的天真无邪。
他默默看了一眼,又移开目光,继续盯着来往之人。
突的,他听见那边一小孩喊道:“夫子,夫子,你看那边那人,他年纪轻轻,又没有断手断脚,而且衣着干净,居然躺在那里乞讨!”
尤温一愣。
那被叫做夫子的人偏头看了过来,笑道:“嗯,小林有长进,不过夫子不是也说了,君子内敛,不可随意对人指指点点?”他一顿:“而且坐在那里不代表他在乞讨,人家或许只是累了,小歇片刻而已。”
那夫子身高卓尔不凡,气质也是温温和和,只是长得一张平凡的脸,虽然不至于丑陋,但是大概不会让人一眼记住,倒是气质比起长相好了太多。
甚至,让他想起尤安。
尤温起身朝那边走去,他手中握的不仅有酒壶,还捏着一把剑,那几个小孩子看见他站了起来,才觉得这人有点可怕,吓的赶紧躲到了夫子后面。
尤温却是拱手:“夫子好。”
那夫子仅是点头,温言笑道:“看大侠样子是江湖中人?是有什么事要打听么?”
尤温眼神一瞟那些孩子,抬眸望向眼前人:“在下想知道,夫子教学生不在学堂,跑到这大街上来做什么?”
那夫子一见来者不善,微笑反诘道:“大侠不行侠仗义,问我这些做什么?”
尤温有趣的挑眉,发现了这夫子脾气不如他语气外表温和,笑道:“我与夫子行事,当然是各有缘由。当然,夫子可以不说,毕竟在下不是你的学生,万万没有白要你传道授业解惑的道理。”
那夫子皱眉道:“求学讲究致用,我教学生喜欢让他们多观察,找出大千世界理所当然之处,奇妙与众不同之处,好叫他们时时刻刻都在思量世道,洞察人心。”
尤温点头:“夫子好想法。”
“大侠可还有事情?”
尤温道:“听夫子口音,应该是北方人?在下虽然故里是在南边,但是从小的最北处长大,所以对北方也是熟悉,就是在此地初来乍到……”
夫子道:“我们都是流民,也不比大侠你熟悉多少。”
尤温眼中故作欣喜:“那太好了,同是天涯沦落人,还请夫子收留我一晚。”
“……”
尤温死缠烂打,最终还是成功跟着那夫子到了他的简陋学堂。
这学堂简陋到什么程度?光光大树底下好乘凉七个字便能慨括,实在寒酸的叫人心疼,连读书人的圣人名士都没有供奉一个,纸笔也是稀罕物件,要是得写字了,直接往地上一划,也算是方便了。
这批流民从最南边而来,自一年前从家乡出发,到延州也不过是半年多的事情,要说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就是这批流民里面有个主事的,是当初县里的一位德高望重的老乡绅,而且他一向慈善,这位夫子便是他的座上客,在一路逃亡时便为他们出了不少主意,现在专为他们同县小孩子讲课。
虽然不用钱,但是多数人逃出家乡都是为了讨生活,小孩子也必须劳作,就算学点东西,也要以练武为佳,要不然也得学点技艺。虽然读书考状元很有魅力,让人心向往之,但大家都是乱世人,仔细一想读书有个屁用?也因此,夫子所带的学生也不多,来来去去从未超过六个。
这些,都是尤温住在夫子简陋的柴房后像附近村民打听到的。
而这批流民所在之地,自然不在延州城内,而是在山里开了条路,马马虎虎的安顿了下来。流民之地易生乱,那位老乡绅还特意聘请了两名武师看守着。
尤温虽然找到了个落脚的地方,但是仍然没找到有魔教左使气质的人物,倒是家里那个夫子挺扎眼,只是一个魔教左使怎么可能当夫子?而且整个人更是温润玉玉一般,连那份读书人特有的清高也掺杂这玉洁一般的品性。
尤温在城里找了几天后毫无所获,目光就望向了大山之中,好几天都是天还未亮便出门,天已然黑了才回去。
还顺便打了点猎抵房租。
小夫子倒也不客气,一只山鸡叫隔壁大婶帮忙炖了,招来自己的学生一人分一点汤,连汤底都没剩一点,其它叫农妇养着。第二次几只兔子一起烧了,他回来的时候只剩余香。尤温思量着他要是弄只大型野生动物小夫子会不会干脆的请全村人一起品尝,最终还是作罢。
于是,他那天大中午的就回了村落。
小夫子果然在教天真无邪的小孩子分辨肉类品种,比如这是山鸟……
尤温微笑着走过去,直接抢过来自己幸苦所得,唇齿留有肉香才算作罢。这一举动,也惹的还没吃饱的小胖直接哭的稀里哗啦,直接扑到了小夫子怀里撒娇。
等安慰完毕了小胖,多日来与尤温毫无交流的夫子终于站在了他面前:“这些天,真是辛苦大侠了。”
尤温嗯了一声:“顺手之劳,柳夫子不用多谢。”
柳夫子微微一笑,仿佛在说我何谢之有?
尤温不作计较,干脆问道:“柳夫子来这半年多,可遇到过奇怪之人,比如说看上去比较阴狠的武林人士。”
柳夫子点头,一副似懂非懂的样子:“如大侠你这样的?”
“……”尤温确定他在埋汰自己,仅是挑眉。
柳夫子拱手道:“我还有学生在这,就不陪大侠了。”
大树底下实在好乘凉,尤温找了这么多天,这下也懒得出去了,懒洋洋的靠在树荫底下看着阳光稀疏,一边思索着那秦左使是不是早就换了地方。
他在这里不过无头苍蝇。
如有必要,他必须做出点事情让秦似水先发现他。尤温眼睛一掀,耳边听着小夫子教那些小孩念着书。
“频来无忌,乃云入幕之宾;不请自来,谓之不速之客。”
不速之客不爽的灌了一口酒。
“肝胆相照,斯为腹心之友;意气不孚,谓之口头之交。彼此不合,谓之参商;尔我相仇,如同冰炭。”
尤温终于想到了,要想吸引秦似水来找他,他可以杀人。
问题是,杀谁呢?
99、尤温归来(中)
尤温还在想杀谁,第二天就有人撞在了他的刃上。
事情起因倒是简单,这流民村里有个带着一双儿女的漂亮寡妇,寡妇门前向来是非就多,更何况她还漂亮。这天,那两个武师邪心勾起了邪火,逮着那寡妇就是言语调戏,甚至动起手脚来。
这两人平日就仗着自己会武功霸道的很,与某些当差的狗衙役一般无二,但是这乱世之中,找两个能看住村里的人已然不易,老乡绅也是一忍再忍。
尤温遇到这事,怎么可能会忍?而且瞬间兴奋了,二话不说便上去把两个人踹倒在地,招摇过市的秀出自己的魔教令牌。
那两位武师顿时吓白了脸,脑袋磕在地上满满是血,求着神教大人饶命。
尤温差点没哟了一声,想着这神教现在当真好用,他剑也不停顿,用了在谷中新学剑法中最帅的一招一剑封喉,让两人走的万分平静,几乎没有痛楚。
这一杰作,他甚为满意。
边上柳夫子差点咬碎了牙,命令学生们转身不准看,但是哪里制得住这些小精怪们,小胖就忍不住微微一瞄,吓的发抖起来,差点没尿了裤子。
尤温这才后知后觉,顿时有些不好意思的一脚把尸体踹远了,留下地上一摊血迹,还有村民们的惊呼。
夫子带回来的流浪汉好像不得了呢!平时见他只是有些疏离冷慢,想不到竟然如此彪悍!
如此,尤温终于见着了深居简出的老乡绅,柳夫子在一边盯着,仿佛如临大敌一般,尤温心中有些不屑,江湖中人,谁的命不是如草芥一般,打打杀杀用得着如此大惊小怪?
老乡绅倒是厚道,打算送走这尊大神:“不知尊使是不是暂时遇到困难?老夫虽然没有什么见识,但是也可以帮忙一二。”
他说着,就有人端出了银子。
如今大乱之事,银票不那么好用,但这沉甸甸的银子可也不好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