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沿杉抬起头看向站在高台上的清瘦少年,将恩师的话语牢牢刻在心里。
再次见到皇帝时已是多年之后,15岁的杜沿杉才貌出众,名动全城,他第一次受到皇帝的正式接见。
面前的皇帝已不再是记忆中的那个少年,他褪去身上的稚气,成为了一个高大强壮的帝王,让人值得去信赖与效忠。
皇帝的确是个难得的明君,他在位的这几年解决了不少问题,不但缓和了朔国的衰退,还使朔国整个国力有所回升。
待年迈的老国师卸任之后,杜沿杉便成为了朔国史上最年轻的国师。他们志同道合,想要对腐朽的朔国进行彻底的改革。
皇帝给了杜沿杉足够的权力,放手让他去做,他们的计划原本就与很多旧臣的观念相悖,引起了很多不满,前前后后树了不少敌人。
杜沿杉明白皇帝将自己当成了最大的标靶,但他没有任何怨言,反而心甘情愿。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分君之忧。
这是杜沿杉的恩师从小就教导他的,无论做什么都要以皇帝和朔国为第一位。
“你要记着,”老国师在临终前把杜沿杉叫到床前,用瘦骨如柴的手抚摩着他的发顶,就像儿时那般,“你在这个世上活着,便是为了朔国而活。”
“弟子谨记老师教诲。”
待杜沿杉说完话,老国师已经咽气。他朝着恩师的遗体连磕三个响头,眼睛又干又涩,却怎么也哭不出来。
我在这个世上活着,便是为了朔国而活。
杜沿杉在城门口下了马,缓步走进城门,经过连日的奔波已是十分疲倦,肩上的伤口也隐隐作痛。
如今那个他所要辅佐的皇帝已经不在了,后宫之中一直未诞下皇子,只有三位公主,大臣们很快会拥立出新的皇帝。不出他所料的话,新皇必定是离王。
离王是先皇的弟弟,一直盘踞在北州,与朝中不满改革的旧臣们多有勾结。
这也是杜沿杉急着赶回元京的理由之一。
那个人对他下达的最后一道命令,便是拿着密诏去寻找遗失在外的皇长子。
据他派出去的暗卫来报,皇长子已经有了下落,他此次不顾危险回到元京,便是为了稳定大局,为迎接皇长子的回京而铺好道路。
天空灰蒙蒙的,往日里热闹非凡的大街小巷一片寂静,每家每户的门口都挂上了白布头,显得死气沉沉。
巨大而笨重的城门紧闭着,如今正是非常时节,门外由重兵把守着。他的随从将通行令牌出示给守门侍卫后,侍卫向城墙上的哨兵示意,门内的士兵搬开门闩,一起向两边用力拉开城门。
杜沿杉整了整衣襟,挺直了背脊,方才的疲态一扫而空。
随后,他大步走进了城门,以朔国国师的姿态。
几日后,姜挺他们终于回到了马场。
东郭季前几天便得到了元京传来皇帝驾崩的消息,他一连几日都寝食难安,朝廷上已经变天了,可他却只能窝在这个穷乡僻壤里,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想到有可能这辈子都可能要与这群臭马为伴,他就一肚子憋屈。皇帝驾崩之时,恐怕杜沿杉还在那边境陪同雷帛打仗,作为皇帝的亲信却不在身边,这是不是意味着杜沿杉即将失宠呢?
作为国师这一派,在朝堂上肯定会树敌众多,他当初愿意到杜沿杉糜下也是赌一把,为了以后的飞黄腾达。可支持杜沿杉的皇帝已经驾崩,杜沿杉失去了最大的靠山和庇护。
先皇没有皇子,那么皇位便落到了几位王爷手里,据东郭季所知,那几个王爷没有一位与杜沿杉交好,而最有希望当上皇帝的离王和鸣王都是与之敌对的保守派。
想到这里,东郭季又暗暗有些庆幸,元京的国师一派党羽怕是会遭到清洗,自己在这偏僻的马场里不太会被牵连,可他的前途也就全毁了。
姜挺回来之后,东郭季自然也没好脸色。
“你倒是舍得回来了?”东郭季手里拿着茶坐在凳子上,一脸阴骘地等着姜挺。他轻轻吹了口上面的热气,抿了一口后将茶水直接泼到了地上。“这么烫要怎么喝?!”
边上的马夫低头不语,重新沏了杯茶端到东郭季水边。这几日里,东郭季干脆破罐子破摔,把原形都暴露了出来,不再伪装成那个慈眉善目的太仆大人了。
“大人,小的是去给国师大人报信了,”姜挺道。
“报什么信?”东郭季眼睛一亮,忙问道。这小子跟国师私下里果然有来往!
“小的无意间发现了潜藏在军营里的冉国细作,他们掌握了我军的动向,所以我军一出兵,冉国的士兵们就撤退。”
“哦?那你为什么不告诉雷将军,而是自己独自去追国师?”东郭季追问道。
“等小的想到那细作的身份后,雷将军和国师已经出发前去围剿敌军了,情急之下小的才会驾马追赶。”
那日,其实是姜挺为了通知杜沿杉马匹有问题才会突然离开,但他现在不能向东郭季透露实情,要是让对方知道自己在杜沿杉面前说了他的不是,恐怕以后就没好日子过了。
至于杜沿杉那边,东郭季与他一时半会还碰不到面,到时只能将计就计。
“你抢功劳的本领倒不小。”东郭季冷哼了一声,看来姜挺又在杜沿杉面前立了一功,自己再责罚他有些说不过去,但他又怕将来姜挺恃宠而骄,骑到自己头上来。
“小的和东郭大人一样,都是为了替国师大人分忧,但小的这次擅离职守,甘愿受罚。”
东郭季正思索着要不要惩罚姜挺,听见姜挺说要自愿受罚,既然对方给了他个台阶下,那么他也不用做的太绝,以防将来有什么变故。
“嗯,那我就罚你杖责二十,以儆效尤,以后有什么事切记与我商量后再做定夺,你明白了么?”东郭季特意加重了后面几个字。
“小的,明白!”
第22章
东郭季责问了姜挺一番,又以擅离职守的罪名把姜挺和善舞杖责二十,然后便独自一人哀伤去了。
令东郭季糟心的不仅是杜沿杉失势,还有马场里一直被克扣的月银用度。维持一个马场需要不少费用,马匹的口粮,马夫们的月钱,还有其他方面都需要花钱。
可自从驯服好的战马被送到边境后,新的马匹并没有再补充过来,而户部则以这个理由减少了发给马场的月银。
马场里还有那么多人要吃饭,伙食清一色的都是素食,厨房大娘是农家出生,她在边上开垦了一小块菜地,又养了些鸡仔,马夫们才能偶尔换换口味。
除了吃饭问题,马场里备用的药物一直得不到补充。马夫们平时驯马所累积的新伤旧患,连个好点的伤药都没有,更别提看病的大夫了。
一些小病小伤只能靠自己养着,真撑不下去了才会到附近的村镇去看大夫,费用当然得自己来出,所以大部分马夫宁肯咬牙忍着,这也就是为什么马场里都是些老弱病残的原因。
东郭季来到这马场不但油水没捞到,还要跟其他马夫一样吃咸菜啃馒头,能不糟心么?
行负责刑的都是平时一起养马的马夫,以前打李易打得那么严重,也是因为国师在场的缘故,如今随便应付了几下便了事。
姜挺和善舞都是练过武的人,年纪又轻,二十杖下来倒也没什么大碍,特别是善舞,简直跟没事人似的,用刑后还是一副活蹦乱跳的模样。
挨完打后,善舞连上药都顾不上,顶着个红肿的屁股就往马厩里冲,他们进马场之前将善财先藏到了马厩里,准备探探风再做打算。
在面对东郭季那黑的像锅底一样的脸色,善舞便放弃了向东郭季请求,他决定偷偷把善财养在马场里。
姜挺明白善舞的个性,无法将善财丢弃在外,而马场里向来是东郭季说的算,他正在气头上断不会接受善财这样的无用之人。姜挺只得帮着善舞隐瞒下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善舞把人安置在了他们几个住着的小屋里,只是同住的还有李易和木南,必须和他们打声招呼。
“姜大哥……”一个怯懦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木南啊。”姜挺和善舞到马场时已近黄昏,他们刚趁着夜色刚把人藏进屋内,就听见口门传来了动静,把有点做贼心虚的两人吓了一跳。
“我有件事要与你说……”姜挺继续说道。
两人事先商量好,姜挺与木南解释善财的事,而善舞则和李易去说。
木南疑惑地看了一眼屋内的陌生人,随后被姜挺拉到了走廊上。
“姜大哥,那个人是谁啊?”
“呃,是我们在路上收留的,他神志不清又无依无靠,所以我们就带了回来。”姜挺解释道。
“哦,东郭大人恐怕会不太高兴……”这几日东郭季没少折腾马场里的人,木南也吃了他不少苦头。每天都会被找茬,再责骂一顿,好在以前经常欺负他的王双现在对他不再刁难,以至于他的日子不会太难过。
整个马场里,也只有姜挺会帮自己撑腰了,可惜那几日他都不在。木南很担心姜挺,不知他为何没跟东郭季一起回马场,当然,他是不敢问东郭季的。
“嘘……这件事东郭季还不知情,”姜挺做了个噤声动作,“我们打算先把人藏在屋子里,你帮我保守这个秘密好么?”
“嗯,”木南用力点了点头,腼腆一笑,“姜大哥说什么,便是什么。”
“嘿,”姜挺揉揉木南的脑袋,眼前的少年似乎长高了一点,人也壮实了不少,不再像刚见面时那般弱不禁风。“我们走了那些天里,马场里没发生什么吧?”
木南想了想:“马匹都被你们运送到边境去了,新的马匹又没有及时运到马场里,这段时间一直挺清闲的。”
“我刚回马场时,看见其他人都十分疲惫的样子,看起来不像是很清闲啊……”姜挺到达马场时,正看见一群马夫在搬草料,从跑场上往东边的仓库搬,平日里草料是不会有人去动的。
“因为……因为东郭大人一直给我们找事做。”木南突然降低音量道,“东郭大人回到马场几天后,不知是吃错了什么药,就像是换了个人似的。”
姜挺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这木南原本一点风吹草动都会吓得发抖,如今倒是敢说起东郭季的坏话来了。
木南见姜挺笑意盈盈地望着自己,脸蛋刷的一下红了起来,一直红到了耳根。
正是这个人的出现,给了他憧憬和向往。
姜挺离开马场的那几天里,木南每天都会不由自主的想一想姜挺,想着对方会在做什么,遇到什么,何时才能归来,到后来便养成了习惯。
等人真来了面前,他又不知该问些什么。
木南之所以来参军,是因为离家出走后,他一个人无处可去。
他从小被欺负惯了,胆小、麻木,就算被人虐待也不会反抗。直到某一天,他亲耳从邻居家听到了自己并非亲生这个事实。
他以前总想着,他不招人待见一定是自己做得还不够好。无论他的父母如何嫌弃他,他的兄弟姐妹如何厌恶他,这一些他都不在乎,他愿意待在这个家中,愿意帮父母干活,愿意把自己的伙食分给手足。
后来,他总算想明白了,他并不是这里的一份子,永远都无法融入这个大家庭。所以,他选择了离开。
他谎报年龄来参军,便是希望自己有一天能成为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但是这个愿望很快被打破了,他被打发到了马场,当一辈子的马夫。
反正在哪里,他都是不被需要的。他这样想着,并做好了接受它的准备,然后他遇到了姜挺,这个意料之外的人。
第23章
姜挺的出现,并主动帮他解围,这是头一次有人站在他身边,愿意帮助他,而不是像其他人那样冷眼旁观,或是加入到欺辱他的行列。
木南第一次体会到了被人珍视的感觉。
姜挺很照顾他,又时常鼓励他,还会叮嘱他要注意身子,多吃些饭,这些都是他未曾体会过的。
久而久之,姜挺渐渐成为了木南心中颇有份量的存在。
“姜大哥,你笑什么?”木南低着头,耳朵又红又烫,好在天色暗下来了,夜色中似乎看不太清。
“没什么,你开朗了不少,这是好事。”姜挺拍了下木南的背脊,“挺起胸膛来,好不容易长了些个子,不要老伛偻着背。”
木南不好意思地挠了挠鼻尖,随后他想到什么,有对姜挺说道:“对了姜大哥,我前些天遇到个古怪的人。”
“古怪的人?”姜挺稍稍顿了一下,“什么样的人?”
“看得不太清楚,我去打水的时候无意间撞见的,那人蒙了脸穿着一身黑色的衣物,似乎在窥视马场里的什么。”
“嗯……这件事你跟其他人说过么?”一身黑色衣物,姜挺好像想起了什么。
“没有,后来就再也没发现过了,可能那人已经走了吧。”
“好的,我知道了,你暂时不要跟任何人,免得引起不不要的麻烦。”
“嗯,”木南想了想,又小心翼翼地问道。“姜大哥,你迟回了几天,是去哪里的了?”
“出了点小问题,不过已经解决了。”姜挺心不在焉地说道,“好了,我们快回屋吧,这天是越来越冷了。”
两人一起回了屋里。
善舞也已经和李易说明了事情由来,李易瞪了善舞一会终是没再说什么,一瘸一拐地坐会到自己的床铺上。
自从他挨了一顿棍子后,仿佛一下子苍老了许多,腿上还留下了残疾,对马场里的事务也不太管了。
善舞把自己的床铺让给了善财睡,自己则在床边上打地铺。
另一头,躺在床上的姜挺陷入了沉思。
据木南所言,东郭季回来没几天就开始穷折腾,据他推测十有八九是杜沿杉那边出了什么状况。
他细算了下时间,东郭季回到马场跟杜沿杉到元京的日子应该差不了几天,而他又为杜沿杉一派,如果不是杜沿杉出了什么事,他也不会如此焦躁失了分寸,连那层虚伪的外表都不顾了。
那么,杜沿杉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
还有那来刺探马场的黑衣人,听木南的描述跟上次在荒野中来迎接杜沿杉的暗卫十分相似,不过天下的黑衣人几乎是一个打扮的,姜挺也不能百分百肯定两者为同一伙的。
听杜沿杉他们那天的谈话,似乎是在找什么重要的人,难不成马场里还隐藏着什么秘密么?
姜挺按了按太阳穴,他反复查看了黑铁,系统没有任何提示,目前没有危及他性命的事件发生。是呢,他与杜沿杉并无瓜葛,就算是杜沿杉遇到什么危险,系统也不会给出反应。
那个保护国师的任务也只是为了保住姜挺的性命而已,若是杜沿杉因为马匹有问题而发生什么意外,他们整个马场的马场都逃脱不了罪责。
如今,杜沿杉身处元京,再遇上什么麻烦也都与姜挺毫无关系了。
但是不知怎么的,杜沿杉那抹身影始终挥之不去,姜挺辗转难眠,最后披了件衣裳轻手轻脚摸出了房门。
他坐在走廊的栏杆上,夜晚的气温已经很低了,姜挺被冷风吹得头疼,不过脑袋也稍稍清醒了些,与其在这里苦恼,不如明天去向东郭季打听打听杜沿杉的消息。
马场里的人虽然少,但要藏一个大活人也并非易事,同住的人不论做什么都要顾忌一分。
善舞早早去厨房领了早点,厨房的大娘知道他胃口大,每次都会多给一些,这次他全数拿回了屋内,与善财一同用饭。
以后的每顿饭都得分出一份留给善财,好在善财的胃口并不大。
姜挺他们洗漱完毕后,善舞还在慢条斯理的为善财剥鸡蛋壳,把冒着热气的鸡蛋送到善财嘴边,善财贴着香喷喷的蛋白咬了小小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