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老板一听一愣,不知道季华鸢哪儿来的敌意,却还是点头应了是,又问晏存继道:“客官,您呢?”
晏存继看着季华鸢:“你怎么这么易怒,我俩聊得好好的,又是哪里惹你不高兴了?”
季华鸢冷哼一声,道:“我光是看着你,听着你的声音,就已经浑身不舒服了。”
晏存继嘁了一声,回身对老板道:“这人有病,事儿多!你把你铺子里拿手的好饭好菜都给我上来,做得好,打赏少不了你的!”
“是是是,客官稍等。”小老板又是弯着腰,连连招呼伙计忙开了。晏存继等他们走远了几步,大大咧咧地一屁股拱在季华鸢身边,故作正经道:“挑食的最不招人喜欢,葱花不吃鸡蛋不吃,你还吃什么?”他说着,折扇轻轻点在季华鸢纤细的手腕上,啧啧道:“瞧瞧你,怪不得瘦成这一把骨头。不知道北堂朝抱你的时候怎么受得了你的。”
季华鸢真是被身边这放浪形骸的纨绔子烦透了,他也不客气地起身,坐到晏存继正对面,道:“我陪你吃饭,随你挑茬,但你还是放尊重些!”他说着,按了按腰间的落虹宝剑,冷哼一声,道:“北堂朝忌惮你,我腰间的落虹可不忌惮!若是缺了胳膊少了腿,可别怪我!”
晏存继笑着揭穿他:“你要是不忌惮我,早就不和我玩了,装什么凶呢。”他说着,有些无奈地叹口气,摊开手,道:“好好好,我离你远远的。”他说着,又眯起眼,打量着季华鸢清秀的面庞,道:“你长得这么好看,像是一朵白莲花,确实应该远远观之。”
季华鸢懒得理他,只是身子向后让开一寸,让小二把热腾腾的清汤面放在面前,兀自从筷筒中挑了一双筷子,吹开漂浮在汤汁上的香菜,挑起一缕面条入口。
季华鸢笑着看他不客气地先动筷,也不恼,只是在季华鸢热面入口的那一瞬间又道:“真羡慕北堂朝,我只能远远看着白莲花,他却能看见白莲花向他张开双腿的样子。”
滚烫的汤汁瞬间呛住了整个食道,季华鸢好悬没将吃进去的面条咳出来。他强忍着不适将口中滚烫的面条咽了,紧接着便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周围人纷纷探询地看向这边,晏存继故作无奈又宠溺地叹一口气,又坐过来大模大样地替季华鸢拍着背:“慢些吃,慢些吃。你要是喜欢,我天天带你来!”
季华鸢真的怒了,他抬起涨红的脸,一巴掌啪地一声打掉晏存继的手,不顾形象地喝道:“无耻流氓!把你的爪子拿开!”
周围看过来的人更多,季华鸢落虹唰地出了鞘,擦着晏存继被打落在桌面上的掌侧咣地一声砍在桌面上,足足砍下去半寸深,那桌上的汤面却是未曾一震。季华鸢无视自己在周围制造出来的静默,冷声道:“季华鸢说到做到,你这手若是还想要,就离我远点!”
晏存继不恼,只是收回手,看着桌面的那碗汤面,抚着自己胸口,作惊吓状:“吓死我了,好险好险……”他说着,又是一副瞠目结舌的样子,朝季华鸢伸出拇指:“真是好功夫好分寸!”
季华鸢恨恨地看着眼前一味耍滑的人,真是如同一拳又一拳打在棉花包上一样,让他气得狠不得掀桌而起。他季华鸢好歹也是一个温文才子,也不知道晏存继这人有什么能耐,三番两次将他撩拨得怒气冲天。小铺老板见这二人并没有要打起来的架势,暗暗松了一口气,极小声地在一边道:“二位客官,小店这桌子……”
晏存继没有听他说完,直接一块分量不轻的银锭子叩在桌子上。那老板一见就笑得合不拢嘴,连忙收进袖中飞快地消失了。季华鸢瞪着晏存继,缓缓收了剑,冷笑道:“王储殿下当真好阔气。”
晏存继闻言笑了:“一般一般,反正花的都是你们皇帝的钱。”
正说着,小二便陆陆续续端了豆腐花包子烧饼上桌,满满当当摆了两排,季华鸢看晏存继当真有点傻眼的表情,终于觉得有一丝解气,他一边吹着面条一边嘲讽道:“殿下胃口好,可千万别剩。”
晏存继看着眼前琳琅满目的早点,突然眉头一动,道:“你答应我一件事,我就将这些都吃了,可好?”
季华鸢低头吃面,只在间歇淡淡道:“你吃不吃,与我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了,我要是心情不好,回去拿别人撒气,你不难受啊?”
季华鸢筷子一顿,意识到他说的是谢司浥,却也只是道:“我早已和他恩断义绝,你在他身上撒气,已经威胁不了我了。”
“别呀,”晏存继煞有其事地叹着气,道:“哎,这人也真是不中用。让他去刺杀许平江,他林林总总杀了一堆旁的人,唯独许平江没杀死。真是的,留着何用!”
季华鸢啪地放下筷子,冷脸:“晏存继,你别太过分了!”
“你看看,你还是在乎的!我就说嘛,毕竟算是兄长之情,你怎能当真不顾。”晏存继说着,笑得眯起眼,道:“怎么样,考虑一下?”
季华鸢不说话,只是眼神冰冷地看着晏存继装蒜。晏存继心满意足地笑,轻声吐口道:“我也不要别的,我只是要回自己的东西——那枚北堂朝谎称已经研成粉末了的,白珊瑚簪子。”
63、纵
季华鸢看着自己面前的碗,说道:“我不知道北堂朝到底把那簪子怎么样了,不过你能轻易给我,想必也不是什么要紧物件。你要它做什么?”
晏存继老神在在地翘起二郎腿,道:“自然是有我的用处,你就只管说你答不答应就好了。”
出乎意料的,就在晏存继觉得这事十拿九稳了的时候,只听季华鸢干脆地回道:“我不答应,只是好奇,你不说就算了。”
晏存继有些懵了,他看着好整以暇的季华鸢,道:“喂喂喂,你凭什么不答应!”
季华鸢慢慢抬起眼瞟他一眼,又垂下眼去,只浑不在意地问道:“我凭什么要答应。”
“谢司浥对你可是有恩又有情!你怎么能丢他不管呢?”
季华鸢呵了一声,掏出洁白的手帕随便擦了擦嘴,只道:“他对我的恩,我也该还完了。他对我的情,我也有同等分量的亲情回报他,只是这亲情也快被他三番两次的欺骗消磨殆尽。更何况——”他说着顿了顿,抬起头看着晏存继:“晏存继,你在给我摆局设套的时候总是会忽视一件很重要的事。”
晏存继看着季华鸢,目光愈发深不可测起来。他收敛嬉笑神色的时候显得不怒自威,当真是有些骇人的。只可惜,季华鸢对他毫无畏惧。季华鸢瞧他严肃起来,也只是轻笑一声,继续说道:“我最在意的人,不是谢司浥,也不是我自己,是,北堂朝。我可以一次两次委屈北堂朝,但不会永远偏向谢司浥。”
晏存继直视着季华鸢,季华鸢也毫不避讳地回望他,二人目光相撞,没有任何一方先露出怯色。许久,晏存继笑了,他摇着头道:“罢罢罢,我险些忘了,你哪里是心甘情愿受人摆布的人呢。”
季华鸢轻笑一声,只道:“更何况,我也不相信你会随随便便杀了谢司浥。”他说罢,便站起身向外走去,晏存继也随着他离座,跟上去道:“不过,我要这白珊瑚簪子,当真不是为我自己——或者说,不全为我自己。”
季华鸢嗤笑,淡淡嘲讽道:“总不能是为了我吧,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晏存继没有接下话茬,只是停顿了一下,继续和季华鸢向集市外走着,一直走离了那喧闹的早市,拐进一条相对较安静的街道,他才开口。声音淡淡的却带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里面:“说起来,这还是有关我西亭的一件宫闱秘事了。”
“晏存继,你家里那些事,别和我说。我既不感兴趣,也不能安慰你什么。”
晏存继停顿了一下,并没有受到季华鸢的打击,继续开口道:“白珊瑚簪子,是母亲的遗物。这簪子不是寻常白珊瑚,至于它的特殊之处,我不能和你细说。只是为了安全起见,我做了三件仿品,也都是用上好的白珊瑚打造。上一次给秋雨来的,便是一件仿品。”
季华鸢闻之打断他,面上尽是不相信的笑:“你是不是快要告诉我,你给我的那一件,刚好是真的。”
晏存继愣了一下,却是严肃地点头:“是,你的那一件,的确是真的。”
季华鸢嗤笑一声,摇着头转过去,只道:“晏存继,你真是没救了。”
“你不信?”
“我为什么要信?你带着真品来帝都,本就与你造那仿品的目的矛盾了,更何况你又随手将那真品给了我!晏存继,你们西亭人是不是都觉得自己特别聪明、南怀人特别愚昧?”
晏存继轻叹一声,道:“我自是有我的原因,但还是不能和你说。”
季华鸢笑着一哂,道:“好,好,你能自圆其说的那就是有苦衷,不能自圆其说的,那就是因为不能和我说——既然这么多不能说的,你干脆就别说,我也没那心思听。”
晏存继叹一声,道:“华鸢,我想和你说一件事,你最好烂在肚子里,别告诉北堂朝。”
季华鸢呵呵笑了两声,道:“那还是别告诉我了。上次答应替你隐瞒他,我可真是被害惨了。”
晏存继权当没听见季华鸢的嘲讽,只是站定在一个荒僻无人的巷尾,诚恳地对上季华鸢的眼睛,一字一字道:“我的母妃不是死于暴病,而是被我父王赐死。”
季华鸢一愣,他知道已逝的西亭王妃广得民心,母仪天下,是西亭当之无愧的国母。西亭王与王妃的感情深厚,广为流传。二十年前,西亭王妃暴毙,西亭举国哀丧,西亭王痛失爱人,连月不朝。
西亭王妃是被王赐死的?季华鸢怎么想都觉得啼笑皆非:“你算计我,也别把你已故的额娘说进去。我真替你额娘悲哀,生下你这么个不忠不孝不折手段的儿子。”
晏存继望着他,眼中闪过一丝难辨的失望。许久,他轻轻吐出一口气,低声道:“算了,这些话太长——如你所说,不能解释的太多,你权当我没有说过。”
“呵,殿下这又是演的哪一出?演不下去了,干脆做出一副是我不懂事理的样子。”季华鸢淡淡嘲讽道。谢司浥听了,沉默下去。两人一直步行到宫门口,谢司浥和他一起进了宫门,却突然道:“季华鸢,这样吧,既然你不愿意听我的来龙去脉,我们直接做一个交易如何?”
季华鸢不屑地笑:“又来了。我听着,你说吧。”
“我要白珊瑚簪子——你能给我拿到手,我就放谢司浥走!”
季华鸢本来悠闲的脚步瞬间顿在地上,他回过身:“放他走,是什么意思?”
“放他走,也放他母亲走。南怀他呆不下去,我就在西亭的一个边境小城里,为他置一份家业,让他带着母亲安安分分地过日子去!这两年来他效忠于我,在西亭存档里的所有记录,我都会派人销毁。这个人从此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西亭小老百姓,一个普通商人,再无任何过往。”晏存继说着,无比郑重地看着季华鸢的眼睛:“我说过的话,还未曾食言过。无论是承诺还是执行,你知道我口中的分量。
放谢司浥走,让他带着母亲一起走,没什么牵挂。让他永远离开南怀,再没有危险。让他定居在西亭的边境小城,抹干净一切过往记录,从此开始干干净净的生活。
季华鸢真的动心了。他想,暂时不说谢司浥本身,若是他母亲能得如此出路,大概就已经是谢司浥百死难得一求的结果。这事说起来登天难,却终归不过是晏存继一句话的事。这样的结局,不仅对谢司浥好,更对他和北堂朝好。让谢司浥从此干净利索地退出自己的世界,并且自己不用背负任何愧疚——季华鸢曾经就谢司浥的事想遍了千头万绪,却竟然忽略了,还有这样美好的一种结局。
晏存继看着他,又道:“言出必行,有我在一天,我就会护他一世周全。你将白珊瑚簪子给我,我立刻就叫人护送他去西亭!你若不放心,也可以送他一程!”
季华鸢抬起头,问道:“那白珊瑚簪子,到底有什么秘密!”
晏存继不说话,只是淡笑着摇摇头,轻声道:“我知道你动心了,不必多言,我就当你答应了。”
“这个臣弟暂时应不下。”北堂朝垂首站在北堂治面前,轻松的站姿,掩藏着他凝重的神色,他顿了顿,又道:“谢司浥这个人,虽然是虾兵蟹将,臣弟却觉得不简单。若是现在除掉,恐怕会——错失他背后的大鱼。”
北堂治看着阶下人,哼一声道:“他背后的一条大鱼,不就是晏存继。这人简简单单明明白白,晏存继就是吃准了季华鸢的不忍心,吃准了你糊里糊涂的爱!”
“臣弟对季华鸢同样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哪里糊涂了!”北堂朝忍不住低吼回去,胸腔震颤起伏,他定了一会,竟是一抖袍跪下去,道:“臣弟知道这样袒护一个恶人触了皇兄大忌,但是臣弟可以答应皇兄,倘若谢司浥有一天真的危害到我们的大局,臣弟必除之、绝无半点犹豫!”
北堂治轻笑一声,抬手却是一个茶杯狠狠摔下去,啪地一声响彻大殿。碎裂的瓷片擦着北堂朝的脸颊飞过,带起一道血色,北堂治怒喝道:“倘若——好一个倘若!他现在无非是失了手,若是没有东门暗卫反应迅速,真的叫他杀了许平江,还请你坦坦荡荡的北堂王告诉朕,你是杀、还是不杀!”
北堂朝跪得笔直,任脸上一片火辣,却是一动不动。他紧紧攥起拳,却是一字一字道:“现在是,许平江——没死!”
“呵!”北堂治大步从殿上走下来,走到北堂朝面前,咄咄逼视着他:“为了一个喽啰,你真的是连多少年的好兄弟都不要了!朕看季华鸢哪里是什么才子,分明是一个祸国殃民的狐媚子!你替他护着谢司浥,不如朕就先杀了季华鸢!”
“皇上!”北堂朝瞬间惊抬起头,吓得整个人都魂飞魄散。他知道北堂治说一不二,当真是整个人都难以抑制地震颤。他惊视着北堂治满脸确之无疑的震怒,竟然一个头叩在地上:“皇上,您杀了臣弟吧!”
殿上一片让人心悸的静谧,只有北堂朝粗重的呼吸。许久,北堂治有些苦涩的声音在大殿上响起:“朝儿,你方才叫朕什么?”
这句话一出,北堂朝竟然蓦然间鼻子一酸,他膝行上前一步,竟然紧紧拉住北堂治的手,情切道:“皇兄,皇兄!就请您念在我们多年兄弟情谊纵容我这一次,就这一次!日后谢司浥若是再有半点挑衅之举,我立即叫他死无葬身之地!只是华鸢,当真是臣弟的命,万万动不得啊!”
北堂治被他拉着,整个人僵着一动不动。北堂朝以为劝不动,更是豁出去了一把抓住北堂治的衣袍,又一个头响亮地磕在地上:“皇兄,臣弟从未这样求过您,今天就这一次,求您放过华鸢!”
又是静谧,北堂朝的头抵在地上,从出生到现在他第一次感受到了什么叫恐惧。他的指尖死死地扣在地面上,扣到指尖发白毫无血色。他不知道等了多久,却突听北堂治突然长叹一声,低声道:“起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