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月生出院后,找了家旅馆住下,每日无非白天去新安,夜间回旅馆休息,日子倒也过得平安惬意。这一日他照常吃罢早饭,去新安办公。将近中午时,秦宛月突然敲门进来。孟月生大感意外,不禁站起身,走上前去迎接,一面笑道:“秦老板!你怎么来了?”
秦宛月笑道:“听说孟大哥回来,我过来看看你。”说毕,拿眼睛在孟月生身上遛了一圈,点头轻笑道,“听人说孟大哥前阵子受了伤,本想去医院看你,可惜问不出孟大哥住在哪家医院。如今看来孟大哥的伤是早已好了。”
孟月生看着他,心里升起一股异样的感觉。眼前这个秦宛月宛然是和记忆中的人一模一样,可是又不像是同一个人。以前的秦宛月是不会拿眼珠子去看人,而是正面直直的看着你。孟月生心想不过才一两个月的光景。他固然有些心痛,可也无奈何,只好笑一笑,回道:“多谢秦老板挂念。”又道,“秦老板,请坐。我喊人给你倒杯茶来。”
秦宛月叫住准备去叫人的孟月生,“孟大哥,不必了。我还有事,只是顺路过来看看你,马上就走的。”
孟月生闻言,走回来道:“原来是这样。那我送秦老板。”
秦宛月点头道:“好。”
孟月生将秦宛月送到楼下,见路边正有一辆小汽车在等着,便明白秦宛月稍后是要去赴饭局。他走前几步,替秦宛月打开车门,朝对自己回以一笑的秦宛月点一点头,待秦宛月坐上去后,将车门“砰”的一声关住。
“孟老弟!”李绍唐从他身后走上来,在他肩膀拍一下,“怎么,刚才那位不是秦老板吗?”
孟月生回头道:“是。”
“中午一起吃饭?”
“多谢李经理,我就不去了。”
李绍唐闻言,笑道:“那好吧,我先走了。”说毕,点一点头,转身走了。他想起以前秦宛月就来过新安几次,看来他们二人关系倒也不差。想到这里,李绍唐忽然笑一笑,今晚不如请秦老板吃顿饭。
李绍唐特意租了一条船,夜里在戏院等秦宛月唱完,便一同乘了汽车来到江边。船上灯火通明,船舱中摆了一桌丰盛的酒席。陪席的几位客人都已先到,正散坐在船舱内闲聊,看到二人走进来,起哄道:“主人来得这样晚,反让客人久等,该罚!该罚!”
李绍唐呵呵笑道:“不消你们说,我知错,自罚一杯!”说毕,走到桌边,竟倒了两杯酒,将其中一杯递给秦宛月,道,“秦老板,这杯酒你应不应当陪我一起喝?”
秦宛月接过来,笑道:“李经理因为我所以才来迟,我自然应该陪李经理一杯酒。”
众人见状,“哄”的一声笑开来,纷纷拍掌叫好。二人面上均有些难为情,举起酒杯一饮而尽。李绍唐放下酒杯,招呼道:“快请入席吧,各位!难道还要叫秦老板请大家入座吗!”他话音一落,又引起一阵哄笑。李绍唐拉开一把椅子,请秦宛月上座。秦宛月见状,推辞道:“李经理是主人,这上座还是得李经理坐。”
李绍唐道:“哎!这是哪里来的道理!今夜这桌酒席是专为请秦老板的,秦老板若不坐上席,我们几个哪里还敢坐下!”其他人也跟着劝起来。秦宛月见推辞不过,只好笑道:“盛情难却,那宛月只好僭越了。还望诸位先生莫怪宛月不懂事。”
李绍唐道:“不敢!不敢!”
一座紫铜火炉中的炭火正燃得旺,将船舱内熏得温暖如春,舱外的寒气也尽被隔绝在外。众人几杯白酒下肚,更是觉得浑身发热。秦宛月擦了薄粉的脸颊隐隐透出一层红潮来,却比那杯中佳酿更令李绍唐醉意浓郁。
李绍唐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笑道:“这屋子里暖和得让人难受,我去外面透透气。”说毕,便要站起身来。
秦宛月也觉酒力不济,便借机道:“李经理,我和你一同出去。我也热得胸口发闷。”
李绍唐笑道:“求之不得!”
李绍唐掀开帘子,请秦宛月先出去,才跟着走出船舱。二人乍一离开温暖的船舱,被冷风一吹,不禁打了个冷颤。但是发晕的脑子却觉得清明一些。二人来到船头,靠在栏杆上,望着夜间的江景,只见岸上灯火闪烁,江面上船只稀疏,不知从哪条船上飘来一阵清唱,旖旎的嗓音唱着靡靡之曲,一高一低,一起一折,声声撩拨着人心。李绍唐的胸口不觉酥了。从秦宛月身上飘来的脂粉香气更是令他难以自持。李绍唐忽然搂住秦宛月,将人堵在栏杆和自己的身子之间,低下头含住秦宛月的嘴唇。秦宛月无力地挣扎几下,就软软靠在李绍唐怀中,任他肆意妄为。
李绍唐察觉到对方的顺服,有些得意,一只手伸到秦宛月衣服里,上下胡乱搓弄着。秦宛月心中一紧,急忙用力去推李绍唐的肩膀,一面扭开脸,喘息着求道:“李经理,请住手。”
李绍唐哪里听得进去,反而更加放肆。秦宛月见状,心中愈发着急,扭着身子去躲李绍唐。可是李绍唐将他紧紧扣住,根本没有余地让他躲开。秦宛月不得已,嗓音发颤乞求道:“李经理,别这样!求求你,快住手!”那歌声仍兀自飘飘荡荡,抓挠着李绍唐的心,他哪里听得进去秦宛月的话。二人靠在栏杆上,纠缠撕扯在一处,秦宛月不敢喊出声,心中越是发急,便越努力去躲李绍唐,不料朝后仰得过于用力,那栏杆本来不及腰处,哪里挡得住他
秦宛月不识水性,再加上酒意微醺,江水寒冷彻骨,还来不及呼救,只上下扑腾了两下,便沉了下去。
李绍唐眼见着秦宛月消失不见,却犹如被人兜头打了一棒,僵立当地,许久反应不得。船舱中飘来嬉笑声。一阵冷风扑面打来,使李绍唐突地打个哆嗦。他这才回过神来,扯着嗓子大声呼救,惊动了船家和客人,纷纷跑到船头来。只见他面色惨白,指着江面惊慌失措道:“快!快救人!”船家首先反应过来,一个箭步冲到船边,一头扑到江水中。
李绍唐浑身打着哆嗦,看着江面,胸口一阵紧似一阵,不禁有些懊悔。他原本只想借戏弄秦宛月,让孟月生不痛快,哪里能料到会出意外。
没多久船家从江中爬上船来,朝众人摇一摇头,拖着湿淋淋的身子钻进船舱去换衣服。
李绍唐顿时双腿一软,跌坐在地上。那音乐声仍然隐隐约约响着,只是远去了。
第四十章
赵公馆灯火辉煌,乐声悠扬,宾客纷至,参加赵瑶瑶的二十岁生日宴会。
陈骆文一身崭新的西装,不带一丝市井流氓气息,手执酒杯,同宾客们侃侃而谈。赵瑶瑶正忙着接待客人,却时不时偷偷地朝他站的方向瞥一眼。
特意请来的西洋乐队在房间一角临时搭起的并不算宽敞的戏台上尽职地演奏着欢快的曲子。那些时髦的年轻男女一对对簇拥着,在乐队前方跳着舞。大理石地板擦得一尘不染,从屋顶的水晶吊灯洒下的灯光,可以将人的影子在地板上照应出来。那一只只价格不菲的皮鞋,在地板上踩踏出清脆的声响,伴着人的嬉笑声,和音乐交缠融合在一处,愈发使得宴会气氛热烈。
赵瑶瑶今日精心打扮一番,身上一件水红色的旗袍,外罩一件貂皮披肩,新烫的卷发在脑后斜斜挽个髻,漆黑的发丝间插一只通体碧绿的玉簪。一对宝石耳环,随着她头部的动作,闪耀着炫目的光华。屋子里暖气烧得旺盛,将赵瑶瑶擦了粉的脸蛋醺的像夏季的樱桃般妍丽娇嫩。
陈骆文不可能不注意到她的存在,同时也察觉到了赵瑶瑶暗地里向自己投来的注视。他的心不可抑制地有了动摇。他觉出一丝燥热来,便放下手中的酒杯,走出了屋子,来到露台,靠在栏杆上,深深吸口气,又缓缓吐出来。夜风带着寒意,扑面打在他发烧的脸颊上,也减轻了他心底深处涌上来的躁动。
“阿文哥。”一个轻柔的女子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陈骆文不必扭头,从那逐渐浓郁的香气就知道来人正是赵瑶瑶。
赵瑶瑶在陈骆文身旁站住,也学着他的样子,抬头朝天上望着。
陈骆文侧过身子,将手肘撑在栏杆上,看向赵瑶瑶笑道:“二小姐怎么也出来了?”
赵瑶瑶道:“阿文哥呢?”
“我出来透透气。屋子里太热。”
赵瑶瑶笑一笑,将披肩稍稍向下移动,笑道:“我也是。”说毕,将手心贴住脸颊,又道,“瞧,我这脸都像被火烤着一样发烫!”
陈骆文借着屋内透出的灯光,看到她的一张圆润的脸蛋红红的,像那玻璃盘上盛着的新鲜的苹果,不禁胸口一滞。
“二小姐,还是回屋子里去吧,小心着凉。”
赵瑶瑶摇头笑道:“不。”
陈骆文被她的一对星子般明亮的眸子望着,心中一紧,继而有些发慌。这时有人走过来打开门叫赵瑶瑶,赵瑶瑶朝对方笑着回一句,便回头向陈骆文点一点头,“那么阿文哥我先进去了。”陈骆文笑着点一点头,“好的。”赵瑶瑶转身时,一股浓郁的香气在空气中流转开来。陈骆文鼻尖充溢着她遗留下来的味道,也许是酒精发挥了作用,使得陈骆文的大脑一阵晕眩。
天上的星子稀稀疏疏闪闪烁烁,陈骆文出神地望着夜空,心中却激荡起一阵莫可名状的澎湃的情感。
孟月生起床,叫伙计打一盆洗脸水,洗漱完后,又将伙计送来的早餐吃完,穿上大衣离开旅馆,在路边雇了一辆人力车,往新安去了。路上遇到那穿着旧棉袄的报童,手中摇着当日的早报,起劲地喊着:“卖报!卖报!梨园巨星玉殒,秦宛月溺水身亡!”
孟月生胸口一紧,犹如被重锤在胸口狠狠砸了一下。他急忙命令车夫将车停下,跳下车子,跑过去买了一张报纸,也不要报童找钱,翻开报纸便急急地看起来。“……据悉秦宛月昨夜意外落水,不幸身亡……”孟月生看到这里,已无心继续看之后浮夸的赞誉悼念之词,只觉得身上一阵阵发冷。他呆呆立在街边,毫未觉察到报童怪异的目光,一时间有些恍惚。
“先生。”车夫试着叫了他一声。
孟月生回过神来,将报纸卷起来夹在腋下,坐上车,吩咐车夫去新安。他实在无法相信,明明昨日还见过,好好的一个人,怎么会忽然就死了。他无奈地轻轻叹口气,下意识地将报纸更用力地夹住。
第四十一章
孟月生对于秦宛月的死,始终没有一丝真实的感觉。似乎他和秦宛月分别生活在不同的世界,他在这个世界活着,秦宛月在另一个世界夜夜唱着“……大老爷……少银钱……贪富贵……”
梦里他们依旧能见面。孟月生的梦总是在赵家的花园里。秦宛月站在暗淡的灯光和扶疏的花木间,一袭青衫,脸上却总是挂着泪滴。孟月生怜惜他,总忍不住用手去擦,结果却怎样也擦不掉,才发现那是一颗痣,眼角下的一颗痣。这个时候,孟月生看到秦宛月的脸上露出悲伤的表情。梦醒来后,孟月生无论怎样回想那夜的情景,也想不起秦宛月那夜的笑容来。唯有那只放在秦宛月瘦弱肩膀的上的赵振甫的手,在脑海中真切地闪现。
秦宛月的戏迷组织了一次悼念活动。在华泰大戏院举行了一次义演。演出曲目便是《朱砂痣》,所有卖出的门票钱捐献给了孤儿院。孟月生没有去。他对秦宛月的悼念便是那几乎每夜必做的梦。
这日,孟月生忽然兴起,去看望秦秀荷。他恰好在秦秀荷住处附近办事,便顺道前去拜访。他来到门外,见那两扇黑漆木门紧紧闭着,抓住门环在门上叩几下。不多久,门后传来秦秀荷的声音,高声问道:“哪位?”
孟月生答道:“秦老板,我是孟月生。”
孟月生听到一串急促的脚步声,接着两扇门同时被人从里面打开,秦秀荷站在门后,见到孟月生,露出一丝惊讶之色,又立刻笑道:“原来是孟经理,快请进!”
孟月生看他除了略显疲惫外,倒也没有多大的变化。孟月生边往里走,边道:“我正好在附近办事,所以想着过来看看您。”
秦秀荷闻言,不禁有些激动,“孟经理真是好人,到这个时候,也只有孟经理你还会想起我这个老头子来。”一面说,一面把门关上。
孟月生先走到院子里来,看到房檐下站着一个穿着旧灰色棉袍的男孩子,看样子不过十三四岁,看到自己,有些局促地站在当地。男孩子似乎正在练戏,那一招一式看似有些底子,不像生手。只是不知道秦秀荷究竟从哪里临时找来这样一个孩子。秦秀荷见状,急忙上前来向孟月生介绍道:“孟经理,这是我刚刚买来的孩子。虽然不如宛月那般伶俐,倒也肯吃苦,将来登台演出的时候,还望孟经理您能多多捧场!”
秦秀荷自顾自说下去,却没有注意到孟月生的脸色变得越来越难看。等他说完,孟月生忽然道:“秦老板,对不住,我突然想起还有事要办,先告辞了。”说毕,也不理会秦秀荷,头也不回地走了。
孟月生一口气走到街角转弯处,拦下一辆人力车,也不回新安,吩咐车夫送他回旅馆。孟月生的内心剧烈地震荡着,犹如刮起了一阵暴风。秦宛月活着的时候,是赚钱的工具,是消遣的玩物。死了,也就死了。秦秀荷还要继续赚钱,老爷们还要消遣,不过换一个工具,换一个玩物。
孟月生发觉喉咙有些发硬,眼眶开始发烫。他抬起头,深深吸口气,使劲瞪了瞪眼睛。路上行人来来去去,汽车张牙舞爪横冲直撞,路边的乞丐纷纷慌张地躲避。像他们这样的人,贱不如蝼蚁。
孟月生回到旅馆,浑身脱力,一头栽倒在床上,慢吞吞地翻个身,呆呆地瞅着有些发黄的房顶,任由脑子空白一片。实在他的心中茫茫然,也不知该想什么,该做什么。他觉得很奇怪,分明没有做什么,却身心疲惫。他轻轻叹口气,将手臂压在额头上,便这样不知不觉睡着了。
等他醒来时,窗外天色已经开始发暗。孟月生从床上坐起,整理一下西装,唤来伙计,吩咐他叫一辆洋车,然后用湿毛巾擦了擦脸,便出门了。
他坐上停在路边的人力车,朝车夫简短吩咐道:“去华泰戏院。”
第四十二章
孟月生来到华泰大戏院。他在路边下了车,付过车钱,便径直走进戏院。他也不买票听戏,而是去找戏院经理,打听秦宛月出事那晚是和谁在一起。可戏院经理支支吾吾,分明不愿告诉他,孟月生不愿同他纠缠,离开戏院,又去找秦秀荷,可令他感到惊讶的是,秦秀荷居然也一味敷衍他,不肯说出那晚秦宛月和谁在一起。孟月生愈发觉得此事蹊跷。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想要知道那夜和秦宛月在一起的人是谁,也不清楚知道之后,他会怎么做。但是他只是凭着一股不知名的力量,固执地想找到答案。而戏院经理和秦秀荷的态度,却使得他不得不开始产生怀疑。孟月生想来想去,最终没有办法,只好去找陈骆文,便拦下人力车,往大上海去了。
陈骆文如今已大不同于往日。从一个默默无名的小流氓,摇身一变成为大上海的经理。于庆然已经离开大上海,专心做赵瑶瑶的军师。赵瑶瑶的大力支持,众人也都看出二小姐对陈骆文情有独钟纷纷巴结恭维,使陈骆文一时间成为炙手可热的大红人。未来赵家新主人的光环,在陈骆文头顶上高高闪耀着。陈骆文也早已从老房子搬出来,在福煦路上租了一栋二层洋房,雇了两个佣人。赵瑶瑶专门派给他一辆福特轿车,陈骆文俨然过起了阔人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