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月生明白季蕤的顾虑。毕竟于庆然变化极大,是否会给季蕤面子,也未可知。“好。季老板需要多长时间,两天够吗?”
季蕤点一点头,笑道:“两天,足够了。”
孟月生从季蕤家里出来,回到赵公馆时,赵振甫等得不耐烦,在烟室中抽大烟。赵玉霖翘腿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一口接一口的吸着雪茄。看到孟月生回来,冷笑一声,问道:“孟大公子可算回来了。”赵玉霖想不明白,为何爹偏偏听他的话,而不顾自己的意见。他倒要看看孟月生究竟能有多大本事。
他抬起眼皮,恨恨道:“爹在烟室里等你。”
“是,我知道了,大少爷。”孟月生转身走出客厅。他来到烟室门外,敲了几下门。门后传来赵振甫慵懒的声音,“谁?”孟月生回道:“是我,二爷。”
“进来吧。”
孟月生得到赵振甫的许可,推门进去。烧烟的女佣正站在塌边,低着头系胸前的纽扣。赵振甫靠着堆起的绣花绸被,侧身躺在榻上。他半眯着双眼,透过烟雾缭绕的半空,瞧着女佣胸前露出的一大块雪白的胸脯发痴。女佣似乎浑然未觉,系上最后一颗纽扣,轻声道辞走出烟室。
孟月生在赵振甫脚边站住,低声道:“二爷,我刚从季老板那里回来。”
赵振甫闻言,不满地问道:“什么!你去季蕤那里做什么!我不是让你去打听于六的事吗!”
他一面说话,一面坐起身。
孟月生解释道:“二爷,于六爷此番大动干戈,一丝情面也不讲,二爷若和他硬碰,恐怕讨不到好处。不如请季老板从中调解。若然双方之间有误会,也好趁机解释清楚。无论如何,于六爷总要给季老板一丝面子。”
赵振甫听他所言却有几分道理,低头斟酌半晌,才重重点头道:“那也好。”
“但是,”孟月生口气一转,“季老板还没有答应帮这个忙,只是说会考虑考虑。不过我想季老板总会答应的。”
赵振甫本以为这也许能够解决于六这个麻烦,却听到孟月生说季蕤还未答应帮忙,不禁有些着急。“若是他不肯呢?”
孟月生却回道:“季老板会答应的。一来于六毫无来由的大闹一番,大家都很不满,季老板若不肯出面调解,岂不是失了威信;二来念在他和赵爷往日的情分上,也不会坐视不理的。”
赵振甫此时也没了主意,只好听孟月生的。他道:“行了。你先出去吧。我再抽两口解解乏。”说毕,不再理会孟月生,又躺了回去。
第二十九章
坐落在贝勒路上的于庆然的房子,是一栋新式的三层里弄。这栋外表不甚起眼的灰色房子,内部却是装饰得豪华极了。于庆然失踪了将近一年的光景,他的太太,以及大公子因为相信他已经去世,在两个月前将原本古典的家具风格,一改西式。这使于庆然感到十分气恼。现在他正很别扭的坐在二楼的晒台上生闷气。他的手中夹着一只雪茄,目光呆滞地望着花园里那一座新砌的花坛。原本薄薄的双唇微抿着,越发显出他的性格中的刻薄来。
“老爷,赵二小姐来了。”一个佣人引着赵瑶瑶走到晒台上来。
赵瑶瑶走至于庆然身边,弯下腰,将脸凑到于庆然脸前,笑道:“于叔叔,怎么又在生气?”
于庆然抬起眼皮,懒洋洋地瞅她一眼,嘴里叽咕了两句。赵瑶瑶也未听清他说了些什么,不过却大约猜到是在埋怨家人趁他不在时将家具换掉了的事情。她走到藤椅前坐下,将手中的皮包放在藤桌上,撒娇似的说道:“于叔叔,难不成我也惹你生气了,你怎么看到我也是这样一幅样子。那么我就走了。”
于庆然被她调皮的口气逗得笑了一笑,“二小姐,你这样大的人,怎么还这么淘气。”
赵瑶瑶看他终于高兴起来,不禁咯咯地笑了出来。“于叔叔,本来燕姐也说一同来看你的,可惜她的身体不大舒服,所以来不了了。”
“哦,哦。”于庆然关心地问道,“大小姐生病了吗?那可不得了,请大夫看过了吗?”
赵瑶瑶摇头道:“于叔叔,哪里需要看大夫啊!燕姐是有了小孩了!”
于庆然闻言,努力地挺起残废了的身子,瞪着赵瑶瑶说道:“是吗!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啊!改日我一定要到梁家去看望大小姐。”于庆然心中突然涌上一股悲愤的情绪来。他陪赵振青在上海出生入死几十年,好不容易打下今日的家业,如今赵振青尸骨不存,自己断去双腿,曾经的赵家基业——在他看来,赵振甫根本算不得赵家的人——已经岌岌可危。他不觉伸出手轻轻抚摸着断腿处的伤口,犹如万箭攒心的痛楚使得他又想起了那段痛苦的时光。
于庆然正坐在餐车中吃着简单的宵夜。此时已是深夜,餐车上只有孤零零的一个人。于庆然喝完玻璃杯中的温牛奶,伸了个懒腰。他朝车窗外看去,只见窗户上映出一张模糊的男人的脸来,在他的脸上依稀看到外面飞速后退的村庄的轮廓。周围安静极了,于庆然打了个哈欠,站起身准备回去睡觉,突然一声巨响撕破了车内的寂然。车身剧烈的摇晃起来,于庆然还来不及反应发生了什么事,就感觉身子被一股巨大的无形的力量甩到空中,下一刻他便短暂地昏了过去。等他醒过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地上,火车的残骸散落在他的周围,在不远处,一截车厢翻到在路边,从那里传出一阵阵撕心裂肺的哭喊声。
于庆然试图活动一下他的身体,却发现他的下半截身子被火车轮子压住了,从双腿膝盖处正不断地涌出鲜红的血来。于庆然想从车轮下把双腿搬出来,可即便使出浑身的力气,他的双腿却一丝一毫也未能移动。然而身上那越来越厉害的痛感,就像一团越烧越旺盛的烈火,终于吞噬了他强撑起的最后一丝意识。在他沉入黑暗之时,他的心被一种前所未有的绝望紧紧地攫住了。
“你醒了。”于庆然挣扎着睁开他的眼睛,映入眼帘的是一张陌生的年轻男人的脸。男人不理会他的疑问的眼神,自顾自地往下说道,“先生,你已经昏睡了十几天。你伤的很重,为了救你,我们不得不锯断你的双腿。事出紧急,没有办法先取得你的同意。但是我们这么做完全是为了保全你的性命。现在你仍然有些发烧,所以意识不是很清醒。更多的情况等你烧退之后再谈吧。”看似医生的男人说完这番话,便离开了。
于庆然一开始有些不明白他的话。他四下打量一遍,发现自己躺在一间从未见过的房间里。不算十分宽敞的屋子里摆了十几张床,几乎每张床上都躺着人。此时旁边的一张床上坐着的男人朝他看过来,正好和他四下移动的目光接住。对方冲他点一点头,“你终于醒了。我还以为你挺不过来了。据说和你同行的那几个人都死掉了。唉!”
于庆然看到对方头上缠了一圈雪白的绷带,一条腿打了石膏。面容似乎有些熟悉,他仔细想了一想,终于想起对方是和自己同一节车厢的乘客。火车上的回忆这时也一点点地恢复,他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何事。本来便感到疼痛的头,更加刺痛起来。他抬起头看一眼自己的双腿,痛苦的发现双腿膝盖以下的部位荡然无存。一丝绝望的寒意从他的心底涌上来,他不禁微微闭上眼。不多久,几滴泪水便从他颤抖的眼皮下溢出来。平放在身体两侧的手不自觉地攥成了拳头,手背上暴起一条条青筋,他咬牙赌咒,若不报断腿之仇,不如做忘八!
“于叔叔!”赵瑶瑶略带不快的声音唤回了他的思绪,“于叔叔,你只管自己在那里发呆,我刚才说的话,你可听进去了?”
于庆然很快的平复自己激动的心情,歉道:“二小姐,你刚才说了什么?”
赵瑶瑶撅起嘴,朝一旁扭过身子,气道:“你果真没有听到!”
于庆然道:“二小姐,你不要淘气,你再说一遍吧,这次我一定洗耳恭听。”
赵瑶瑶噗嗤一声笑出来,侧过脸瞥了他一眼,“于叔叔,我说,你方才不是说想去看望燕姐吗,横竖我们这会都没有事,不如现在就一同去梁家,可好?”
于庆然点头道:“当然。当然应该去看看大小姐。那么我叫人准备车子。”
赵瑶瑶起身道:“那便不用费事了。我们同坐我的车子去不好吗?晚上去我那里吃饭,回头我让人送你回来。”
于庆然笑道:“一切都听二小姐的安排。”
第三十章
于庆然在赵家吃罢饭,一回到家太太就告诉他,傍晚时季老板来过,等他不到,已经回去了。于庆然心想季蕤来找自己不知为了何事。他的太太,因为忌惮他的脾气,所以并不敢多话。但于庆然今日显然心情很好,似乎已经忘了换掉家具的不满,向他的太太询问:“季老板有提为了何事来找我吗?”
太太回道:“没有提起。不过看他的样子,大概是很重要的事吧,他等了一个钟头。本来我请他留下吃饭,可他说还有要紧事,匆匆走了。他说明日还会再来的。”
于庆然点一点头,自言自语道:“这个季蕤究竟有什么事。”
太太趁机讨好般的问道:“你吃饭了吗?要不要佣人给你煮一碗粥。”
于庆然摇头道:“不必了。我在赵家吃过了。”
他的愚蠢的太太居然脱口而出问道:“是在二爷家吗?”
于庆然闻言,简直气不打一处来,恶狠狠骂道:“胡说!什么狗屁二爷!”
可怜的太太哪里明白自己哪句话说错了,委屈地低下头,心想赵振青死掉了,如今赵振甫当家,你说赵家,不是二爷那里,还能是哪里。
于庆然看她这副样子,懒得同她多讲,吩咐道:“我乏了,唤人来给我换衣服,我想休息。”
太太答应一声,便走去唤佣人,自己则去安排人铺床。
于庆然冷眼看着她的背影,心里涌上一股浓烈的厌恶。他想赵振甫你如今好风光,可你弑兄杀亲,妄想瞒天过海,我却不能让你如意。便是我这断腿之仇,就要你挫骨扬灰。
赵玉霖喝得醉醺醺的,摇摇晃晃地从车上走下来。他打个酒嗝,脚步不稳地走进房子。已经是凌晨二点钟了,整栋房子静悄悄的,没有一丝声响。在昏暗的楼梯里,他只能听到自己的脚步声。自从大上海被于庆然抢走后,他便无所事事,终日花天酒地。他想起刚刚离开的那对温热的白鸽子,本来充满酒意的大脑更加薰薰然了。他咧开嘴无声地一笑,忽然掉转脚步,朝他的房间的反方向走去。
他试着推一下孟月生的房门,发现门被锁住了。他低低咒骂一声,转身去管家的房间取钥匙。管家被他吵醒,迷迷糊糊地起身,要帮他的忙。赵玉霖阻止他,拿着钥匙独自走了。
赵玉霖用钥匙打开孟月生的房门,慢慢推开门,从门缝间挤进去,又轻轻锁上门。他蹑手蹑脚朝床边走去。屋子里漆黑一片,他险些被地毯绊倒,趔趄了一下。拿在手中的铁环上串了十几只钥匙,“叮叮当当”一阵作响,在深夜寂静的房间中,却很是惊心。他不禁停下脚步,等了半分钟,见床上的人依旧沉沉地睡着,这才放心地提起脚,继续朝前走去。
他在床边站住,见孟月生的整个身子几乎都缩在被中,只露出一张熟睡的脸来。这是一张在中国人当中罕见的轮廓深邃的面容。由于承继了一半西洋人的血统,男人的鼻梁挺拔俊秀,使得整张脸的线条更加的分明。赵玉霖感觉到一团热火从体内窜起。他按捺住焦躁的心情,小心翼翼爬上铜床。
布料摩擦的窸窣声在寂然的屋子里响着,伴随着赵玉霖的粗重急促的呼吸声。孟月生似乎有所惊动,微微动一下眉头,赵玉霖却没有察觉。他轻轻地掀开被子,看到侧身而躺的男人身上只着了黑色的绸衫裤,短衫下摆处朝上拉起,露出一截雪白的腰身。这是一具肌肉结实的身体,不似女人般柔软丰腴,又硬又散发着淡淡的汗味。可是在这个夜里,在黑暗的房间中,在黑色绸衫的衬托下,却有着别样的风情。
他的身体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他将手伸进孟月生的衣服中,不无温柔地抚摸着。然而他的唇,却粗暴地攫住孟月生的唇。孟月生终于惊醒过来。当他发现赵玉霖正趴在自己身上,对自己做这样的事时,一瞬间大脑犹如被重击般一阵晕眩。他的意识被赵玉霖满嘴的酒气拽了回来。赵玉霖嘴中的酒臭气,使得他几乎快要吐出来。在他身上揉搓的一只肥手令他气得浑身发颤。他紧紧抓住扣住自己脖颈的手,用力推开。同时胡乱摆动着脸,好躲开赵玉霖的令人作呕的吻。赵玉霖并不退让,愈发忘情地蹂躏着他的身体。
孟月生无法避开赵玉霖的嘴,猛地狠狠地咬住赵玉霖的嘴唇。赵玉霖倒吸一口冷气,痛得抬起脸来。他抬手摸一下被孟月生咬到的地方,感觉到手指上一阵湿意。当他意识到自己的嘴唇被咬破时,他体内的性致一部分变为残虐的欲望。
“啪!”赵玉霖重重地扇了孟月生一个耳光,咬牙低声咒骂道,“混账!居然敢伤我!”
孟月生抓住赵玉霖的手臂,奋力地推开,惊慌道:“大少爷!住手!”
赵玉霖哪里肯听。他甩开孟月生的手,粗鲁地去扯孟月生的短衫。
孟月生脑中嗡的一声响,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猛然抬起脚,一脚踹在赵玉霖小腹上。赵玉霖冷不防被一阵巨大的力道甩开,身子朝后跌去,后背心窝处重重撞在铜床一角的床柱上的铜球顶端突起的一小截圆柱上。赵玉霖痛得险些昏过去。他的身子歪倒在床上,痛得大口喘息着。他好不容易缓过气来,看到孟月生已经下床,正朝门边跑去。赵玉霖忍住痛意,从床上跳起来,冲过去抓住孟月生的领子,用力一拽,将他按倒在地上。此时赵玉霖已经气得失去理智,加上酒精仍在刺激着他的神经,他发狂般的卡住孟月生的脖颈,用尽了浑身的力气收紧了手指。
孟月生只觉越来越喘不过气来,肺部开始犹如烧灼般的发痛。他双手在赵玉霖身上胡乱拍打着,却没有一丝作用。他甚至能感觉到赵玉霖的手臂越来越有力。他近乎绝望地张开嘴喘息着,试图呼吸到一丁点的空气。他的手无意间在赵玉霖身上摸到一把钥匙。此时他也顾不得许多,用两只手将串钥匙的铁环掰直。钥匙一个个落在赵玉霖背上,又跌落到地毯上,可已经失去理智的赵玉霖丝毫没有察觉。孟月生紧紧攥住铁丝,动手之前他迟疑了一下。但是赵玉霖的手臂绷得越来越紧,而从他的喉咙处传来的更剧烈的痛意,使得他的求生本能战胜了一切。他高高举起手,将铁丝的一头狠狠刺进赵玉霖的喉咙。
赵玉霖的动作瞬间停下来。他松开手,捂住脖子上的伤口,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瞪大双眼,狠狠盯住孟月生。他嘶哑着嗓音,痛苦地断断续续地说道:“你……你……竟敢……竟敢……”然而他的话还未来得及说完,便一头栽倒在地上,身子一阵痛苦的抽搐后,终于停止了呼吸。
孟月生喘着气从地上坐起来。他弯下腰,剧烈的咳了许久,才缓过气来。他颤抖着扭过头朝赵玉霖看去,只见对方一动不动躺在地上,在赵玉霖头下的地毯,正逐渐的扩展出一块深色的污迹来。他知道这是从赵玉霖伤口淌出来的鲜血。
孟月生心中涌上一股铺天盖地的恐慌。他一时乱了分寸,不知该怎么处理这个局面。他艰难的从地上站起,踉跄着走到床边,手忙脚乱地拖下来一条棉被,又回到赵玉霖尸体旁边,将棉被紧紧裹住赵玉霖的尸体。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做这种事,但是他明白现在他不能让赵玉霖的血继续这样流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