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骆文正翘腿坐在沙发上,一面听着洋唱片,一面抽雪茄。夹着雪茄的左手小指根处光秃秃的,只露出一小块颜色发粉的疤痕来。茶几上放着一只红木香烟盒,旁边立着一个铜质的枪型打火机。陈骆文听不懂京剧,近日来却迷上了西洋的音乐,买了不少洋唱片来听。他正听得入迷,忽然屋内响起几声敲门声,陈骆文站起身走过去轻轻挪开留声机的指针,然后大声道:“进来。”
房间门打开,走进来一个男人,对陈骆文道:“阿文哥,有一个叫孟月生的人要见你。”
陈骆文一听,诧异极了,“带他过来。”
男人答应一声,走出屋子,不一会又回来,领着孟月生走进来,对陈骆文道:“阿文哥,孟先生来了。”
陈骆文点点头,道:“好。你先出去吧。”又扭头对孟月生笑道,“孟老弟,你怎么来了?是特意来看我呢,还是来我这里消遣!”
孟月生丝毫不理会他的话,朝屋子中间走去几步,沉声道:“阿文哥,我来找你是有事相求。”
陈骆文愈发惊异。他打量孟月生,见他神色凝重,双眉微微皱起,素日犹如琥珀般剔透明亮的眸子如今却像蒙尘般黯淡无光。陈骆文的心一沉,走过去把房门锁上,扭头道:“坐。”自己先走到沙发旁坐下,默默地看着孟月生在对面缓缓坐下,开口问道,“有什么事,你尽管讲。”
孟月生没想到他会这样同情自己,低下头默然片刻,才慢吞吞道:“我想请你调查一件事情。”
陈骆文问:“什么事?”
孟月生抬头望向他,眼中露出一丝痛苦之色,“我想请你查清楚秦宛月是怎么死的。”
陈骆文看到他说完这句话眼眶微微有些发红,心里涌上一股复杂的情绪,他自己也分不清楚,不由得沉默下来。
孟月生以为他的犹豫是不愿帮自己的表示,握拳想了想,站起身道:“冒昧前来打扰,还请阿文哥莫怪罪。我先走了。”
陈骆文见状,慌忙站起身抓住他的手,问道:“好端端的你又发什么疯!”他一时着急,口气不免重了些。说完之后,自己也意识到这一点,急忙解释道,“你先坐下。我又没有说不肯帮你,你着急走做什么。”
孟月生闻言,也有些尴尬,想想自己方才未免过于浮躁心急,于是轻轻挣脱陈骆文的手,点头道:“好。”重又坐下来。
陈骆文正色问道:“你为什么想知道这件事。”
孟月生毫不犹豫地回答他:“我想知道。”
陈骆文对上他坚定的目光,不禁叹口气,道:“好吧。等我有了消息,会跟你联系。”
孟月生点一点头,“多谢阿文哥!”
陈骆文见他又立起身一副要走的样子,佯怒道:“你说完话就要走,平日无事也不来看我,难道我陈骆文就这么讨人厌不成?”
孟月生一愣,苦笑一笑,无奈道:“阿文哥,你总是爱这样胡闹。”
陈骆文搂住他的肩膀,笑道:“走,哥哥带你下去玩一玩。”
孟月生推不开他,实际上他也没有真正用力去推,便就这么被陈骆文拽着来到楼下的舞厅。
陈骆文刚坐下,就有服务生走来问他要喝点什么,陈骆文要了两杯白兰地,顺便吩咐服务生把玛丽叫来。不大一会功夫,玛丽双手端着托盘,上面盛着两杯酒,杯中透明的酒液微微摇荡着,将舞厅内五颜六色的灯光漾得犹如梦幻一般。
她在桌子旁站住,先冲他们笑一笑,弯下腰将托盘稳稳放在桌上,又端起两杯酒分别送到二人面前,笑道:“请。”
陈骆文满意地点头笑一笑,向玛丽吩咐道:“这位是孟先生,是我的朋友,今晚你要陪他好好玩,一定要让孟先生尽兴!”
孟月生闻言,心中虽然有些不情愿,但是又不愿拂了陈骆文的好意,便只好勉强朝玛丽点一点头。
玛丽见他这样拘谨,以为他不大习惯这种场所,不觉抿嘴一笑,在他的椅子扶手上坐下,紧紧靠住椅背,一只手轻轻搭在孟月生肩上,低声笑道:“孟先生会跳舞吗?我们跳支舞可好。”
孟月生还来不及拒绝,陈骆文便弯腰从他手中抢过酒杯,催道:“玛丽邀请你,难不成你还想拒绝吗?未免太没有风度。”孟月生只好站起身,道:“我还没有说话,你怎么知道是拒绝。”说毕,扭过头向玛丽伸出手臂,“玛丽小姐,荣幸之至。”
玛丽微微笑着挽住孟月生的手臂,朝陈骆文极快地瞥去一眼,便和孟月生一块走进舞池。陈骆文的目光追随着二人的身影,看着二人在舞池中靠在一处跳着舞,和着音乐的节拍扭动身体,不知不觉将酒杯送到嘴边喝一口酒。二人一边跳舞,一边交谈,孟月生不时低下头将耳朵送到玛丽嘴边,脸上始终带着一丝浅浅的笑意,方才无神的眸子又恢复了光彩,也许是舞池中闪烁的明亮灯光的作用。也不知玛丽讲了一句什么话,惹得孟月生翘起嘴角,露出一小截洁白的牙齿,微微眯起双眼笑了一笑。陈骆文只觉瞬间整个舞池内的灯光似乎都被吸进他的双目之中,他的心仿若静止了一止。而当心脏重新开始跳动的时候,陈骆文只觉呼吸变得困难。他的心一沉,一口气将剩下的酒全部喝完,站起身离开座位。孟月生远远看到他走远的背影,脸上露出一丝困惑的表情,但很快又被玛丽的声音拉了回来,搂着玛丽的腰舞进拥挤的舞池中,和众人夹在一处。
第四十三章
过二日,陈骆文派去的人并未费多大力气便打听出秦宛月死那一夜发生的事来。陈骆文却犯起难。他在犹豫,是否应该把事实告诉孟月生。也许编一个故事,不会让他过于伤心。陈骆文原本并不够细心,他抽了一只雪茄,便决定还是实话相告。眼下也许可以骗过去,今后难道孟月生永远不会知道实情。陈骆文下定主意,便吩咐手下一声,离开大上海,坐上福特轿车,往新安去了。
他到新安后径直来到孟月生的办公室,习惯性的推门而入。孟月生听到门声,一脸诧异地抬起头向门口看去,只见陈骆文一头闯进来,边往里走边说道:“你让我的办的事我已经给你办好了。是不是很感动!”
孟月生轻轻叹口气,站起身走过去,替陈骆文把门关上,问道:“你难道不懂得要先敲门吗?如果里面的人在做不愿让人看到的事情,你这样闯进来大家都很尴尬。”
陈骆文摘掉头上的宽沿呢帽,装傻道:“你刚才在做什么不能让我知道的事情吗?”一面还装作一副煞有介事的样子朝房间里左右打量一番。
孟月生道:“自然没有。”
陈骆文将帽子挂在衣帽架上,又摘下灰色的羊毛围巾搭上去,“那不就没有问题了吗!”他说完话,就转身朝沙发前走去,也没看到那围巾溜到地板上。
孟月生无奈地走过去捡起围巾,在衣架上挂好,给他倒了一杯热茶水,送到他面前,问道:“你来究竟有什么事?”
陈骆文闻言,有些不满地瞥了他一眼,说道:“我一进门就告诉你了。你让我打听的事情已经给你打听出来了。”
孟月生原本暗暗猜测他是为这件事而来,现在听到他的话,不觉脸色一沉,沉默着在一旁坐下。
陈骆文看他这样子,借喝茶水的间隙缓了缓,才慢吞吞讲到:“那晚是李绍唐约秦宛月去吃饭,据那晚他们所雇的那条船的主人讲,当时船正停在江面上,他本来是在后仓里休息,忽然听到船头有人大声呼救,便立刻赶过去,却见李绍唐惊慌失措地站在那里,指着江水大叫救人,他立刻跳进江中,可是已经晚了……”陈骆文一口气讲完,端起茶杯喝一口茶水。他奇怪自己并没有说很多话,可不知为何嗓子却有些发涩。
孟月生一言不发,过去许久,才面无表情地慢悠悠说道:“阿文哥,多谢。”
陈骆文道:“如今你有什么打算?如果你想替秦老板出口气,教训教训李绍唐那家伙,尽管开口……”
孟月生断然打断他道:“不用。阿文哥你已经很仗义了。”他摇一摇头,“我没有任何打算。既然是个意外,那也是他天生命中注定,怨不得人。只愿他下辈子生在一个更好的家庭中,不再受苦。”
陈骆文忽然想起那日初见秦宛月时的情形来,秦宛月眼角下那颗泪痣清晰地浮现在他眼前,陈骆文心中一紧,不觉微微叹口气。他走过去拍拍孟月生的肩膀,劝道:“你既想得开,那我就放心了。你原本也没有任何义务为他做什么,无论他活着的时候,还是死了之后。以后总归还是要好好活下去。”
孟月生抬头朝他送去感激的一瞥,却不言语,又低下了头。
陈骆文又道:“我还有事,先走了。今后你若有困难,随时来找我就是。我们至少也是共过生死的兄弟,不要客气。”他说毕,走到衣帽架前取下帽子和围巾戴上,却忽然听到身后响起孟月生略有些沙哑的声音,“阿文哥,我一直很想问你,那时候你为什么会去救我。”
陈骆文正戴帽子的动作一滞,他感觉到自己的心像在舞厅那夜一样瞬间漏跳一拍。他不自然的干笑两声,“这都过去这么久了,你怎么还想起问这个。”他朝一脸困惑地望着自己的孟月生笑一笑,摆手道:“行了,我走了。”
孟月生也不出声,注视着他走出房间,一想起他刚才那不自然的反应,不知为何胸口一阵发紧。他猛然发现不知从何时开始,自己面对陈骆文时,再也没有了最初的那种敌意和骄傲。他骄傲,不是因为自以为是,而是只有保持这种骄傲,他才能在所有轻视自己的人面前昂头挺胸。孟月生觉得他们就像两只刺猬,一开始彼此敌对,尖刺相向,如今自己却露出柔软的肚皮,向陈骆文依靠过去。可他无法确定陈骆文会张开怀抱,还是利刺相迎。他害怕自己的身体会被刺得鲜血淋淋无完肤。他的内心开始剧烈的动摇,以至于他产生了幻觉,脚下的地面似乎像波涛般翻涌起来。孟月生忽然觉得胃里一阵痉挛,急忙跑到痰盂前,翻江倒海地吐了一通。
第四十四章
陈骆文慌慌张张地坐上轿车,心烦意乱地吩咐司机回大上海。发动机发出声响,陈骆文只觉更加烦躁。他闭上眼睛朝后仰靠在座椅上,望着车顶出神。汽车每颠动一下,他的心都跟着跳一跳。他想起孟月生的问题,忽然觉得自己何必心虚。当时之所以去救他,只不过是单纯地不想看他就那么死去,而除了自己,不会再有第二个人关心他的死活。若在以前,他可以坦然地回答孟月生,可如今,如今他的心却动摇了。他的动摇和慌张,让他明白了这份感情是那么的强烈。他不清楚,是因为自己潜意识里想要逃离过于强烈的感情,才造成它更加强烈;还是因为感情太过强烈像毒,自己身不由己逐渐靠近,于是愈发强烈。
迎接新年的第一声爆竹声炸响。陈骆文一早忙个不停,不断地有人前来拜年贺喜,祝贺他和赵二小姐终于订婚。陈骆文应付了一上午,中午吃罢饭,稍微休息片刻,便坐车往赵公馆,接上赵瑶瑶,一同去逛新安。一路上赵瑶瑶数着自己需要添置的东西,却发现陈骆文缺乏兴致,有些无精打采,便关切地问道:“阿文哥,你怎么了?有心事吗?”
陈骆文摇一摇头,笑道:“不,你想多了,我哪里有心事。只不过上午家里来了太多的客人,忙了一上午,实在有些乏罢了。”
赵瑶瑶沉思片刻,问道:“那我们改日再去新安买东西,今日你回家去好好休息。”
陈骆文闻言,心中一暖,拿起她的手放在手心中捏了一捏,笑道:“不碍事。约好了陪你买东西,怎么可以反悔。”
赵瑶瑶甜甜一笑,“阿文哥,你真好。”
陈骆文一阵心虚,没有言语,回以一笑。赵瑶瑶看他笑得十分勉强,也只当他有些疲惫,并未多想。
陈骆文一直避免和孟月生见面,他知道若放任感情,继续发展下去,势必是条死路。而比起他一直渴望着得到的地位和金钱,爱情则是可有可无的事物。如今他离他想要的只差一步距离,他不可以在这时毁坏这几乎唾手可得的辉煌。
二人来到新安,陈骆文跟在赵瑶瑶身旁,陪她一同慢慢地逛着。赵瑶瑶看上一件衣服,可惜尺寸不合,售货员便拿出尺子来给她量尺寸。陈骆文实在按捺不住去看孟月生的念头,便趁机对赵瑶瑶道:“我离开一会,马上回来找你。”
赵瑶瑶望着他问道:“你去做什么?”
陈骆文回道:“去看一位朋友。”
赵瑶瑶笑道:“好的。”
陈骆文冲她点一点头,走开了。他径直来到孟月生办公室外,想起上次见面的事来,不觉勾起嘴角一笑,举起手来在门上敲两下。他等了片刻,却不听屋内有人应声,比刚才稍稍用力又敲两下,结果屋子里依旧是寂然无声。陈骆文索性推开门,朝里一看,屋内空荡荡的,孟月生并不在。他便擅自走进来,将门关上,转而一想,又返回身将门打开,才坐在沙发上等着。
这会孟月生正在李绍唐的办公室。李绍唐的姨太太的堂弟因为工作懈怠,被孟月生赶走了,这让李绍唐很是恼火。他在家中被这位姨太太冷嘲热讽了一顿,更有那位穿着花哨的堂弟在一旁煽风点火,李绍唐不得不陪着小心答应尽快处理此事。一见到孟月生,顿时所有的屈辱和怒气一起涌上来,厉声骂道:“孟月生!你也太不知天高地厚!我这里的人是你说开除就开除的吗!总要问问我李绍唐同意不同意!”
孟月生早料到此事不会轻易解决,他站在李绍唐宽大的扇形红木办公桌前,一语不发,等他话音一落,才缓缓道:“李经理,留他在这里,百害而无一利。其他职员看着,不免要滋生不满情绪,势必影响工作,最终影响公司的生意。我这么做,完全是为了李经理您着想。”
孟月生这番话即便是盛怒中的李绍唐听来,也不无道理。可是他临出门时姨太太揪着耳朵吩咐他无论如何必须要让堂弟回到新安继续工作,他也满口应承下来,如今怎么好退步,岂不是让姨太太瞧不起他。李绍唐无力地反驳道:“看着就看着,谁让他们不是我李绍唐的亲戚。若是如此,大可以卷铺盖走人,我也不求着他们留下来。更何况偌大一个新安,养一两个闲人还怕养不起吗!你又多什么事!”
他这番强词夺理的话,使孟月生一时间无言以对。
李绍唐以为他是服软,便吩咐道:“行了,你出去吧。此事你就不要管了,人由我来安排。”
孟月生再也无法压抑心中的不满和怒气,断然否决道:“不行!人绝对不可以回来!”
李绍唐闻言,惊讶地瞪大双眼。他没想到孟月生居然敢正面和自己作对,一时又气又恼,站起来拍着桌子吼道:“我说怎样办就怎样办!这里还轮不到你做主!也不想想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你真以为我不知道,你不过是个靠男人撑腰的贱人!”李绍唐也是前不久刚刚知道孟月生在赵家的身份,于是对孟月生的敌视变作了蔑视。
孟月生听到他的这番话,心头一震,不由得想起秦宛月的惨死来。他一时悲愤交加,用力推开桌上的一沓文件,同时带落了笔筒,金属笔筒和钢笔落在地板上,发出响亮的撞击声来。
“李绍唐!你瞧不起我也好,看我不顺眼也罢,尽可以把怨气洒到我身上,为何要伤害无辜的人!”
李绍唐心中一紧,有些心虚,声音不觉也低了少许,扭开脸道:“什么无辜的人,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