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这样,这个玩世不恭而又潇洒肆意的男人强势而不容拒绝地闯进他平淡无波的生活里。
然而,缤纷多彩的日子真的适合过了十几年苦行僧生活的程泽吗?
这个想法倏然从他脑海中滑过,然后在下一秒被摒弃。
这些日子的快活,拿他一辈子去换都甘愿。
程泽再清楚不过。
但是,他们的矛盾却如此清晰地摆在了彼此面前。
“我不想他们车祸去世,我不想一个人生活那么多年,我不想一辈子害怕坐车……但是现实呢?”程泽脸上的苦意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展现在卫黎面前,“卫黎,很多次我都忍不住想像女人一样问你,问你到底喜欢我什么。你总是告诉我不要改变,不要妥协,但是我根本连自己讨你喜欢的地方在哪儿都不知道!”
这样的示弱让卫黎心惊。
然而心惊之余,却觉得满心都是苦涩。
他第一次知道看似无坚不摧的男人居然有藏得这样深的自卑。但转念一想,又有什么好惊讶?少年的成长期,总需要那么一两个人生导师般的存在,多数是父母,少数是朋友。他们会在你的迷茫期、叛逆期给予你支撑和肯定,让你明白你受人喜欢,身后永远有温暖的避风港。
只有程泽没有,没有人全心全意地爱着他,没有人全心全意地支撑他,甚至没有人告诉过他无论他是怎样,始终会有人爱他如一。
梁凉跟卫黎说过,程泽自十三年前就再也没有长大过。他曾经对这句话不以为然,但是在这一刻却觉得对方一语成谶。
天马行空般牵涉极广的想法在卫黎脑子里兜了一圈。
他看着对方轻叹一口气,然后上前一步拉开了窗帘。
随着大片的阳光洒进卧室,两人不约而同地觉得心里的阴霾也轻了一些。
卫黎拉住他的手腕,一声不吭地把他往床边拖,然后按着他的肩膀让他坐到了床上,自己则俯下身,认认真真地看着程泽的眼睛说:“虽然这么说特别像假话,但是我还是要说,我喜欢你的全部。”说着他抬手摘去程泽的眼镜,动作轻柔地抚上对方因视野不清而微微眯起的眼睛,“喜欢只对着我温柔的眼睛。”顺着鼻梁的轮廓一路摸了下来,“虽然打啵的时候会碰到,但是特别有味道的鼻子。”
接着温热的手掌碰到程泽的嘴唇,他感觉到对方流连般地来回抚弄,刚有些不自在地想避开,就见对方凑近,亲了亲他的唇角。
现在是温存的时候吗?程泽心里哭笑不得,偏偏早已习惯或者说欢喜对方亲近的身体甚至在对方靠近的时候不自觉地凑了过去。
“我从小特别爱吃一种果冻,后来就没得卖了,我一直很惦记。但是自从有了你,我就不惦记那些清粥小菜了。”
卫黎顺着俯身的动作抱住他的背,声音里的温柔和耐心前所未有。
“我不是那帮文青,说什么不知道哪里喜欢就是喜欢……因为我说得出我所有喜欢的地方,从你的长相到你的性格,没有一个地方不喜欢。有个矫情的说法不是说夏娃是亚当的肋骨么?而你,我觉得你是上天按着我的喜好模子刻出来的。你是我的命中注定。”
明明是最肉麻不过的情话,在此时此刻说出,无论是言者还是听者都觉出一分难以言喻的庄重。
然而情话能让气氛缓和,却无法消除矛盾。
何况吵架向来不分男女。二人在不知不觉中牵扯出的旧事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即使最后勉强达成一致,普照的阳光融掉大部分雪球,却还是会留下最中心的坚冰——与其说是导火索,黎的善意谎言,不如说是根本原因,二人大相径庭的观念。
要说传统理念的男强女弱也确实有一定的科学依据。别说是两个男人,就算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汉子生活在一起,也必然是摩擦不断。因为就算男人们再不愿意承认,他们心中多少还是有些大男子倾向,这种大男子主义并不是一般意义上的男子霸权,而是——我觉得我没错,你娘们唧唧得烦什么?讲道理?你这是讲道理?我觉得我说得都很有理……行行行,好好好,你赢了行么,算我错OK?
而程卫二人,也不外如是。
卫黎觉得这次酒驾确实是他不对,他可以诅咒发誓从此再也不犯,所以我们掀过这页了可以么?至于克服顽疾,不,不需要,他乐意包容对方的一切缺点,并且他有这个自信——在他们一辈子的生活中,这个小缺点不值一提。
但程泽的想法更简单,他是男人,他希望为对方变成更好的人,他不想一辈子都躲在卫黎的庇护下安稳度日。更何况,他从不希望他的顽疾成为对方顾忌他的理由,无论是善意的谎言还是其他,他都不需要。
当然,这是他们各自心里的想法,而这最真实的想法甚至根本来不及谈起就被来叫他们吃早饭的安女士敲门打断了。
吵架没有及时解决,一般都会演变成冷战。
即使他们自诩为理智的男人,也不能免俗。
于是,虽然面上和睦照旧,但二人心知肚明——没来得及展开就被迫中止的吵架正式演变成无硝烟的冷战。
最先洞察二人情况有异的居然是卫子初小朋友。
这天周一,球球照例去履行闹醒自家舅舅的义务。然而他刚窃笑着拧开门把,打算以天王盖地虎的英姿扑向那张大床的时候——
“敢把拖鞋甩到我床上,我就把你扔下去。”阴测测、冷冰冰的声音立刻让小朋友打了个激灵。
心情居然差到警戒线的最底层,好恐怖!
人精卫子初顿时调整好姿势,规规矩矩地转过身,九十度弯腰:“舅舅早上好!”
卫黎可有可无地“嗯”了一声,然后漫不经心地转回视线,继续对着镜子搞发型。
卫子初眼珠子转了转,屁颠颠地跑到他身边,然而就算他使劲踮起脚尖、仰着脑袋始终只能看到自家舅舅棱角分明的下巴。
嘁,单下巴哪里好看了?还是自己双层的可爱!
卫黎心不在焉地抓了抓头发,然后垂下脸与外甥对视。
“做什么。”
球球堆起一脸傻笑,特别俊杰地问道:“舅舅跟程老师吵架啦?”
卫黎在看到小朋友阳光灿烂笑容的那一刻恨不得大义灭亲。
他伸手拍了拍卫子初肉嘟嘟的脸蛋,语气毫无起伏:“别管闲事。”
一秒化身居委会大妈的卫球球转了转眼珠,凭借突如其来的高情商道:“程老师也很不高兴哦!”
这话倒是让卫黎起了兴趣。
他不自觉挑高了眉,假装不在意地淡淡道:“一个小笨蛋,还能看出面瘫的表情?”
平日里听到他喊自己小笨蛋肯定要炸毛的球球此刻却笑得特别狡黠,活像在领取至高无上的夸奖一样,他拽着舅舅的手急道:“特别明显呀!程老师眼睛下的黑眼圈像大熊猫一样!还有啊,奶奶做了糯米糍团,程老师才吃了一个就说饱了呢!”
卫黎闻言就笑了。
说实话,如果对方真如球球所说,那真的是特别明显了——作为生理二十六岁,心理四五十的程老师来说,睡眠和早饭是他最注重的东西。
卫黎只要想象一下对方对着满桌早点却没胃口的样子,心里就觉得好笑。但是笑意之后,又忍不住有点心疼。
我操。
卫黎心里骂了一声,嘴上却不由自主地轻轻叹了口气。
他觉得他这辈子都注定要栽在程泽身上了,不过第三天,他就心慌得忍不住想要举手投降。
第七十章
卫黎扛着卫球球走下楼的时候,看到传说中吃了一个糯米糍团之后就停嘴的男人津津有味地吃着自家娘亲拿手的爱心煎蛋。
“你妹。”
卫黎面带微笑地低骂一声。
小胖墩扑腾着短手短腿,很是费力地把脑袋扭过去,扑闪着大眼十分严肃地学嘴:“你妹!”
卫黎闻言立马拍了一记近在眼前的小屁股,对于外甥自发自动的干嚎熟视无睹。
倒是背对着他们的卫晨听到儿子的破嗓子回过头,毫不客气地揶揄道:“哟,卫少爷可睡醒了。”说着她起身把卫子初接过来,揉了揉他的脑袋,“又做什么讨人厌的事了?”
卫黎一边拉椅子坐下,一边抢在球球之前漫不经心地答道:“你儿子每天都在做讨人厌的事。”
“因为他舅舅每天都睡懒觉。”卫晨慢条斯理地擦了擦手,一针见血地回击道。
这不过是卫家姐弟经常上演的斗嘴,连卫家父母都毫不在意地自顾自讲话。然而这时却听卫黎难得语带不耐道:“睡懒觉怎么了?今天你在,爸妈也在,就非得要我送球球上学?”
话音刚落,和睦融洽的饭桌顿时安静了。
而说完就后悔的卫黎看着他们脸上的错愕,张了张嘴却不知道如何解释。
他跟他媳妇儿吵架了,心情特别差,怒火之下无差别攻击了?
实话就是这个但怎么说得出口。
卫黎沮丧地想着,不由自主又去瞟了程泽一眼。
哟,现在倒是肯抬头了啊,刚从他坐下开始就一直低着头呢,他闻名管院的院草卫大帅哥就这么入不得您眼?
卫黎心里酸酸涩涩,却无法否认自己现在的心情根本就是委屈高过愤怒——他都打算先妥协了,对方却好像没事人一样除了对他视而不见,对其他人却都笑容满面,这能忍?
还有,不是不爱吃流黄的煎蛋么?看你笑得那谄媚样,我做了那么多你爱吃的你对我笑那么开心过?
噢,奖励是亲嘴——但是当初说好舌吻的随便蜻蜓点水一下当我好欺负是么?
就在卫少爷天马行空越想越远的时候,卫子初小朋友看着舅舅扭曲的表情忽然瘪着嘴哭了起来:“哇哇哇!舅舅不爱我了!舅舅讨厌球球了!哇哇哇……”
虽然小朋友有一大半是在装哭,但还是心疼坏了爱孙狂魔安女士。
“球球乖,球球不哭啊,舅舅跟你说笑呢。”安女士把小胖墩揽进怀里,温温柔柔地安慰完又抬眼瞪儿子,“你怎么回事啊卫黎?这两天吃了枪药了吧,逮谁打谁是吧?”
说着她又福至心灵地一语中的:“跟女朋友吵架了就把火撒外甥身上,你能耐了啊。”
这话说得二人同时一僵。
程泽看了看卫黎僵硬的脸色,心里淡淡地叹了一口气,终于还是忍不住帮腔,他伸手摸了摸小朋友的脑袋,冷淡的声音中带了点柔和的语调:“球球不哭,舅舅那么疼你,怎么会讨厌你。”他说着不由自主地朝对方看去,结果刚还神色呆滞的卫老板此刻眼巴巴地盯着他。
他忘了他们还在吵架吗?
程泽心里顿时软了软,脸上莫名起了些热度,然后艰难地移开视线继续安慰小朋友,板正了面孔睁眼说瞎话:“他最近不正常肯定是内分泌紊乱。”
“是是是,我就是内分泌紊乱了!”卫黎积极响应,一脸的“我有病我自豪”,“妈你瞎说什么啊,哪有女朋友,你这是诽谤。”
安女士嗔怪地看了他一眼,也不多说,只一遍遍地抚摸着孙子的脑袋。
倒是假哭完毕的卫球球抬起头好奇道:“什么叫内分泌温乱?”
卫黎瞧见外甥略有些泛红的眼眶和长长翘翘的眼睫毛上挂着泪珠,心里顿时内疚起来。他扯了一张纸巾给球球擦了擦眼睛,然后捏住小朋友的鼻子:“是内分泌紊乱小笨蛋,就是脑子里搭错了筋。”
球球一边似懂非懂地听着舅舅解释,一边在他的帮助下十分默契地擤鼻了把涕。
卫黎做惯了这些,也不嫌弃,把纸巾团好扔进垃圾桶之后就继续拿起了筷子。
看着自家弟弟和儿子和好如初的卫晨露出一丝笑容,与平日里犀利霸气的冷笑或嘲笑大相径庭,夹杂了欣慰和惭愧,复杂得很。
“你别瞎说啊卫黎。教坏了我儿子你负责?”她挤兑了弟弟一句,然后瞧着窝在安女士怀里吃早餐的小胖子,语气随意地教训道:“男子汉大丈夫成天假哭还好意思?来,像个男人一点,将来咱当了医生,给舅舅好好科普一下什么叫内分泌紊乱。”
球球懵懵懂懂地瞧了瞧母亲大人,又看了看舅舅,然后握紧小拳头,思路清晰而逻辑不清地掷地有声道:“我是男人,我要当医生,然后治好舅舅的内分泌紊乱!”
虽然餐桌风波大而化小,二人也悉知彼此即使冷战也忍不住维护对方的心意,但当他们面对面想要解决这次矛盾的时候,两个力压全国男性平均身高的男人却扭捏得跟大姑娘一样手足无措。
至于人精球球小朋友十分聪慧,他瞅着亲爱的舅舅和程老师二人的脸色,几乎做着圆周运动早早滚进了校门。
程泽盯着地面沉默了许久,终于干巴巴道:“我可以送球球上学。”他顿了顿,“到五月底。”
卫黎瞬间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五月底,天气还不热的时候。
程泽一向思虑周全、为人体贴,他再清楚不过。
但是这次怎么就不体贴了呢?原谅他的酒驾,解放他俩就这么难?
卫黎按在坐垫上的手不自觉摩挲。
车子昨天拿去4S店维修,他拒绝了卫爸爸借车给他的好意,难得骑了自行车。
即使山地车并没有后座,他却仍旧跟凑热闹似的非跟着程泽送球球来学校。
“别装傻程泽。”他的视线牢牢地盯住对方,热度甚至高于初夏的气温,“你知道我今天跟着来的理由。”
程泽无言地与他对视,觉得有千言万语要说,偏偏不知道从何谈起。
然而正在这时,卫黎却忽然整个人一松,面上的冷静像是再也维持不住一样节节败退,最后居然显出一丝委屈,他四顾着看了看,然后小心翼翼地去抓对方垂在身侧的右手。
他憋着一口气去瞅心上人的脸色,嘴巴开开合合好几次,最后却憋出一句:“球球说你胃口不好。”
程泽莫名,含糊地嗯了一声。
“可我瞧你吃煎蛋吃得挺开心啊。”青年清朗好听的声音将心底的委屈和难过半点不遮掩的全都透露了出来。
程泽这次只沉默了一会儿就老老实实说:“阿姨大概看出来了……特地给我煎的。”
听到这个解释卫黎总算可有可无地点了点头,然而还没等他露出一点点笑意又皱起眉道:“不是不爱吃流黄的么,怎么不跟我妈说?”
现在的重点是讨论煎蛋吗?
程泽心里简直哭笑不得起来,但是面上却不由自主抿起唇微微笑了起来:“那是阿姨的拿手菜,我要是嫌弃晚上就没饭吃了。”
这句接近玩笑似的话已经将程泽对卫家的亲近度展现得一清二楚。
于是卫少爷忽然就觉得再退一步、再撒个娇求原谅没什么大不了了。
他在心里给自己鼓了鼓劲,然后做出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略微仰起头冲程泽说:“泽泽,我错了,我认错。你别不理我,咱们和好好不好?”
卫黎自觉说这话的时候想着的是“大丈夫能屈能伸,卖个乖能修复好两人的关系又何乐而不为”,然而当他看进对方沉沉地凝视着自己的眼睛里的时候,却觉得心底真的疼起来。
这一刻漫上来的后悔和内疚压得他抬不起头。
然而一米八五的男人委委屈屈地垂着头,小媳妇似的认错,这种杀伤力就算是普通朋友都难以抵挡,何况是视他为珍宝的程泽。
他看见卫黎眼睛下肿起的眼袋,想起他这两天喜怒无常的情绪。
程泽闭了闭眼,心想何必自找不痛快,有些事说不如做。
“好。”程泽反手握住他的手,“我们和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