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骆文闻言立住脚,也不坐下,望着他问道:“为什么不肯走。”
孟月生突然笑了,弄得陈骆文一脸莫名其妙地瞪着他问,“你好好的笑什么!”
孟月生抬头看向他,“你最近是怎么回事?怎么脾气变得这么坏,说不了几句话就发脾气。莫非是老了?”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情开玩笑!”说毕,又想想孟月生的话,自己倒也跟着笑了出来。“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最近老是觉得憋气,所有事都不顺心,似乎老天有意跟我跟不过去,处处同我作对。”
孟月生想了想说:“你走不走?”
陈骆文并没有认真思考过这个问题,他计划让赵瑶瑶走,让孟月生走,而自己却始终不舍得丢下这一摊子事情。他刚刚爬到这个位置,就这么扔下离开,实在有些不甘心。而且他走了,谁打理生意,孟月生和赵瑶瑶二人在香港,要吃要住要用,钱又从哪里来。如今虽有存款,可他的根基在这里,跑到香港,总有油尽灯枯的一天,到那时又该怎么办。如今孟月生似乎看透他的心事,突然问他走不走,陈骆文左右为难,沉默下来,许久无法回答。
孟月生叹口气,又道:“我不走,因为走到哪都是一样。今天日本人能打进北京,进攻上海,将来难道不会去打香港吗?逃到香港又如何,还不照样是没有家的人。”
陈骆文道:“可至少还能好好活着。”
孟月生毫未犹豫地反问他:“心里没有着落,终日不能踏实,算什么好好活着。”
陈骆文见他也这样倔强,丝毫没有让步的样子,不由得摇一摇头,苦笑道:“好,你们都是有主意的人。我只不过是多管闲事罢了!随便你!”说毕,陈骆文悻悻转过身,准备离开。
孟月生冲上去,抓住他的手,盯着他一字一句问道:“你究竟走不走?”
陈骆文无奈一笑,“你不肯走,我又怎么能走得了。”
孟月生闻言,也不知道自己应该感到安心,还是替陈骆文担心。他松开手,怅怅道:“你回去吧。”
陈骆文望着他,心里一阵发酸。忽然激动地抱住孟月生,仿佛恨不得把怀中的身子揉进胸口里去似的。也不知道是因为搂得太用力喘不过气来,还是因为脸紧紧压在孟月生颈间而无法呼吸,他的鼻翼急促地翕动着。他嗅着孟月生身上淡淡的汗味,胸口处痛得快要揪成一团。
孟月生情不自禁环住他的后背,虽然陈骆文手臂紧紧箍住他的身体,有一点疼,可仍是无比眷恋着这个怀抱。
陈骆文在他耳边低声叮嘱道:“答应我,无论发生什么,都要活下去。”
孟月生费力地点一点头,“好。你也是。”
陈骆文松开他,望着他犹豫许久,终于将心中藏了许久的问题说了出来,“为什么我们不能继续在一起?于庆然不在了,没有人能够阻碍我们,为什么你非要和我分开?”
孟月生认真道:“我好不容易摆脱掉这样的生活,我不愿意一辈子都过着见不得光的日子。”
陈骆文突然明白了。可他宁愿不明白,他还能埋怨孟月生太绝情,可现在,他却只能怪自己懦弱无能。
陈骆文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在孟月生额头吻了一吻,笑道:“我走了,你好好休息。”
孟月生紧紧抓着他的西装下摆,一时不舍得松开,见他要转身,心中一急,出声叫住他,“我送你。”
陈骆文停下脚步,摇头道:“不要送了,我自己出去。”
孟月生只好松开手,眼睁睁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楼梯口。
夜色渐渐褪去,阳光一点一点闯进屋内来,将家具的轮廓逐渐照得清晰分明。孟月生躺在床上,从陈骆文走后就再也没有睡着。他想着以前的事,又去想以后的事,他却怎么也想不出二人将来的结局。
第五十五章
震动全上海的枪炮声,间间断断地在半空响着。每一声都像是炸在人心口上。虹口一带成为战区,已经变得支零破碎破败不堪。难民纷纷涌进租界。那有钱有亲戚朋友在租界里的,还有个落脚处,可大部分的人不得不露宿街头。租界内的华人纷纷出手救助,曾经的戏院舞厅商场,如今都成了临时的避难所。
孟月生,李绍唐,方慧生三人分别坐在屋内各处,三人之间的气氛十分僵硬。孟月生看一眼垂头不语的李绍唐,又看一眼抱臂不快的方慧生,走到窗前,朝外面看一眼,看到街边坐了许多逃难的人,而商场门口则可罗雀。孟月生走到办公桌前,抄起一份文件,甩到二人面前的茶几上,道:“你们看看,这是新安这几日的营业情况。”
二人谁都不动。这几日几乎没有客人上门,他们心中十分清楚。可是这不代表就应该关门歇业,让难民临时住进来。
孟月生轻轻叹口气,说道:“如果现在坐在外面的人是你们,是你们的家人朋友,你们会怎么做?难道眼睁睁看着他们流浪街头?他们已经失去了自己的家,有些人也许还失去了家人,难道你们真忍心不闻不问吗?”
李绍唐忽然抬起头来,有些激动地握拳道:“我同意!我不懂你那一套道理,只是不忍心眼睁睁看着他们受苦。”说毕,站起身来,对孟月生道,“我去招呼人把一到三楼清理出来,把货物都放在四楼。”
孟月生感激地看着他,他没想到首先答应的竟会是李绍唐。二人对视着点一点头,曾经的龌龊和嫌隙在这一瞬间荡然无存。孟月生在他肩上拍一下,道:“好。等你收拾完,我就带人去街上把他们请进来。”
一直闷不做声的方慧生此时忽然插进来道:“既然你们两个人已经作了决定,那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只不过这件事我必须告诉陈哥。”方慧生原以为李绍唐会和自己一样,坚持反对到最后,没想到他竟然改变主意。而知道孟月生和陈骆文的关系的自己,又不便公然同孟月生翻脸,便搬出陈骆文来。
孟月生毫不动摇道:“也好。”说毕,便和李绍唐匆匆离开。
方慧生气恼地瞪着他们离开。他走到一边,拎起听筒,拨通了赵公馆的电话,等陈骆文接起电话,便急急说道:“陈哥,孟月生和李绍唐要关门歇业,把大楼清理出来收容难民!”
陈骆文闻言一愣。他想了一想,皱眉道:“随便他。”
这次轮到方慧生愣住了。他没想到陈骆文居然会答应,不情不愿道:“好,你说行就行吧!”
陈骆文挂断电话,不觉摇头叹了口气。赵瑶瑶走过来,关切问道:“怎么了?”
陈骆文看向她说:“没事。”
赵瑶瑶忽然皱眉幽幽叹息一声,“不知道这场仗要打到什么时候。”
陈骆文拥住她的肩膀,道:“租界里很安全,你不要害怕。”
赵瑶瑶顺势将头搁在他胸前,“阿文哥,跟你在一块,我不害怕。”
陈骆文在她肩上轻轻抚摸几下,心里却挂念着孟月生。他不知道孟月生一个人住在那栋房子里,每天都是怎么熬过去的。当外面炮声响起时,他又是怎样缩着肩膀独自抵抗恐惧。陈骆文心里不由得一阵绞痛。
大上海的生意倒是并未受影响,热闹如昔。也许是为了忘记战争和死亡所带来的不祥及恐惧,每到夜晚,人们便纵情玩乐。
陈骆文坐在办公室的沙发上,默默吸着烟,等着孟月生。白天时孟月生打电话到家里说有事要谈,晚上来大世界。陈骆文知道他不愿去赵公馆,但是既然电话都打通了,却又不肯在电话里讲,正暗暗琢磨他究竟要谈什么事。正自想得出神,门外传来敲门声,陈骆文扭头看向门口,大声道:“进来。”
一人推门进来,正是孟月生。他今天穿了一身浅色竖条纹西装,也许是天气太热,脱下了上衣挂在肘间,衬衣领口松松敞开着,露出一小块雪白的肌肤,因为出汗的缘故,微微泛出一层红晕。而修长的脖颈则因为久晒的缘故,颜色略微深些,在锁骨处形成一条明显的分界线。陈骆文看着看着,不觉嗓子发干,孟月生朝他走过来,为了掩饰自己的窘态,微微抬起上半身向烟灰缸里弹了弹烟灰。
孟月生在他对面坐下,翘起右腿,架在左腿上,同时将西装上衣搭在沙发背上。陈骆文等着他,孟月生朝他看过来,礼貌地笑一笑,陈骆文忽然地心中一紧。
“陈哥,许久不见。”就连寒暄也透着令人感觉别扭的客气。
陈骆文不动声色地整理好内心的动摇,淡淡道:“是啊,有阵子没见了。最近天可越来越热了,真让人难受。”
孟月生笑笑,“可不是。”说毕,一时无话。
陈骆文为了缓解尴尬的气氛,从桌上抓起装着香烟的铁盒,朝孟月生递过去,“来一支烟?”
孟月生用手轻轻挡住,摇一摇头,“不吸烟。戒了。”
陈骆文一愣,明明记得以前他吸烟,一段时间不见,竟然会戒掉。“是吗。戒了也好。”他怅怅地笑一笑,然后将烟盒放回桌子上。
孟月生不易察觉地叹口气。“陈哥,我今天来想求陈哥一件事。”
陈骆文望着他问道:“什么事?”
孟月生露出犹豫的神色,想了想慢吞吞说道:“求陈哥帮个忙,借我一点钱。”
陈骆文闻言一愣,直直盯着他问:“你要多少?”
孟月生道:“不多,几千块钱。陈哥看着给。”
陈骆文问道:“你要这些钱做什么?”
孟月生道:“陈哥,新安住了那么多难民,总要吃喝,不能让他们饿死。我自己的积蓄没有多少,新安又是陈哥的生意,陈哥……”
陈骆文打断他的话,“我给。不算借,我给你。你自己花了多少钱,我补给你。”
孟月生惊讶地看着他,“我没想到,你……”
陈骆文站起身,走到一边,说道:“没想到我会答应是吗?”说毕,望住他道,“人都让住进去了,还在乎这一点钱。”
孟月生神色复杂地看着他,道了一声谢,起身告辞便要离开。陈骆文想拦住他又不敢,只好勉强送他到门外,看着他离开。
第五十六章
新安自从成为避难所,收到社会各界人士的捐助,但是仍然入不敷出。二三百人每日吃喝所需便已不是少数,更何况这样多人集中在一起,天气又热,时有中暑病倒的人。孟月生不能不担心。而随着战争的持续,仍不断有新的难民住进来。
孟月生向陈骆文要钱,不敢多要,没想到陈骆文不仅二话不说,痛快答应下来,甚至后来拿出的钱远远超出当时提出的数字。原先的公司的职员大部分都已暂时休假,只有二三十人主动留下来帮忙。方慧生早已离开,因为人手不够,孟月生和李绍唐天天都过来。
中午吃饭时,孟月生帮着一块分食物,忽然听到人群中响起一阵吵闹声。
“小偷!”
“胡说!你才是小偷!”
孟月生走过去查看,只见几名十五六岁的少年围住一名年纪相当的少年,一边撕扯着,一边互相谩骂。那被围住的少年蹲在地上,怀里紧紧抱着一个包袱,扭着身子躲开其他人的抢夺。
“住手!”孟月生走过去拉开其中两个孩子。跟着他一块过来的职员帮忙拉开了其他的人。
“不许打架!”孟月生看那抱着包袱的孩子衣着破旧,脸上也是花成一片,知道他是乞儿,劝他们道,“还不快去拿饭,想饿肚子吗。”
众人沉默下来,那几名少年纷纷露出愤愤之色,狠狠瞪住乞儿。那人见有人站出来解围,其他人不再生事,便松了口气,转身就要离开,不想一不留心,被人一把扯住怀里的包袱,一下子掉在地上,从敞开的口里“哗啦啦”滚出几瓶药来。众人见了,望着地上的药露出惊讶之色。
孟月生愣了片刻,很快反应过来,弯腰捡起其中一瓶药,看那标签,竟然是一瓶特效消炎药,不觉皱起眉头。那孩子见状,呆了一呆,见孟月生捡起其中一瓶来,吓得脸色大变,急忙蹲在地上,慌慌张张地将散落在地上的药瓶塞进袋子里,站起身一把抢走孟月生手里的药瓶,转身便要逃。孟月生抓住他的手臂,“跟我来一趟。”
孟月生把他带进自己的办公室,从他怀里硬抢过来装着消炎药的袋子,丢在桌子上,然后皱眉盯住少年,质问道:“你怎么会有这些药!从哪偷来的?”
少年脸色发青,低下脑袋,站在当地许久一动不动,不论孟月生问他什么问题,一声也不出。孟月生见实在问不出话来,无奈地叹口气,在他想来,这无非是少年从哪家药店里偷出来的,便道:“行了,你出去吧。”
少年闻言“噌”地一下抬起头来,看着孟月生怯怯地说:“请先生把我的东西还给我。”
孟月生瞥一眼那只又脏又旧的包,摇头道:“这东西不能给你。你走吧,以后不要再做这样的事情。”
那孩子踌躇半晌,明白东西要不回来,不情不愿磨磨蹭蹭地走了出去。
孟月生不知如何处置这些药,便都锁在办公桌的抽屉里。他原以为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了,不想次日忽然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孟月生诧异地看着推门进来的女士,觉得十分眼熟,却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他走过去,礼貌地笑一笑,“你好。”
女客朝他轻轻一笑,望着他问道:“怎么,孟先生不认得我了吗?”
孟月生一愣,听她的口气,双方应当是旧识,可自己除了觉得对方眼熟之外,却怎么也想不出来在哪里见过。他盯着女客,使劲地在记忆中搜刮,过了有半分钟,才猛地想起来,站在面前的这位留着短发,一身利落干练打扮的女客竟然是赵振甫的女儿,赵珊珊。
对方似乎也看出来他认出了自己,露出一个亲切的笑容,“孟先生是今非昔比,若不是知道我要见的人是你,恐怕我也会认不出来呢。”
孟月生又惊又奇,急忙请她坐下,一面问道:“你不是去日本留学了吗,怎么会在上海?”
赵珊珊坐下道:“前两个月回来的。不想正好遇到打仗,暂时被困住了。不过,正好趁这机会找找失踪许久的哥哥。”
孟月生在给她倒茶,闻言不觉心中一紧,双手微微一颤,将那杯中的水洒出来一些。他勉强镇定下来,将茶杯送到她面前,在她对面坐下,又问:“那么还打算出去了?出去也好,总比待在国内安全。”
赵珊珊微微一笑,啜一口茶水,将茶杯放在茶几上,缓缓道出了她的来意,“孟先生昨日抓到的那个小偷,偷了我朋友药房一批珍贵的特效消炎药。听说那批药被孟先生扣下了,希望孟先生能还给我的朋友。”说毕,不再言语,定定地望着他,等他回答。
孟月生等她说完,心里虽然仍存有疑虑,但是对方既然清楚这件事,也许是抓到了偷药的孩子,那孩子告诉他们的。自己又没有理由强扣着这些药,便点一点头,笑道:“没有问题。我正发愁不知如何处置这些东西呢。”说着站起身,打开抽屉,取出装着药的袋子来,然后走回来交给赵珊珊。
赵珊珊接住,笑着道谢:“多谢。”又道,“幸亏有孟先生,否则朋友这次可要损失一大笔钱呢。”
孟月生摇头道:“没有什么,一点小事。”
赵珊珊趁机道:“既然东西也拿到了,那我就告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