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兄?”北堂朝心中燃起一丝希望,抬起头来,却只见北堂治带着些失落地轻笑一声,甩袍转身走回殿上,语气中又是往日威严:“朕应了你就是,你起吧。回去和你那心肝宝贝说,朕,就只纵这一次。”
64、藏
按照惯例,晏存继在南怀帝都这段日子,每天下午都要在养勤殿和北堂治一起喝茶。而季华鸢现在被钦点为跟班,当然也要一起出现。晏存继这人招人厌不说还谱大,季华鸢三催四请,终于是在晚了半个时辰之后和晏存继一起出现在了养勤殿。
北堂治早已等得久了,面上却依旧是一派春风。季华鸢跟着晏存继进殿的时候,北堂治正与北堂朝说茶论道。季华鸢隔着一道屏风就听见北堂朝的声音了,虽然只有一上午未见,但一时间心里竟然有几分开心。他绕过屏风,果然见北堂朝一袭白衫利利落落地坐在北堂治下首的椅子上,正悠然饮茶。
晏存继也没个客家的自觉,大大咧咧地打了个招呼便自己坐了。季华鸢依照规矩行了礼,道:“皇上,王爷。”
北堂朝和北堂治现在看起来依旧是往昔的一派和气,哪里还能看出半点争吵过后的样子。北堂朝看起来更是神清气爽,气度非凡。他朝季华鸢温柔一笑,亲自端了早就备好的茶水送过去,道:“奔波大半天,累坏了吧。”
季华鸢报以一笑,接过茶杯喝水。只道:“不累。”
“北堂王真是深情,连我都感动了。”晏存继在一边冷眼瞧了,拖着声音开了口。他看两人温存,眼睛轻轻一转看向北堂治,笑道:“南皇家和,当真是好福气。”
北堂治嘴角始终衔着淡淡的笑意,闻言只是轻轻点头,道:“家和万事兴。朕这弟弟,也是最让朕放心省心的。”
北堂朝回过身来对上一拜,道:“皇兄,您与王储议事,臣弟便先与华鸢退下了。”
“本就是闲话家常,不如一起吧?”晏存继似笑非笑的看着二人,北堂治却心领神会地应允道:“听闻昨夜北堂王府上出了些小乱子,想必他二人也是疲惫了。北堂王,下去休息吧。”
“是。”北堂朝领旨,拉着季华鸢出殿。季华鸢沉默地跟在他身后,一直走到御花园里才开口问道:“怎么了?”他本是见北堂朝严肃,再加上心里藏着晏存继要他做的事,有些心虚。可是这话刚一问出口,北堂朝却突然转过身,将他一把揽在怀里。北堂朝俯下头在季华鸢的耳边柔声道:“想你了。”
季华鸢的一心,一瞬间变得那么柔软。他的双手在北堂朝宽阔结实的背上慢慢环起,也用力回抱,在北堂朝耳边呢喃道:“我也想你。和晏存继在一起很累,一直在想你。”
季华鸢鲜少这样直白袒露,北堂朝的双臂一紧,从季华鸢颈间抬起头,问道:“他欺负你了?”
“没有,没有。”季华鸢笑着拍了拍自己腰间的落虹,道:“我早已不是两年前那个文文弱弱的季华鸢了,他要欺负我,也要问问我的剑肯不肯。”
北堂朝瞧他面上轻松的笑,却也知道,整日伴在那晏狐狸身边,哪有一分一秒是好受得了的。北堂朝轻叹一口气,抚着季华鸢白皙的脸庞,低声道:“这一段日子,必会委屈了你。等这事一了结,我陪你出去走走。”
季华鸢眼底这才是真真正正绽开了笑意:“好。”
北堂朝见他开心,自己心下也轻松些。他想了想,却是又敛了神色,不动声色地挥手让跟在身后的暗卫退下,低声道:“有件事,我要和你商量一下。”
“什么事?”季华鸢瞧他面色凝重,自己便也严肃起来。北堂朝想了想,低声道:“今日我回去仔细想了一下,这件事,不对劲。”他说着,看季华鸢一脸的茫然,便解释道:“今早晏存继来银号门口接你,我们都只当是他狂妄自大,不屑于隐藏自己的手脚。但是我们却忘了,在晏存继眼中,我们绝不应该是这个反应——”北堂朝说到这,停顿了一下,季华鸢却瞬间就明白了:“晏存继还不知道云寄暴露——这是试探!”他语罢,细想了想只觉得一身都是汗,又道:“晏存继对银号下手,明摆着是于悦阳钱庄有助。如果云寄没有暴露,以你的性子,云寄必受怀疑!”
北堂朝轻声嘘了一下,点点头,低声道:“没错。不过还不算糟糕,好在今早我被皇兄宣进宫,还没有回府的机会。晏存继现在也在等,等今夜回府,我们就连夜审云寄,做个样子给他看。”
“好。”季华鸢应下,低头略一思忖,却是又皱起眉来,抬头问道:“皇上召你进宫一直拘你到现在?”
北堂朝随便嗯了一声,想了想,又补上一句:“这阵子事多,皇兄总是要日日交代的。”
“北堂朝,皇上是不是要杀谢司浥?”季华鸢闷着头低声问道。他问过这一句,又道:“你可以直接对我说,不用瞒我。”
北堂朝捧起季华鸢的脸庞,温柔一笑:“哪有。皇兄也明白谢司浥没那么简单,也是存了放一放的心思。皇兄今天召我进宫,只是过问了一下东门风营的训练情况……许平江确实是个重要的人,但是还不足以让皇兄分了太多精力。你别多心。”
季华鸢的声音很低:“北堂朝,你解释得太多了。皇上一定为了这事发落你了。”
北堂朝的笑容很宽和,他拉住季华鸢的手,笑道:“哪有的事,我多解释几句是怕你多心。你又不是不知道皇兄向来有多宠我,他怎么会舍得为这点小事发落我。更何况,我们没有丢重要的东西,许平江也有惊无险。你将这事想得太严重了。”
季华鸢没有说话,过了许久,他轻声道:“北堂朝,委屈你了。你那样恨他,却为了我处处放他一马。”他说着,咬了咬唇,又道:“你放心,谢司浥做过这一次,大概就不会再露面了。以后,他再也不会出现在你的视野里。他若是再出现,你直接派人杀了他,不用顾忌我,也不用和我说了。”
季华鸢说完这一句话,却是很久没有等到回答。他抬起头,却是突然被北堂朝拢在怀里。北堂朝在他头顶低低叹一口气,道:“我恨他,可是我更爱你。你自己都说自己是一介弃婴,孤苦无依,他是你的亲人,我又怎么能完全不考虑你的感受。”他说着,轻轻拍了拍季华鸢的背,又道:“华鸢,我恨他,但是我可以为了你尽力护着他,并且不会因为这个对你心存介怀。但我的羽翼也是有限的,倘若有一天我护不住他了,你会怪我吗?”
季华鸢在北堂朝的怀里郑重地摇了摇头,轻声道:“不会有那一天。相信我,谢司浥这一页,马上就要翻过去了。”
那一晚晏存继不知道哪里来的兴致,突然嚷嚷着要看歌舞。北堂治也愿意纵着他,便安排了节目亲自陪着他,北堂朝和季华鸢这才得以脱身回府。
“公子,王爷和季华鸢回来了。”
云寄淡淡地嗯了一声,继续临着自己的丹青。云七见他眉间无一分慌乱,忍不住问道:“主子不怕吗?”
“怕什么?”云寄轻声反问,又道:“自我一年半之前决心背叛殿下后,什么风浪没有经历过,还怕这点小灾小难吗?”
“主子,您说,北堂王现在知道您的身份吗?”
云寄呵了一声,道:“他若真的是个傻子,现在倒有可能还拿不太准。”
“那就是季华鸢告了密。”云七直接肯定地定论道。云寄听了,却是又轻笑几声,摇摇头:“是不是季华鸢告密我不知道,但王爷早已对我的身份心知肚明。许氏钱号分了我悦阳半壁江山,这都多少日了,王爷可曾踏过我这院门半步吗?”
“公子!”云七一把握住云寄手中的毛笔,顷刻间滴出的墨毁了整幅字画。云寄一挑眉,抬起头,却见云七眉目间满是赤诚:“公子,您现在腹背受敌,无论如何都没有好果子吃。云七愿意护送您速速离开南都,远离这是非之地!”
云寄轻笑一声,轻轻拨开他的手:“我知道你对我好。可是,逃,又能逃到哪里去。这世界很大,却也只是一分为二。我两边都得罪尽了,还有什么可逃的。”
云七看着眼前的云寄,突然间迷惘了。这人也是好看的,眉毛淡一些,却是显得更加具有仙气。轮廓没有季华鸢分明,可是眉眼间那份淡泊的气度,又是谁能比得了的。云七细细想来,这两年来公子的变化,自己不是没有看见眼里。他看着自家公子的心一天一天偏向北堂王,直到再也回不了头,可他却不忍阻止。他只能看着他,默默地为了北堂王去反抗那个残酷的西亭王褚,默默地容忍北堂王一个又一个的新宠。他看着云寄每一次被告知要留宿在主院后眉间的欣喜,也清清楚楚地看见了云寄自季华鸢回府后一日胜过一日的憔悴和枯槁。
云七恍惚间想起,从前在西亭,公子也是一个淡漠的人,可是眉眼间却总是比现在多了几分生气的。这份压抑的爱,竟然不知不觉间让他的心苍老至此了吗?
“公子……”
云寄淡淡挥手打断他,道:“我知道北堂王今夜要审我——他若是不知我底细,固然要审我。他若是知我底细,做做样子也要审我。我早在叛了殿下那一日就知道会走到这一步,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不会让他记着我一点好,只会让自己更被动。可是云七,人一步一步向前走,本是循着划定好的路线。可是路边的风景太吸引你,你随着心走错了路,却也错得甘愿。”他说罢,放下笔,看着眼前已经毁得不成样子的丹青,带着些许遗憾地叹了口气,却是轻轻勾起唇角,笑着低语道:“只是有的时候,我是真的羡慕季华鸢。那么任性恣肆的一个人,却能得他那般的爱。我不知道自己输在了哪里,也许,从我见到北堂朝的第一眼,我就只是一个永远的后来者吧。”
65、夜讯
外面的声音越来越嘈杂,隐约还有碎嘴的下人的议论声传进屋里来。云寄遣退了满目担忧的云七,自己一个人等着。屋里只点着几根蜡,云寄一个人在幽暗的灯光下静静地写字。好像外面那些呼喝,都与他没有关系。
不知道过了多久,外面的杂声渐渐地消去了。云寄顿下笔,听着自己轻细绵长的呼吸,远远的,传来一个熟悉的脚步声。云寄轻轻地勾起唇角,想,那个人的脚步素来是这样的。无论他是气是怒是惊是喜,他的脚步永远都是这样沉稳,好像永远都听不出什么情绪。噢,也不是,云寄记得,在那个暴雨夜,北堂朝上前几步一个耳光扇在季华鸢的脸上的时候,他的脚步里是暴雨也掩盖不住的震怒。
果然,这世上也只有那一个人,能乱了他的心。
云寄淡笑着放下笔,听着越来越近的脚步声,目光却落在不远处的铜镜上。他看着镜面里自己的面庞,笑意更深。也许在自己看来,今晚是个大日子。可是在北堂朝眼里,也不过只是发落一个长着反骨的小卒,人家还要快些料理了自己回去陪心上人呢。
所以云寄,换一个角度看,也不是什么大事。你还紧张些什么呢?
房门被推开,带出细长的划擦声。外面的冷风一瞬间灌进屋里,云寄下意识地拢紧了衣衫,抬头看着依旧看不出情绪的北堂朝,如常般笑着招了招手:“王爷来了,过来帮云儿看看,这字怎么样。”
北堂朝定定地看着他,回过身,沉默地关严了房门。走到桌前,他伸手拿起蜡烛又燃了几盏灯,低头看,却发现那纸上抄录的不是什么诗词,而竟是一段心经。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
北堂朝没有说话,他的视线仿佛被那苍劲的墨字吸去了一般。寂静的夜,只有蜡烛噼噼剥剥的声音,烛泪一滴一滴坠落,云寄的心一寸一寸的下沉。他的面上始终挂着那副淡淡的笑意,心却是愈来愈凉。
许久,北堂朝突然开了口:“是什么时候的事。”
云寄笑了,道:“从一开始……”
北堂朝没有听他说完:“我是问,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你对晏存继有了异心。”
灯火明灭的屋子里,云寄豁然抬起头,目光刚好落进北堂朝深不可测的眸子中。北堂朝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声,又问道:“有一年吗?”
云寄下意识地摇头,又点头。北堂朝紧紧咬着他的目光,不容他避开,追问道:“是有,还是没有。”
云寄想了想,略带着些苦涩的笑了一下,嗓音有些沙哑的滞涩:“千算万算,我终于还是没想到。”
“什么?”
云寄又笑,低下头去,轻声道:“我曾想过王爷今晚过来问罪后,我会有的种种下场。却惟独没有想到,王爷竟然不仅看出了我是女干细,还看出来我是一个起了异心的女干细,呵……您一眼将我这两年所有的秘密看了个透……从季华鸢回府之后,我当真是处处算落一步。说来,也真是怪了。”
北堂朝看着他,说道:“不是季华鸢的问题,是你,在季华鸢回府之后,你的心乱了。所以才会处处失算,处处破绽。你以为,本王之前没有疑心过吗?”
云寄闻言低头轻笑几声,许久,轻声清了清嗓子,声音低缓柔和:“我不记得自己的这颗心是什么时候横下去的。但是要说起第一次为了您欺瞒殿下,大概是一年半之前的事了。”他说着,突然感到背后有些凉,便又拢了拢披在身上的衣服,低咳了几声,道:“殿下很精明,但其实也不是什么难事。例行的通信上只写无异动三个字,殿下若是不满了,下次就加上一些无关痛痒的小事。王爷与皇上争吵,江南出了乱子,东门平了乱子,王爷杀了哪几个叛贼,王爷招纳了谁做心腹……零零总总,汇报一大堆上去。让殿下觉得我的心还是诚惶诚恐的,只是人太蠢。信的末了再加上几句王爷如何信我宠我,悦阳钱庄如何越做越大。让殿下觉得我虽然人太蠢、性子太冷,但是总还是有用的,轻易弃不得……这两年,虽说是举步维艰,处处小心,却也就这么走过来了。”
北堂朝听他低声絮语,也不插话。云寄像是一个回忆的人,想到哪里便说到哪里,说累了,便停下喝一口茶。他想了想,又自嘲地笑了一声,道:“这一次殿下玩这样一手,是用我作饵来试探您。我只是没有想到,自己其实也没有比秋雨来重要到哪里去,也是可以轻易拿来冒个险的。原来我也曾幻想过,毕竟我的身份只有殿下知道,若是哪日殿下犯了天怒,或被拘或被杀——皇家的事,谁又能预料得到呢——我兴许就可以解脱了。我就可以将悦阳的权慢慢放掉,安安心心地做王爷的枕边人。若是殿下一路顺风顺水,那我也可以为自己安排一出假死之类的戏码,纵然最后不能伴在王爷身边,也能还自己一个安稳人生。可是谁知道,季华鸢的出现,让我所有的计划都乱了。”
“他从来没有对我说过你什么,他知道你是晏存继的人,大概也知道你早已对晏存继起了异心,但从不会和我多说——我们在一起,很少谈论这些事。”北堂朝忍不住出言说道。云寄听了只是笑,轻声说:“他什么都知道,从前,我还错以为他喜欢殿下。他洞察我,大概比王爷更早一些,毕竟不管我够不够格,我也算是他一个情敌。他对我,总是比王爷对我要敏感得多。不过……是啊,他和你在一起,永远不用去想那些复杂的事,永远不用担心还有误会没有解释清。他高兴了,和你多说几句。不高兴了,便由着你去误会——反正你总是会原谅的。整整两年,七百个日夜,他只用了不到十日就走回到你的身边。他和你在一起的时候,还用得着说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