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杨找到了眼镜递给他,一脸忧心忡忡:“小树也真是的,连大伯都敢打。”
他听见小邹咳嗽,愣了愣,“难道是大舅子?”
小邹脸都绿了,狠狠瞪着他,眼神示意:不会说话就闭嘴!
小杨只好委屈闭上嘴,拉着段老大站起来。
好在段臻也没什么表示,只是叮嘱:“这事不要告诉小奕。”
小杨头点得鸡啄米,小邹倒是比他多个心眼,“您说的是小树揍人的事呢,还是来找过小树的事?”
段臻说:“全部。”
小邹立刻说:“放心,老大绝对不会从我们这儿知道。”
段臻拍拍他肩膀,“也是,忘了那边还有保镖。其实说不说没太大差别了。”
小邹听着感觉不大对劲,终究还是没敢追问。
云嘉树走了出去,已经深夜了,乡村娱乐少,这时候路上几乎没人,黑漆漆的,隐约有铃虫轻唱的声音传来。
夜空黑得像一片丝绒,璀璨硕大的群星点缀其上,就和他们的幸福一样,眼看着好像触手可及,真伸手要抓住时,却隔着无数光年。
风有些凉,云嘉树立在青石街道上,突然发现自己无处可去。
他给上官仁打了个电话,把大致情况说一下,请上官仁帮他确认真伪。
上官仁说:“想不到段榕先还搞这事,以为自己是谁,辛德勒吗?”他知道云嘉树不好接口,又继续说下去,“如果只确认规模,几个小时就够了。但是小树,段臻既然这么说,就不会骗人,你打算怎么办?”
云嘉树不知不觉走到一座桥上,河水轻柔无声,从桥下流过。
他看着隐隐反射几点星光的小河,嘴角上弯笑了,“别人的死活跟我有什么关系?”
上官仁的叹息声,即使从话筒里传来也透着怜惜,“你要真这么想,就不会让哥哥帮你查了。”
云嘉树语塞,过了一会儿,仍旧恶狠狠地说:“这种事,过几年就不会放在心上了,凭什么要我牺牲?”
“小树,”上官仁声音温柔,“虽然平时不管你想干什么哥都支持,但现在,听哥一句劝,回来吧。”
云嘉树没开口,漫天星光都在眼前模糊起来,他闭上眼睛,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才从喉咙里低低地挤出一个音节,“好。”
低哑得飘渺的声音,仿佛只是夜风吹拂水面时,若有似无一声叹息。
第五十六章
段奕觉得脑袋里有群小人在挥舞着刀枪厮杀,疼得一片兵荒马乱。
尽管如此他还是努力睁开了眼睛,在房间里到处找,直到看见云嘉树在床边的身影才安下心来,吃力地抬起手,“小树,他们没为难你吧?”
云嘉树一把抓住他的手,笑着摇摇头,“我没事,你先担心自己吧。”
段奕怕震到伤口,不能用力,轻轻扯了个笑容,声音也轻得仿佛气流滑过。他目光柔和落在云嘉树脸上,小伙子强颜欢笑,眼底一片淡淡阴影,藏不住的担心。
他心疼了,小声说:“过来。”
云嘉树老老实实凑近了,段奕抬手扣住他后脑,轻轻贴上恋人嘴唇。
柔软触感,鼻息交缠,光是这样就让他放松了一大半,好像连头疼也没那么厉害了。他苦笑着看云嘉树近在咫尺的浓长睫毛,“怎么办,我好像越来越离不开你了。”
云嘉树仿佛被狠狠刺了一刀,心脏几乎裂成两半。他疼得低低抽了口气,拼命压抑情绪,俯身缠绵吻他。
直到段奕快喘不过气来,轻轻推了推胸膛,他才恋恋不舍地松开,眷恋地抚摸着段奕的头发,眉眼,颧骨,脸颊,鼻梁,嘴唇,“我爱你,段奕。”
段奕被他指尖摸得脸痒痒,低声笑着捉住他手指亲,低声回答:“终于轮到我了,Ditto。”
云嘉树任他抓着手,“医生说你脑子里有淤血,你家人正在联络医院……”他顿了顿,叹口气,“对不起。”
段奕继续吻他指尖,顺着修长手指,一个指节一个指节吻上去,“宝贝啊,别介意了。要是我爸他们再为难你,为了我忍忍吧?以后我随便你上,想怎么上就怎么上。”
云嘉树终于轻轻勾起嘴角,“真的?”
段奕有点后悔,接着鼓起勇气,咬咬牙,“真的。”
他抬头看着云嘉树慢慢展开的笑容,明明应该是笑容才对,却透着无比悲伤的意味。
他以为是被家人给欺负的缘故,拉着云嘉树手腕将他拖怀里,小树回应般俯下,搂紧他腰身,微微颤抖着。
门开了,段奕只好放开他。医生进来检查身体,接着不轻不重说了句:“病人需要休息。”
云嘉树点点头,对段奕说:“我回头再来看你。”
段奕看着他,突然说:“你可别跑了啊。”
那青年没回头,只说了句“笨蛋”,背影消失在门外。
段奕一直追逐他的背影,最后熬不住,又昏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那个人已经消失了。
段奕像是三魂七魄被抽走了一半,叫吃药就乖乖张嘴,叫打针就乖乖伸手,眼神游移,心不在焉,仿佛对活着这件事完全无所谓了。
就连老太太骂他打他,也激不起半点死水微澜。
直到段臻再次出现,给他看了同样的资料。
那时段奕的手术已经做完了,本来也只是用激光打碎淤血的小手术,恢复起来很快。剃光的头发现在也妥善地长了半寸长,少了些时尚圈的华丽,倒显得年轻了几岁,像是在部队里历练过,展露出棱角分明的峥嵘气质。
段奕听段臻讲完,突然释然了,整个人都轻松下来,惬意地坐在皮圈椅中伸了个懒腰,“我说呢,那小子怎么敢不声不响跑掉,原来是这样。”
段臻绕过办公桌,打开段奕放桌上的银质烟盒,挑了根烟点燃。舌尖轻轻拨弄下过滤嘴,伸手揉揉弟弟脑袋,短发直愣愣地扎手,听说头发硬的人性子倔,这点上这小子倒是完全符合。
“云嘉树是个好孩子。”段臻安慰他,“人可是迪斯雷利家的小开,没了你说不定过得更滋润。”
段奕一巴掌把大哥的手拍开,瞪他一眼,“你以为老子会死心了听你们摆布?做梦去吧。”
二爷朝大哥竖了下中指,大步迈出了办公室。
段臻甩甩手,拍得还挺疼,他揉揉手背,咬着烟笑了。能做的都做了,他也算仁至义尽了吧?
上官仁进了门,把外套扔给内森,小伙子连抗议一句“我是海尼斯的私人助理!不是你的佣人!”的机会都没有,只好默默接过风衣,送去更衣间里挂上。
云嘉树刚回曼哈顿时,就收到沈兆峰发来的通知,屋子已经帮他收拾好了。克拉伦斯当初给他的房产中包括了一间位于曼哈顿的公寓,或许就已经预见到了这样的结局。云嘉树没有拒绝,克拉伦斯说不定是对的。
上官仁已经来得熟了,完全拿云嘉树的屋子当自己家,指使女佣倒酒,然后才打量内森,“小树……海尼斯呢?”
内森被云嘉树重新找回来做私人助理,小伙子比以前成熟了,笑容也多了几分自信,“他在健身房。”
上官仁才进门,一片拳影挟着拳风,迎面凌厉袭来。他条件反射就想拔燕针,刹那间看清了袭击者,苦笑着脚跟一错,避开了袭击。
没想到那一招只是虚招,出拳快收劝更快,云嘉树料到他闪避的方向,左拳闪电般撞向肋下。
上官仁想不到这小子居然打得有模有样,条件反射伸手格挡,“我靠,你学什么不好学截拳!”
云嘉树被他一挡,手腕像是被铁棍狠狠敲了下,疼得脸色都变了,停下动作握住手腕抽气,“哥你手上套了什么东西?”
上官仁默默挽起衬衣袖子,露出刚硬结实的小麦色手臂,刚撞了那么一下一点红印都没有。他是典型的战士体魄,千锤百炼,肌理紧密,优美隆起,像是蕴含着无穷力度,接着一边继续教训他,“你要健身就健身,学点实用的招,没事学什么截拳?”
云嘉树受了打击,看着自己手腕刚才和他相撞后就微微肿起来一块,低声说:“听说截拳比较实用……”
上官仁气乐了,揪着他离开健身房,叫内森拿来药酒给他揉手腕,接着语重心长,“截拳是对抗性项目,懂吗?用来打架还算实用,但和塑体健身是两码事,让健身教练给你排课就够了。”
云嘉树垂着眼睑,任上官仁给他揉药酒,一声不吭。
于是上官仁懂了,一边叹气一边敲他脑袋,“还难过呢?”
云嘉树侧过头,还是低低地嗯了一声。
人家难过了要么借酒浇愁要么长歌当哭,他家这孩子倒是神奇,拿打架当发泄,仔细想想未免叫人头疼。
淤血被用力搓得散开,云嘉树觉得手腕到前臂一截痛得快没知觉了。上官仁这才松手,接过女仆递来的湿毛巾擦掉满手药酒,“你说你啊,走的时候那么坚决,现在又来后悔。”
云嘉树抬起头来,笔直瞪着他,“我没后悔。只是……”
“只是?”
“只是,还没习惯。”
将近四个月的时间,要见面其实是很容易的事。这两人却坚持到现在,联络都没有过一次,看来彼此都下定了决心。
上官仁虽然认为这么做是对的,看着小树一直难受始终不忍心。最后叹了口气,又听见小树问:“哥,你这次来干嘛?”
男人瞪他:“我没事不能来吗?克拉伦斯听说你要去西西里开会,委托我全程保护。”
云嘉树扫一眼内森,后者后颈发凉,缩缩脖子,“安妮说有个合作项目想和您谈,所以跟我确认了一下行程……一定是她告诉迪斯雷利先生的。”
云嘉树有印象,内森说的安妮是迪斯雷利财团的下属,分管纺织。她手上有一批顶级驼绒面料,几个大的时装集团都在争夺。
上官仁说:“你也别怪他,东地附近还很乱,他抢了培罗兄弟的产业塞到你手里,不知道多少人盯着想报复。”
云嘉树冷哼一声,站起身来,将运动服披上,“只是关起来,太便宜他们了。”他将和段奕分手的伤心全迁怒到这俩兄弟身上了。
上官仁干笑,“他俩进了死囚监狱,这辈子也别想离开。越狱这种事只有电视剧里才会发生,不用担心。”
唯一能万无一失永绝后患的方法,自然是死亡。克拉伦斯行动一向稳妥,怎么会留下定时炸弹?那两人早就被鲨鱼消化得干干净净了。
不过是没让云嘉树知道罢了。
云嘉树没怎么关心,不过是成王败寇,改天克拉伦斯被人打败,说不定他也要跟着陪葬。既然大家都流着迪斯雷利的血,命运怎么都无法分开。那时候他受着就是了。
不过,直到抵达西西里,在修建得如同古罗马宫殿,风格极其奢靡的世界树总部看见那个人的时候,云嘉树才深刻地理解了,什么是不可预知和戏剧性的命运。
不,是人为的才对。
那男人神采奕奕,难得地穿了三件套正装,海军蓝面料,搭配的手巾是接近咖啡的暗金色,和英国海军上将制服极其相似的配色,隐约让他想起上次在西西里的经历。
一百多天的时间仿佛没有对他造成任何影响,云嘉树站在大堂中间,呆呆地注视着段奕。
段奕换了发型,发丝服帖,堂堂相貌给人一种王者气势。正带着怡人笑容,在和世界树的设计师、首席裁缝、艺术总监等人交谈,熟络的样子,像是打了许久交道。
见到年轻的掌舵人出现,人群如潮水般分开。那个男人见到他,波澜不惊,只是挂上了更为热切的笑容,大步迈了过来,向他伸出手,“好久不见,海尼斯。”
周围人很多,云嘉树不想出岔子,应付地和他握手,接着凑近了,用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低声问,“你在这里干什么?”
那小子一凑近,久违的诱人气味就飘过来,几乎让人把持不住。段奕忍住把他就地正法的冲动,笑容扩大,“你不是请我做执行总经理吗?”
云嘉树虽然隐隐猜到了,真确认时还是有点难以置信,金棕色眼眸瞪得溜圆,“所以交上来的报告,那个E.D.的签名就是你?”
段奕含蓄点头,爱德华·段,缩写当然是E·D。
云嘉树掩面,“我还说谁这么倒霉,取个名字叫ED……”
段奕凑近他耳边,沉痛叹气,“你不在的时候我一直ED。”
然后满意地欣赏小男模的耳朵一点点变红。唉,好想舔上去。
可惜好景不长,一个身高和腰围同样尺寸的老头插了进来,“可以开始了吗?”
云嘉树收拾好情绪,点点头,带头进入圆桌会议厅落座,其余人也鱼贯而入,世界树一年一度的新战略调整讨论会终于开始了。
会议厅里冷气开得足,段奕依然脱了外套,只穿着马甲站在主持位置,活动手臂,炫耀般整理衣袖,动作夸张,露出一对四叶草袖扣来。笑眯眯的神色明显得很:宝贝,你看你送的礼物我都随身带着的!
云嘉树压抑着一脚把那二货踹翻的冲动,面无表情低头看笔记本显示的数据,“开始吧。”
段奕见他没反应,失望地转过身,示意秘书打开了投影仪。
云嘉树也打开了会议用word文件,几行中文赫然跃入眼中:
宝贝啊,我知道分开这些日子,你肯定心神不宁想着我,没法用心在工作上,所以我把资料给你整理好了,都在【致我最爱】文件夹里。这是我满怀爱意为你写的情书,你要好好从头看到尾。
文档A,这是前五年新战略讨论会的议案和主要争议,以及会议结果。
文档B,这是与会人员的资料和派系分析。
文档C,这是bespoke市场调研,作为参考。
by最爱你的老公╭(╯3╰)╮
云嘉树:“……”
好想合上电脑啊。
虽然说的一点也不错,云嘉树惭愧地看过去,正好迎上段奕含笑的温柔目光。
刹那间,风光月霁。
云嘉树回以微笑,静静倾听着段奕的嗓音在会议厅中回荡。
对不起,我没有相信你。
对不起,我竟然离开你。
对不起,我还是……爱着你。
第五十七章
严格说来,段奕如今也算是在跨专业工作。Ikaros虽然接受高定,但也有面向大众的系列,分类还是在“时尚品”中。
而世界树则是不折不扣的“奢侈品”——它只服务于马斯洛需求层次中最高端的那一小撮人。
王室,贵族,四代以上的世家。
这个品牌除了代表最顶尖的品质之外,也是身份的象征,就像排队三年等一个包,又或者每年巨资养一张几乎从来不会去参加的马术俱乐部会员证。
终归是有钱人的游戏罢了。
自从段奕接手世界树,他就深刻理解,为什么当初克拉伦斯第一想法是干脆关闭算了。
三百年历史的老品牌,能够传承至今,其中人员之冗余复杂,甚至远超那堆需要段奕全力关注的福利工厂。管理成本极其高昂,简直苦逼得跟某网站的写手一样:漕着卖白粉的心,挣点卖白菜的钱。
同时,因为客户群尊贵,世界树甚至完全不关注市场动向——大众市场和他们没有半毛钱关系。
而实际上,年轻一代的贵族们除了正装要遵循传统外,更倾向于一些年轻、新奇的时尚品牌。对于精良却传统刻板的设计嗤之以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