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嶷是曾经追逐过皓月的,对于皓月的速度,他心中很是有数。提起一口气紧跟着前方身影,他见对方直奔城外,便猜他大概又是想往山林野地里钻。一路跟着皓月出了城,九嶷故意的不肯加快速度,想要追到皓月精疲力尽;而如此过了小半个时辰,他们一前一后的当真进了荒野之中,九嶷看皓月那两条腿明显是有些摇晃了,这才在心中暗笑一声,骤然提了速度。四脚蛇“呱”的一声被他从袍子里甩了出去,他也没察觉。
眼看皓月越来越近了,九嶷一边把手伸到怀里掏纸符,一边双腿用力,迈开了大步。及至将一张镇妖符握在手里了,他正要将纸符向前挥去,哪知脚下忽然一软,他身不由己的向旁栽了一下。攥着纸符低头一看,他只见地面虽然也有土有草,但土是浮土,草也全是没了根的。浮土之下冰凉泥泞,竟仿佛是一片沼泽。
九嶷稍稍的有一点慌,心想这要是沼泽可就糟了糕,哪知在下一秒,他抽抽鼻子,忽然又闻到了一股子恶臭之气。
“这不会是??”九嶷狐疑恐慌的想:“粪坑吧?”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九嶷已经向下沉到了腰间。他慌里慌张的伸手四处乱摸乱抓,忽然薅住了一把野花,他拽了拽,发现这野花倒是扎根在地的,便小心翼翼的运了力,想要薅着花茎往坑边挪。哪知就在此刻,四脚蛇一溜黄烟的飞爬而来,且爬且张着大嘴叫道:“九嶷!不要丢下我,我来啦!”
“啪”的一声,四脚蛇一跃而起冲向九嶷,肚皮正贴上了九嶷的面孔。而九嶷冷不防的受了袭击,当即向后一仰,一声不响的沉下去了。
这天傍晚,皓月重新出现在了吴旅长面前,并且还给吴旅长带来了一身男装。
吴旅长这一天一直躲在县内的一家旅店里,如今见皓月回来了,十分欣喜;皓月一边让他换衣服,一边冷静的说道:“吴旅长,从此你不必怕了,那个害人的妖僧,已经被我已经用人间最残酷的刑罚处治掉了。”
吴旅长光着膀子站在地上,本来是在系裤腰带,听闻此言,立时来了精神:“你把他宰啦?”
皓月一皱眉头,随即摆了摆手:“我只是偶然发现了一处陷阱……算了算了,想一想都很恶心,你不要问了。”
吴旅长披上小褂,亲亲热热的又问:“活神仙,你接下来要往哪儿去呀?”
皓月思索着答道:“我么,无非是云游四方罢了。”
吴旅长听闻此言,当即一拍他的白巴掌:“哎呀,那可太好了!既然你去哪儿都行,不如跟我一起往北京去!京城毕竟是京城,人多,恐怕妖也多,正好让你大显身手哇!对不对?”
皓月犹犹豫豫的点了点头:“那倒也不是不可以,吴旅长??”
吴旅长这一阵子没少吃苦,如今到了皓月身边,感觉很有安全感。听了皓月的话,他高兴得立刻走了过来笑道:“什么吴旅长,我早不是旅长了。你若是不介意的话,往后就叫我一声秀斋吧!”
说完这话,他又对着皓月的肩膀打了一下:“活神仙,你有没有钱?有的话就拿出来点儿,今天你我二人成为同路的朋友,是值得纪念的,我要请你吃顿饭!哈哈哈,你可不要对我客气哟!”
皓月瞟了吴旅长一眼,心中忽然有些后悔,认为自己方才不应该轻易的点头。
第十六章
吴秀斋旅长和皓月结伴上了路。
吴秀斋依然没有摸清皓月的底细,东拉西扯的想要套出他的实话,也不成功。皓月是沉默而端庄的,吃不多吃,睡不多睡,并且喜欢在午夜时分起床打坐。吴秀斋总怀疑他是在吸取日精月华,然而又不好明问,怕问得急了,会把皓月问跑。皓月一跑,他失去了经济上的支柱,就只好真的讨饭进京城了。
这一日的傍晚时分,吴秀斋提着一只崭新乌黑的大皮箱,跟着皓月上了火车。这一趟列车是要开往北京的,两人一路的盘缠则是由皓月一人承担。上车之后,皓月一马当先的开了路,一直走进了列车尾部的包厢之中。包厢内部十分狭窄,两张小床相对着靠了板壁,中间只容得下一张小小的桌子。皓月走到床边,自顾自的转身坐了下来。
心事重重的扭头望向车窗,他坐得腰背挺直,一身新穿的灰色西装板正利落、一尘不染。如此坐了片刻,他忽然把手伸进裤兜里,摸出了一面巴掌大的小圆镜。对着镜子照了照,他顺势抬手正了正自己领口处的蓝地白点子大领结,又用手指理了理一丝不乱的小分头。
整理仪容完毕之后,他一边把小圆镜塞回裤兜,一边留意到了对面的吴秀斋。吴秀斋弯腰驼背坐没坐相,细脖子向前一伸,他以乌龟之姿探出了他细皮嫩肉的小瓜子脸,一眼不眨的盯着皓月瞧,同时微微的张开了他的小薄嘴唇,露出了一点金牙的光芒以及虎牙的尖端。
两人大眼瞪小眼的对视了片刻,末了皓月先开了口:“你看什么?”
吴秀斋“嘻”的一乐,然后搓了搓自己雪白的小巴掌:“活神仙,我想和你说说话。”
皓月面无表情的看着他:“说吧。”
吴秀斋加快了搓手的速度,同时笑嘻嘻的开了口:“活神仙,我的情况呢,你是都了解。这回到了北京,也是没有出路,只能靠我姐养着我。我看你西装革履大皮箱活得挺阔,你看凭我这个资质,有没有可能投到你的门下,给你当个弟子呢?你传我几手本领,到时候咱们赚了钱,你七我三,怎么样?”
不等皓月回答,吴秀斋又补了一句:“你八我二也行。”
皓月不假思索的摇了头:“你不行。”
吴秀斋万没想到他拒绝得如此痛快,几乎要生气:“为什么?”
皓月把脸重新转向了窗外一闪而过的日暮风光,声音低而悠扬的答道:“我这一门,若收弟子,也只要童子。而你——”
话未说完,余音袅袅。吴秀斋听闻此言,不由得吃了一惊:“活神仙,你不会也还是童子身吧?”
皓月没理他。
吴秀斋越是审视皓月,越感觉此人邪门,又因皓月生着一张光溜溜的白皙面孔,不见胡须的踪影,所以他暗暗的又怀疑对方身有隐疾,不是真正的男子汉。入夜之后,他仰面朝天的躺在床上,先是琢磨皓月,后是琢磨皓月的大皮箱——皮箱的内容他是一无所知,不过拎着沉甸甸的,显然箱内十分有货,只可惜皮箱上了锁,钥匙在皓月的胸前口袋里。
吴秀斋如今堪称是穷困潦倒,所以在心内思前想后的斗争了一番之后,他在火车行进声中起身下了小床,蹑手蹑脚的走向了对面小床。
这回借着窗外的月光照耀,他第一次见识了皓月的睡姿——皓月在入睡之前脱掉了衣裤,如今身上只剩了衬衫裤衩。蜷缩着在床上跪伏成了一团,他把两条手臂交叠在了枕头上,自己偏着脸闭着眼,把下半张脸,包括鼻子,全埋在了臂弯之中。
吴秀斋活了二十几岁,还未见过这种睡法,屏住呼吸在床前站了片刻,他最后还是没敢出手。皓月连睡相都是如此不凡,这般不凡之人,岂是能容他这凡夫俗子偷的?
吴秀斋打算撤退,回到床上继续睡觉去。然而在他要走未走之际,皓月忽然有了动静——蜷缩着的一条长腿猛的蹬了蹬,他低低的发出了一声呜咽。
吴秀斋吓了一跳,下意识的退了一步。然而皓月呜咽之后又从鼻子里哼出了一声呼噜,随即把脸往臂弯中蹭了蹭,他继续睡了。
吴秀斋不敢久留,屏住呼吸转了身,他轻轻的重新爬回了小床,心中同时暗想:“怎么像狗似的?”
列车昼夜奔驰,然而宛如裹过三寸金莲一般,虽然一直在前进,但是走一步退两步,走两步停三停,一直磨蹭到了翌日上午,才气喘如牛的抵达了北京火车站。
皓月把吴秀斋带到了北京,自认为算是送佛送到了西,想要和他分道扬镳。可吴秀斋对他生拉硬拽的不肯放,非要让他到自己那守了寡的姐姐家居住。皓月是个长身玉立的体面人物,非常的不愿意在大庭广众之下和人拉拉扯扯,然而吴秀斋颇有一点撒娇撒痴的不要脸劲头,敢于欢声笑语的对皓月动手动脚,不等皓月出言回应,他已经一手拎起皓月的大皮箱,一手招来了两辆洋车。抱着大皮箱上了领头一辆洋车,他回过头对着皓月嫣然一笑:“走哇!家里又不是没房子,你对兄弟这么够意思,兄弟能让你在外头住吗?”
皓月的舌头在口腔中动了动,真感觉自己像是被这位前吴旅长绑了票。然而此时多说也是白费口舌,况且周遭环境肮脏嘈杂,皓月抬手在鼻端扇了扇,感觉自己的鼻子快要被四面八方的臭气熏得麻痹了。
不情不愿的上了洋车,皓月跟着吴秀斋走了。
第十七章
两辆洋车一前一后的跑了许久,末了总算在一条胡同里停了下来。皓月下车付了车账,而吴秀斋急三火四的扑向前方一扇黑漆大门,连踢带打的开始大叫:“姐!我是小秀!我来啦!快开门哪!饿死了,早饭还没吃呢!”
这话喊出没有多久,黑漆大门果然开了一扇,开门的人是个整齐利落的小老妈子。吴秀斋不理会她,迈步就往门内走,走了一步之后回了头,他又一把抓住了皓月的手:“活神仙,来啊!到这儿就和到自己家是一样的,千万别外道。”
皓月硬从他那汗津津的掌中抽出了手:“你走你的,不必管我。”
正当此时,一串咯噔咯噔的脚步声音快速逼近,皓月抬头一望,只见一名摩登少妇蓬着满头烫发冲了过来,见到吴秀斋之后先不言语,及至上下把他打量清楚了,少妇扬起小巴掌,对着吴秀斋兜头便是一巴掌:“小王八蛋!我不是让你在家乡安生呆着吗?你怎么又滚过来了?”
吴秀斋苦着脸说道:“姐,你不知道,那个心如蛇蝎的胖娘们儿跟我算了总账,我被她和她娘家哥哥撵出来了。”
那少妇听闻此言,当即怒道:“混蛋!那毕竟是咱们吴家的家业,他们撵你,你就真走了?”
吴秀斋听到这里,几乎落了泪:“姐,你说的这都是屁话。那个胖娘们儿是什么体格,我又是什么体格?她一看我的旅长让人给撸了,立刻就大发氵壬威,一屁股把我压倒在地坐了个半死。你也知道,我本是个弱质书生——”
少妇听到此处,不耐烦的一挥手,露出一颗虎牙骂道:“中学都考不上,书你娘的生!你二十大几的人了,难不成现在还要吃我一口?”
吴秀斋避其锋芒,自顾自的只是诉苦:“我离家之后,还遇上了一个歹人,被他凌迫得生不如死,险些失了贞操。幸好天可怜见,让我遇到了这位活神仙——”他边说边侧身向皓月一伸手:“活神仙不但把我救出了魔窟,这一路还供我吃喝,把我送到了北京城,否则的话,你就看不见你弟弟了……”
吴秀斋唠唠叨叨的长篇大论,论着论着忽然感觉空气不大对,渐渐的压低声音抬了眼,他就见不知何时起,他姐姐已经变得粉面含春笑容可掬。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望向皓月,吴姐姐先是将长睫毛忽闪了个上下翻飞,随即很西洋派的伸出一只手,同时口中娇声嫩气的笑道:“哎呀,你看我刚才光顾着教导舍弟,竟没留意到先生你。我娘家姓吴,你称呼我密斯吴就好了。”
皓月并没有和密斯吴握手,单是冷淡的一点头:“密斯吴,我——”
未等他把话说完,吴秀斋又抢了话:“我俩还没吃早饭呢,饿死了!”
密斯吴听闻此言,立刻翩然转身,开始张罗着给两个人预备饮食。
密斯吴跟着霍督军过了好几年,所得遗产除了自己这几年积攒下的体己之外,就是这一座宽宽敞敞的好四合院。如今正是秋季时节,院内花草尚未凋零,全被修剪得齐齐整整。密斯吴以准备早餐为名消失了片刻,再出场时却是大变模样,旗袍也短了,烫发也黑了,面孔也艳了,连脚上的高跟皮鞋都换了一双。殷殷勤勤的伸了手,她又给皓月盛饭,又给皓月端茶,同时谈笑风生,两片红唇大开大合。吴秀斋深知自家姐姐不是一盏省油的灯,在督军家中历练了几年之后,必定变得越发老辣,然而他这一趟带皓月过来,可不是为了给自己找姐夫的。端着大饭碗清了清喉咙,他瞄了他姐一眼,见他姐毫无察觉,笑得牙花子都露了出来,故而气运丹田,又重重的咳嗽了一声。
密斯吴瞪了弟弟一眼,随即不但不走,反而一屁股在皓月身边坐了下来,柔情似水的问道:“怎么不多吃一点儿?是不是小菜不合胃口?不合胃口你就说,你待我弟弟好,和待我好是一样的,我这个人呀,最是有情有义有恩报恩,你若不嫌弃,就长长久久的住下来,横竖我是一个自由的女子,也无人管束。你我男未婚女未嫁,便是做个朋友,想必也没什么的。你说呢?皓月先生?”
皓月的饭量似乎一直不大,此刻也只喝了几口米粥。他装聋作哑的功夫已臻化境,听了密斯吴的话,他像聋了似的,自自然然的沉着脸一言不发。而密斯吴和苍老粗鲁的霍督军过了几年,早已经过够,如今弟弟骤然领过来了一名面如冠玉的美男子,她不禁发作人来疯,恨不能将皓月一口吞下,嚼嚼咽了。
及至早餐结束,吴秀斋把他姐姐拽进了卧室,急赤白脸的说道:“姐,你别招那个人。那人是个修道的童男子,不近女色的。”
密斯吴离了皓月,立刻恢复本色:“放你娘的狗臭屁!你当姑奶奶没见过老道?有他那模样的老道吗?”
吴秀斋情急之下,只得将自己同皓月相知相识的过程讲述了一遍。他想自己把实话这么原原本本的一说,必定就能吓住姐姐了,哪知他这姐姐色迷心窍,听完了他的话,不但不在乎,还大喇喇的说道:“反正我也没打算嫁给他,至多是相好一番罢了。他就是个公狐狸精,我都认了!”
吴秀斋万没想到在好色这一途上,姐姐竟和自己是个知音。他并不反对姐姐拿钱养小白脸,可皓月显然不是小白脸的最佳人选。
“不行不行。”他简直要急了:“皓月这个人有一身歪门邪道的本领,我看他穿得好戴得好,好像靠着这项本领发了不小的财。我现在旅长也当不成了,家也被那个胖娘们儿霸占了,将来还想跟着他混吃混喝呢!”
密斯吴把脸一扬,摆了个高傲冷艳的姿态:“你爱怎么混就怎么混,跟我有个屁关系!”
第十八章
吴秀斋万没想到自家姐姐乃是一匹女色狼,并且色心坚固,油盐不进。为了留住皓月,他转而改变战术,不理他那姐姐了,只寸步不离的陪在皓月身边,不给他姐姐大耍女流氓的机会。
及至到了夜间,他抱着枕头爬上了皓月的床。皓月穿着雪白的裤衩汗衫,正在床尾闭目打坐,听到吴秀斋来了,他阖目垂头,低声说道:“我明天走。”
吴秀斋为了保险起见,特地躺到了外侧:“活神仙,你要往哪儿去啊?”
皓月言简意赅的答道:“行走江湖、浪迹天涯。”
吴秀斋听闻此言,当即一翻身爬到了皓月身边:“别啊!这北京城还不够你浪的?再说你走了我怎么办?你看我这细胳膊细腿儿可怜见的,万一再来个妖怪恶僧欺负我呢?谁来保护我呀?”
皓月听到这里,忍不住睁开了眼睛。颇为诧异的转向了吴秀斋,他低声问道:“难道我要保护你一生一世吗?”
吴秀斋一拍巴掌:“好呀!反正你是光棍一条,还要保持童子身修你的法术,你这样的跟谁过不是过呢?我现在姨太太也没了钱也没了,也是光棍一条,正好咱们两条凑一对,先搭伙过着算了。横竖我也花不了你几个钱,你只要负责我的衣食住行就成,一个礼拜下一次馆子也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