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骆文依然如往常一般每日去大上海,除此之外还有许多不能推掉的应酬,便在家附近增派了更多的人保护。只是陈骆文却明显地要比以往更加的忙碌了。
这一日等他回到家,已经是将近凌晨一点钟的光景了。孟月生因为伤口开始结痂,避免睡着后用手去抓,夜里总是双手放在头的两边趴在床上睡觉。这样睡一夜,自然不会舒服。可医生一再叮嘱不可去抓挠伤口,以免感染细菌引起炎症,他便不得不小心一些。所以夜里总要惊醒过来几回。
陈骆文回到家,因为知道他这一阵睡眠极差,怕吵醒他,在书房换了衣服,才轻手轻脚走进卧室。他脱下鞋爬上床,不想孟月生似有所觉,身子动了一动,仿佛是要翻身。陈骆文怕他压到伤口,急忙抱住他的肩膀,将他朝自己怀中拉了一拉,让他趴在自己胸口上,将左臂从孟月生身下绕过去,紧紧地搂住他的身子。
孟月生睁开朦胧的双眼,微微抬头朝陈骆文看一眼,又躺下去,小声问道:“你回来了?”
陈骆文在他背上轻轻拍一下,轻声道:“嗯。睡吧。”说毕拿手在他头上轻轻摸了几下。陈骆文原本十分疲惫的大脑,此时意外地变得十分清醒。他抱着怀中温热的身子,心中难以控制地涌上一股恐慌。他一想到那日的事情,一想到自己也许会失去孟月生,心脏就像被人摔在地上拿脚用力去践踏一般地作痛。孟月生醒来后没有问过是谁想要杀他,陈骆文也不曾主动提起此事。孟月生明明能想出发生这种事完全是因为他,他明白孟月生这样做是不想自己为难,便愈发的感到心痛。
陈骆文轻轻地叹口气。他抱着孟月生,望着漆黑的半空,耳边是孟月生均匀的呼吸声,窗外是沉静的夜的声音,不知不觉睡着了。
翌日一早,陈骆文醒来时,睁开眼便对上孟月生那双琥珀色的眸子,不觉笑道:“醒了?”
孟月生慢慢从他身上移开,在他身边侧躺下来,望着他问道:“麻吗?”
陈骆文没有明白,困惑地望着他问道:“什么?”
孟月生笑一笑,将手放在他左边的肩膀上,问道:“被我压了这么久,不麻吗?”
陈骆文这才明白,试着活动了一下左半边身子,笑道:“好像是有点。不碍事,活动活动就好了!”说毕,便从床上坐起来,穿鞋下床,在地上来回走着,一面抡着手臂,活动肩膀。
窗外鸟声啁啾,明媚的晨光透过窗帘在屋子里投下淡淡的光影。陈骆文走到床边,俯下身子,在孟月生额上吻一下,笑道:“我今日有事,一会就要出门,晚上会早一些回来,等我。”
孟月生抬起眼皮瞅着他笑道:“好。”
陈骆文吃罢早饭,便匆匆出门了。他今日有一笔不同寻常的生意要谈。日军宪兵司令中村拓志手中有大量的从印度运来的上好大土,有意要卖给陈骆文。陈骆文一来不愿得罪他,二来对方急于脱手开价较低,因此便决定不妨和中村见上一面。
中村约他在南京路上的一家日本人开的饭店见面,陈骆文因为是初次见面,便早早地赶到饭店。他到了饭店,报了和中村司令有约,便有一位穿着青色和服的女侍领着他来到一间布置雅致的房间中。房间有二十张榻榻米大,四壁挂了四幅水墨挂轴,房间正中摆了一张低矮的桌子。陈骆文刚在桌前盘腿坐下,便有另一位女服务生送来一壶刚沏的茶水。陈骆文看着她将清透的茶水缓缓倒在雕花彩瓷茶碗中,朝她点头笑了一笑。女服务生倒完茶水后,便一起轻轻地走了出去,又慢慢地关上拉门。
陈骆文端起茶杯啜一口茶水,朝四下打量了一圈。在等待中村的时间里,他无事可做,便细细看起四壁上所挂的画轴来。
第五十一章
不多久中村也到了。陈骆文起身相迎,中村先远远的行个鞠躬礼,然后走到陈骆文身前,彼此伸出手握了一握。
中村是个中等身材的青年,容貌平平,皮肤却比女人还要白嫩。陈骆文同他握手时,只觉中村的手掌十分柔软,触感滑腻,竟似女人的手一般。
中村请陈骆文先坐,然后才跪坐在陈骆文对面。女服务生送来茶水,中村请陈骆文点菜,陈骆文口气婉转推辞道:“不敢当,还是中村司令来吧。”
中村的中国话虽算不上流利,却也勉强可以听懂。他误以为陈骆文没有吃过日本菜,不善点菜,因此含笑道:“那么鄙人就不客气了。”说毕,刚要看向女服务生点餐,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又朝陈骆文问道,“陈老板有不可以吃的东西吗?”
陈骆文摇头笑道:“不,我没有忌口。”
中村闻言,微笑点一点头,便看向服务生一连点了七八道菜。服务生记下后,轻轻退下。等屋子里只剩下二人时,中村望着陈骆文笑了一笑,说道:“虽是初次见面,但鄙人对陈老板是仰慕已久。今日得见,果真是一表人才,青年才俊!”
陈骆文听他讲话,心中甚觉别扭,但不得已只好忍着回道:“中村司令谬赞了!陈某能有什么本事,都是诸位兄弟朋友给面子罢了!”
中村不觉满意地点一点头,陈骆文谦逊的态度给他留下极好的印象。中村又道:“哪里!哪里!上海谁不知道九指阿文是谁!”
陈骆文闻言,不禁笑出声来。他万没有想到自己居然还有这样一个称号,“九指阿文”,他暗暗在心中默念一遍,要笑不笑道:“这倒是头次听说陈某还有这样一个外号。”说时举起左手朝中村展示了一下断指处。
中村一愣,仰头哈哈笑了两声,道:“是吗?可是鄙人一到上海,却是听人到处在讲九指阿文的事情。”
此时门外响起人声,原来是女服务生来送饭菜。二人俱沉默下来。拉门被慢慢打开,服务生将菜陆续送进来。她动作极轻,除了衣料摩擦发出的窸窣声和碗盘相撞的声音,室内安静极了。
陈骆文趁机偷偷仔细打量中村一眼,见他眯起一双圆圆的眼睛笑眯眯地瞧着女人的脖颈。中村忽然转过脸来看向陈骆文,二人视线相接,陈骆文不动声色地朝他笑了一笑。中村回以一个心照不宣的笑容。
等屋内又只剩下二人时,中村拿出一个纸包来,从地板上推到陈骆文身前,含笑道:“陈老板,这个请您验货。”
陈骆文朝旁挪一下身子,打开纸包,见那烟土色黑而不乌,又用手指尖勾起一点放进嘴中尝了尝,不觉苦地稍稍皱起眉头。“不愧是上等货!”陈骆文露出商人的模样,正色问道,“不知中村司令手里有多少货?”
中村嘴边露出一丝浅笑,似有些得意的伸出一只手,伸开五根手指。
陈骆文难掩激动,脱口而出问道:“五千两!”
中村缓缓点个头,却未做声,依旧笑吟吟地望着陈骆文。
陈骆文接道:“价钱?”
中村笑道:“这个好商量。”
陈骆文在心中暗暗琢磨,他想这些大土多半是中村从哪个倒霉商人那里抢来的,所以价格不妨使劲压一压。看中村的态度,似乎急着用钱,这倒正可以好好利用。于是笑道:“原本中村司令开出的价格确实不算高。但当着中村司令的面,我也不敢说假话,只是同市价相比却差不了许多。如今我的生意依仗法国人,也有一定的进货渠道,要我冒着得罪法国人的危险,这样的价格却不大合适。”说毕,露出一脸无奈的笑容,朝中村摇了一摇头。
中村闻言,睁圆了一对眸子,盯着陈骆文看了许久,暗暗掂量一下陈骆文的话,终究是急于筹到资金的心情占了上风,笑了一笑,叹口气道:“那么再便宜一点也未为不可。”又道,“既是陈老板如此推心置腹,鄙人还有什么话说,那就按三两白银,可好?”
陈骆文沉吟半晌,终于缓缓点一点头,道:“中村司令果真爽快。”
中村闻言哈哈一笑,大声道:“看我只顾着和陈老板谈话,居然忘了招待您。”说毕,提高音量朝门外道,“进来!”
话音一落,守在门外的服务生打开拉门,出现在二人视线中。中村吩咐道:“请歌姬。”服务生闻言,答应一声,便去叫人了。中村看向陈骆文笑道:“这里的歌姬嗓声很不错,今日专意请陈老板欣赏一番。”
陈骆文笑道:“多谢中村司令好意。陈某也早已耳闻贵国歌曲清丽雅趣,今日得以一闻,实在是陈某的荣幸。”
二人不再谈生意的事,彼此聊些闲话,吃罢饭便分开。陈骆文看时间尚早,便吩咐司机先回家。到家时孟月生刚吃完午饭,正百无聊赖地坐在床上发呆。他见陈骆文忽然走进来,意外极了,问道:“你怎么回来了?”
陈骆文走过去,在床边坐下,“办完事,我看还有时间,回来看看。”说着拉住孟月生的手问,“你方才在想什么?”
孟月生想了想笑道:“没想什么。睡不着,又无事可做,就不知不觉发起呆来。”
陈骆文在他身旁躺下,嘴角带笑道:“不是在想我吗?原来是我自作多情?”
孟月生闻言,露出一副要笑不笑的表情,低头望着他道:“心情这样好,谈了一笔大生意吗?”
陈骆文用力捏一捏他的手,“不错!这都被你猜到,你是我肚子里的虫吗?”
孟月生道:“兴许就是呢。”
陈骆文哈哈一笑,拿起他的手放在嘴边吻了一吻,“你不是虫。你是我胸口上的那颗痣。”
孟月生想起陈骆文胸口处那颗颜色偏淡的圆形的痣,笑一笑却不语。
陈骆文打个哈欠,一面揉眼睛,一面说道:“我困了,陪我躺一会吧。”
“好。”孟月生在陈骆文身旁躺下,将手臂搭在陈骆文胸前。
不一会陈骆文便睡着了。孟月生的额头蹭着陈骆文的脸颊,能听到陈骆文均匀的呼吸声,还能感觉到陈骆文胸口的微微起伏,虽然没有一丝睡意,却就这么躺着,一动也不愿动。
陈骆文一觉睡到四五点钟才醒。睁开眼一看,孟月生仍睡着,便轻轻抽出手臂,从床上下来,轻手轻脚走出卧室,吩咐吴妈准备晚饭。快速吃罢饭,洗了把脸,用洗脸手巾胡乱一擦,整一整衣服,便出门了。
陈骆文到了大上海,处理完几件事,刚准备吸一支雪茄休息片刻,就听见电话铃声急急地响起,不得已只好放下刚刚点燃的雪茄,走过去拎起听筒,放在耳边,一面道:“您好,哪位?”
听筒里传来于庆然凛然的声音:“阿文,是我。”
“啊!是六爷!有什么事吗?”陈骆文大感意外,心中有些忐忑。
于庆然冷冷问道:“你今日和中村见面了?”
陈骆文闻言,他想自己刚和中村见过面,于庆然这么快就知道了,不免感到十分惊讶。他答道:“是。”
于庆然追问道:“你要买他的货?”
陈骆文想了想说道:“是。他的货成色很好,价格又低,可以大赚一笔。”
于庆然断然道:“我不同意!”
陈骆文心中一急,脱口而出问道:“为什么?”
于庆然冷冷道:“我不和日本人做生意!”
陈骆文闻言,一时间无话可答,沉默了许久。
于庆然道:“我不管你和他谈到了什么地步。若是没有答应,那最好不过。若是答应了,就赶快去推掉。”
陈骆文依旧不出声,于庆然厉声质问道:“你听到了吗!”
陈骆文苦笑一笑,问道:“为什么?”
于庆然怒道:“你问我为什么!小鬼子都欺辱到我们头上来,残害许多同胞,你难道还要和他们做生意吗?!”说毕,不等陈骆文回答,硬声道,“我话已至此,你好自为之!”断然挂掉电话。
陈骆文发泄一般将听筒摔在电话机上,恨恨骂道:虚伪!满口国家大义,仁义道德,你平日所做的那些事,又有哪件不是在残害老百姓!
陈骆文踱到窗边,抱壁靠在墙上,望着窗外出神,心里却暗暗叫苦。他想我又何尝愿意和日本人打交道,中村找到我头上来,无非是为着这整个上海城只有我这里才能一次消化得了他那五千两的烟土。我若不答应,他岂肯轻易作罢,无非多吃些苦头,到头来还不是要答应他。如今我刚刚谈成,于老六又叫我拒绝,这真是给我出了一个天大的难题。陈骆文想到这里,不觉一阵心酸,重重叹了口气。他拧紧眉头,望着窗外陷入沉思,窗上虚映出他的阴沉的脸来,许久一动也不动。
第五十二章
陈骆文浑身酒味,踉踉跄跄地走进客厅,一头栽倒在沙发里,由于力道过大,竟带着沙发朝后滑动了几分,发出刺耳的声音来。他刚从于庆然的葬礼上回来,想起于庆然的死,他却没有一丝解脱的感觉,反而是深深的负罪感。他躺在沙发上,大口喘着气,接连打了几个酒嗝,忽然胃里一阵翻搅,他急忙坐起身,“哇”地一声吐出一大口秽物来。
屋子里瞬间充满了一股酸臭味。吴妈听到声音冲进来,见状着急地跑到陈骆文身边,连声问道:“老爷,你没事吧?怎么会喝成这样!”
孟月生听到动静,也赶了过来,见到陈骆文狼狈的样子,担心地走过去,将手放在他额头上,轻轻地抚摸着,一面吩咐吴妈去拿手巾来。
陈骆文睁开醉意醺然的眼睛,看到孟月生,紧紧地抓住他的手,犹如呓语般喃喃道:“月生,我难受。”
孟月生一阵心疼,回握住他的手,轻声道:“我知道。睡吧,睡醒了就好了。”
陈骆文无力地摇一摇头,嗓音发涩道:“你不懂,你不懂,你不懂。”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了沉重的呼吸声。
孟月生看他这副样子,心里难受极了。这时吴妈送来湿湿的手巾,孟月生接过来,小心翼翼地给陈骆文擦了一擦脸,将他嘴边的污迹仔细擦掉,然后在吴妈的帮忙下,脱掉弄脏的衬衣,给他换了身干净的衣服。陈骆文睡得极沉,孟月生身上有伤,抱不动他,吴妈又没有力气,便让他睡在沙发上。孟月生坐在旁边陪着他。
吴妈放轻动作将地上的秽物清理干净。孟月生打发她回去休息,吴妈不放心,又担心孟月生的伤,便执意留下照顾陈骆文。孟月生也想有个人陪着自己,便点头答应了。
陈骆文睡得极不安稳,他恍恍惚惚梦到中村那张白皙的脸来,露出森白的牙齿,朝自己笑了一笑,那张脸又忽然变作于庆然的,瞪着一对晶亮的眸子,狠狠地盯住自己。陈骆文心里一惊,挥动手臂,想把于庆然的脸挥开,却感觉手被人轻轻地握住,他心中一急,睁开眼一瞧,正好对上孟月生担心的目光。
“你醒了。”
陈骆文松口气,道:“嗯。”惊觉自己的嗓音沙哑无力,不禁轻咳两声,清一清嗓子。
孟月生问道:“喝口水吧。”
陈骆文点一点头。吴妈便立刻倒杯清水,送了过来。陈骆文坐起身,接住水杯,一口气喝完了。孟月生接住空杯子,转身递给吴妈,朝陈骆文问道:“还难受吗?”
陈骆文按了按隐隐作痛的太阳穴,皱眉道:“头疼。”
孟月生望着他,担心地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陈骆文闻言,怔怔地望着他许久,才道:“生意上的事,你不要问了。”
孟月生轻轻叹口气,“好。”
陈骆文问道:“什么时间了?”
吴妈答道:“已经八点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