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今日几番和我提云寄,嘲讽也好挑拨也罢,终归是有些乱了阵脚。若是没有慌张,哪里会冒冒然与我提他的卒子呢。”
“你怎么说?”
“还能怎么说,”季华鸢的眼神还是有些不快,抬头看了北堂朝一眼,不情不愿地说:“也只能配合你。我直接质问晏存继云寄是不是他的人,摆出好一副吃醋样子,他若是听了进去,对云寄的疑心,大概也尽可消了。”
北堂朝点头:“如此甚好。即便不为给云寄寻一条生路,将这枚棋子保下,算作我们的人,以后也一定会有用处的。”
有些实话,自己心里明白,可是就是听不得别人挑明了说。季华鸢心里又拧了劲,挑眉问道:“一个对旧主起异心的女干细,放他一条命也罢了,不早早赶出去,你还要留作己用?”
多说多错,北堂朝聪明地转了话题,反问道:“晏存继来帝都,就是要我的命。平江出手后,算是断了他的钱仓。如今他按兵不动,我们再机敏,也是占了下风。若要逼他出错,不用云寄,用谁呢?”
季华鸢看破了北堂朝对他耍的小心眼,却只皱眉问道:“云寄不复宠,晏存继哪里还会轻易用他。你再急着用云寄,不还是要等晏存继将他洗白吗?”
北堂朝只是笑:“他想洗白云寄,却又想不出法子,只能暂时把棋子搁置。咱们不能催他,却是能引着他朝另一条道上走一走。”
季华鸢皱眉看着北堂朝:“你和我说话绕什么,直说。”
北堂朝笑着摇了摇头,轻声说道:“云寄当年也算是凭空出现在北堂王身侧,一承宠便是整两年。按理说,这得来容易的东西失去也容易。我若真是要演好被背叛气昏了头的戏,现在,应该雷霆出手,从根上查起才对。”
季华鸢疑惑地皱起眉:“话是这么说,可我觉得你这戏演得也够分量了。再深入下去,也没什么好处。”
北堂朝勾起唇角,那双漆黑的眼眸好似永远能够洞察一切,“没有好处,是因为做的不够绝。我们做绝了,逼得晏存继做绝了,就有好处了。”
季华鸢听得云山雾绕,心烦不已,他低头一算日子,突然又想到明晚就是送走谢司悒的日子,也不知晏存继是否遵守诺言。思及此,季华鸢更是烦乱,满心想着要如何在半夜躲出王府一个时辰,却是没有半点头绪。
北堂朝只当他心情本就不好,只是笑意吟吟地抚弄着他的长发,说道:“这就入了十月了,入冬前,皇兄是必要去汤鹿温泉行宫住上半月的。晏存继一定也受邀,我们都要伴驾。正好你可以趁着还没正式入训,去泡泡温泉,好好休息一阵子。”
季华鸢心烦,随口问道:“东门护驾,还是翟墨带队吗?”
这一句话,刚好问到了点子上。北堂朝一愣,继而笑得更加温柔:“不。翟墨他,再过两个时辰,就应该大张旗鼓地去洛川了。”
74、北书房(一)
北堂朝派心腹声势浩大去洛川的事,隔了一个晚上才传到晏存继耳中,甚至比在市井中传开得还要晚些。晏存继听到的时候正在吃早点,阿九战战兢兢地报告了这个可谓晴天霹雳的消息后,只听咚的一声,他忍不住抬起头来,只看见晏存继面色如常地捡着桌面上的碎瓷片,只道:“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要用了多大力,才能让一个瓷碗碎出如此低闷的声。阿九低下头去,他本意是要问晏存继怎么救云公子,此刻却是默默地将到了嘴边的话咽回了肚里去。
并不是怕北堂朝真的洞察云寄的卧底身份,而是怕,这样大张旗鼓的查,将西亭的勾当掀出来公之于众,南怀当即便可名正言顺地扣下自己。双方的刀是早就提起来的,只是脸还没有撕破,而这脸,还不到能撕破的时候。晏存继看着指尖被瓷片刺破渗出的一滴血,目光微微有些怔忡,许久,他将手指缓缓举到自己嘴边,将挂着的那滴血,吮入口中。
他还记得云寄当年被人送进王储殿的时候,很稚嫩,很单纯。那双清澈的眼睛里带着那么刻骨的恐惧,让他大发狂性,却又不忍伤害。那是他的母后被赐死的前两年,他个性狂暴至极,每几天就有被他玩坏了的孩子被送出殿,只有云寄,怯懦着,沉默着,却在他身边一直留到了今天。
晏存继记得,云寄痛极的时候,依旧是不说话的,不会求饶,不会痛哭,只是睁大眼睛看着自己,泪水在眼眶中漫延开又一点一点退去,那泫然欲泣的样子像是能将人的心揪得死了。那之后,晏存继恍悟,云寄的价值也许不仅仅是摆在床上而已。
后来,晏存继开始待他好,派人教他医、教他毒,云寄天资奇高,学得很快。再后来,他注意到了北堂王身边的季华鸢,便顺着摸到了谢司浥,顺势摆了北堂朝一道,却不料失手没能取北堂朝性命。北堂朝回帝都,机会转瞬即逝,行刺失败的消息传来那一晚,他心烦得很,在床上也不温柔,一个回身间,他看着抱着被子憔悴的云寄,突然间,便想到了将这个孩子插进南怀去。这一想,竟然就有了后来的安排,有了这两年所有的经营。
安排得仓促,背景打点得也不算周到,当时晏存继想着,云寄是撑不了多久的,若是哪日暴露了,就下死命令要他直接刺杀北堂朝便罢。可是他没有想到,云寄竟然真的在北堂朝身边站稳了脚,这一受宠,就是整两年——倘若季华鸢没有回南都,只怕到现在为止,自己的计划,也不会被打断半点。
这么好的棋子,那么听话的布娃娃,如今,竟真到了不得不彻底抛出去的时候吗?晏存继看着自己划出一道口子的手指,一时间竟然说不清心里是麻木还是可惜。他只是知道,自己后悔了,后悔那么草率地去试探云寄。北堂朝经历两年前自己安排的一场闹剧后,怕是,最容不下背叛,哪怕只是背叛的嫌疑。
“殿下。”一道影子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后,声音低沉:“要属下出手吗?”
晏存继没有回答,他看着自己的指尖,白皙如玉的指尖上带着一滴殷红的血,让他突然想起季华鸢来,嘴角不由得勾起一丝无奈的笑。
那个人,岂止是打乱了自己的计划,连自己的心,似乎也被他左右了,变得那样优柔寡断。晏存继低叹一口气,道:“不必。北堂朝派去的人,你们跟紧就好。若有不妙,再动手不迟。”
身后人愣了一下,却还是道是,转眼间,便又消失得悄无踪迹。
空荡荡的宫殿里静得似乎能听见空气凝固的声音,晏存继终于拖长声音唤道:“阿九——”
“殿下。”门外的阿九立刻开门进来。
晏存继缓缓将嘴角挑到一贯的位置,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懒声道:“季华鸢人呢,这都什么时辰了,还不见人。”
阿九垂着头:“殿下,人刚到,在殿外。”
晏存继露出一脸邪笑,站起身往外走:“正好,我可要看看,他昨晚回去和北堂朝吵成什么样,今日眼眶子底下是不是还带着青紫色。”
晏存继声音放浪,毫不遮掩,季华鸢远远的就听见一句北堂朝,又听见一句青紫色,虽然不明所以,却也能猜个大概。他看着晏存继一脸邪笑走出殿,冷哼一声:“殿下除了这些口舌功夫,没有正事消磨时间了吗。”
晏存继哈哈笑着,一直打量着季华鸢的脸,直盯得季华鸢皱起了眉,才说道:“奇了,我瞧你面色如常,昨晚回去后竟然没有与北堂王吵上半宿?”
本是一句调侃,季华鸢听了却是心头一颤,是啊,他若当真不知云寄是女干细,昨夜怎可能不闹。季华鸢想到晏存继生性多疑,心念电转间,便干脆呵呵笑了几声,只道:“天家之爱,我又如何能强迫得了他,为我一心一意。”
晏存继这倒是有些愣了,他仔细打量着季华鸢,季华鸢也刚好恰到好处地摆出一副淡漠的冷脸回望他,许久,晏存继有些惊愕地摇头,道:“没想到,没想到,你竟然能为了北堂朝容忍到这般地步!”
季华鸢只是扯嘴一笑,也不说话。晏存继嗤了一声,用手上的扇柄敲了敲季华鸢的肩头,说道:“装什么,你面上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心里其实在乎得很,我说得可对?”
季华鸢用鼻音轻笑一声,也不搭话,只是问道:“今天又要去哪里,又要扮演什么?是地主还是纨绔,游客还是商人,直说吧。”
晏存继大笑,抬头望了望天,说道:“今儿是个阴天,不适宜出门,你不如就陪我在你们南怀皇宫里转一转——我听说,你们有一个老大的书库,还想着去找一找,有没有我没翻过的春宫。”
季华鸢已经自然而然地过滤掉了晏存继口里吐出来的不堪的字眼,只是难以置信地抬起头,一瞬间被耀眼的阳光晃花了眼,他用手遮在自己的额头上,重复道:“阴,天?”
晏存继居然厚着脸皮抱起肩膀打了个哆嗦:“真是的,冷。”
这块贱骨头,谁遇上了,都只有没辙的份。季华鸢憋着火,长吸一口气,咬牙道:“行!去!”
凭着季华鸢的印象,晏存继要找的大书库,应该是北书房。北书房名为书房,实际上,确实是一个彻彻底底的书库。那是南怀皇家最古老的书库,季华鸢只有在当年高中之时,受邀踏入过一次,被那行行列列整有五人高的巨大书架震慑,自此再不能忘。
天下文人,有谁不会爱这样一座宏伟壮观的书库。即便未经允许不能翻阅,光是用眼睛看一看,用指尖触一触,那种读书人永远难以戒掉的清高就会获得无比的满足。
季华鸢,当然也不能免俗。实话说,与其和晏存继窝在酒楼茶肆中闲侃,他倒真的宁愿与晏存继去北书房消磨时间。平日里自己要进去,还要带着北堂朝的腰牌才行。
厚重的黄金锁,更厚重的朱漆门。年老的太监替他们开了门后,便悄无声息地退下。季华鸢踏入门槛,本是极细微的脚步声却在这摆满了书却依旧空旷的大殿显得格外突兀。季华鸢踏进另一只脚时,刻意收了声音,不愿发出一丝一毫的声响,生怕惊动了沉睡在这里的万册古卷。
“哈哈!季华鸢!这鬼地方还真是大啊!”晏存继咣咣两脚踏进来,大声惊叹道。
季华鸢忍无可忍地叹口气,强迫着自己快步走远离开晏存继,心道:这世间有力量的东西太多,但是已经没有什么,能拯救晏存继那颗被污浊染透了的心了。
“哎,华鸢,你跑什么!”晏存继好像完全意识不到自己的嗓音,提起脚咣咣咣追着季华鸢跑过去,道:“这里这么大,你不带着我,我走丢了怎么办。”
季华鸢回过头,面色严肃地回答:“北书房历史久远,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传言这里两道暗门,若是不小心闯了进去,就有十二道机关等着。所有密道年底肃清一次,你这么聪明,真要是被困住了,那一定是误闯了机关。年底的时候,会有人找到你的尸骨还回西亭去的。”
晏存继本是耍赖一问,却不料得到这样一番惊人的答案。他反复打量着季华鸢的面色,见他不似是在玩笑,背后不自觉地涌出一片森冷的凉意。晏存继环顾四周,道:“不……会吧,我看这地方只有书架和书,哪里有什么稀奇的结构。”
季华鸢只低声答道:“有需要的人,自然会着意去找。找到了不该找到的东西,命也不该留了。这北书房,原就不是什么供人游玩的地方。”
晏存继点点头,道:“那好,不过既然来一回,我也便随便看看,也看看你们自诩文明的南怀人,有多厚重的史册。”他说着,随步踱到一边的书架去,随手取了一本枯黄色的书卷下来,竟真的有模有样地翻看了起来。
季华鸢不好阻止,却总觉得心里难安,只能皱着眉叮嘱一句:“你动作轻一点,碰坏一本,都是要受罚的。”
晏存继无所谓地摊摊手:“我是西亭王储,远来的贵客,你们皇帝不至于那么小气。”
季华鸢顿了顿,“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傻,你是西亭王褚,说不得动不得。但从你点了我伴驾那时开始,你做错什么,受罚的就是我了。”
这倒是出乎意料,晏存继一想,却也依稀记得南怀似乎确实有这些个繁琐的规矩,便夸张地抚了抚书角,煞有其事地长舒一口气,笑道:“那我可会心疼死了。华鸢美人儿放心,我怎么舍得看你为我受罚。”
“这万卷古籍也没能洗去你身上哪怕半分的不堪。晏存继,你这人真是恶心到了骨子里。”
“万卷古籍,也不至本本严肃刻板。这其中,必有与我神形俱配的好书。我正要找找,有没有床笫间有趣的画册,也好受些启发,回去后勤加练习。”
季华鸢愠怒地抬起眼,看见晏存继早已笑成一只开怀的狐狸。
75、北书房(二)
季华鸢无语,自从认识晏存继之后,他经常处于这种无语的状态,已经习惯了。他慢慢深呼吸,放空心里的火,再定睛看去的时候,晏存继已经拐去了另一排书架,他只看见他一闪即逝的衣角。
这万卷古籍,要是真一本一本去找他想要的那些个腌臜书——季华鸢轻笑一声,直接坐在地上,已经做好了陪晏存继在这里消磨上一小天的打算。
殿内的青石板冰凉,季华鸢坐在地上抬头看着密密麻麻的书册,一时间竟难以挑选。没过多久,脖子却是先酸了。季华鸢一手撑着地,一手正欲抬起来按揉自己僵硬的颈椎,却不料手向后一探,指尖触到一本书。
这书放在他背后书架的下端落了灰的地方,卷纸枯黄,装订却非常严密,名叫《稻上金方》,是季华鸢从未在市面上见过的。作为一本医书,它却并不是从最基础的药形药性开始讲解。季华鸢翻开封面第一页就是一道方子,名为“天蛊”。季华鸢的目光飞快地浏览,却越看越觉不对,这里面的药材搭配奇特不说,甚至,有很多药,他都没有听说过名字。
季华鸢索性将书一侧,刷刷刷地翻过。令人惊心的是,后面竟都是一页页的药方,方方名称奇特,闻所未闻,并且并未写清所医病症。最惊人的,季华鸢在这本书靠后的地方翻到一方,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整整写了八页。
季华鸢心越来越沉,他粗略地浏览,飞快地翻页,终于发现,虽然每一个方子都不同,但是诸如丁公藤、九里香、罂粟壳、苍耳子、蓖麻子等常见的有毒的中药,却是方方可见。
像是一道闪电贯穿了脑海,联系起每一方奇特的名字,季华鸢抓着书的手都微微颤抖了起来。这本书,七百四十二道药方,竟都是剧毒!
不同于饮笙之前交代他看过的那些毒方,这些毒,用药繁杂,药量苛刻,烹法奇特,其毒性可想而知。想必身中任何一毒,便极难医治。
季华鸢屈放在地上的长腿一寸一寸僵住,他猛然抬起头,看着这排排仿佛从天上矗立而下的书架,本本罗列的古籍,心中是前所未有的敬畏。
原来这北书房的规矩,当真不是天家的颜面。而是藏匿了太多的秘密、太令人恐惧的力量。
在天蛊方的夹缝间,季华鸢发现了几排更小的字,写道:此方用于女,处花信之年。每日服用可令人日渐昏沉,意识溃散,神智滞塞。暖日如坠冰窟,寒日汗流浃背,终身丧孕力,无力承欢,二十年,人堕。
季华鸢读到后边,几乎是用了全部的力气,才没让自己将书抛了出去。花信之年,正是女子上好的年纪,却要丧失承欢生子能力不说,竟还要一日一日痴傻下去,被折磨整二十年,才能死去。
“天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