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堂朝看着翟墨,话却是对朱雀说的:“他是见我手段太狠了,作为好下属随着我做了,心里却犯着恶心。”
翟墨依旧低着头,不承认,也不反对。北堂朝看着他,终于,沉沉地叹了口气,道:“东门的气氛也是太好了,给你们一个个惯的,都敢和我犯倔打诨。”
朱雀在一边赔着笑:“是王爷气量好,能给我们松一松。墨哥,是吧?”他说着,用手肘给了翟墨一杵。翟墨不躲,不还手,他慢悠悠地抬起头看着北堂朝,咬着的唇松开,被牙齿勒出一道白印来。“王爷,明明可以一击立杀,何必要我们下这么重的手。”
这一句话,已经明显地带有指责的含义了。他是王爷,而他只是一个影卫。翟墨知道自己,太放肆了。
方才在灌木丛中,北堂朝对朱雀比出的是拇指,指向东北方向,是东门的暗语,断腕。他对翟墨平直地伸出手向下纵切,是腰斩。
战机转瞬即逝,没有人胆敢质疑,只有执行。他们都是好战士,但不代表他们不敢质疑老大的决定。
北堂朝看着他,这个好下属梗起脖子,让他没有法子。对翟墨,打得,骂得,但是现在人家心里有疙瘩了,你就只能顺着他。这个下属,北堂朝是有很深的情分在的。终于,他低叹了一口气,道:“本王瞧见那一个个的晏存继,心里就堵了。你们若是觉得实在没有必要,等会见到的西亭兵,该怎么杀,就怎么杀吧。”他说着,皱起眉,在翟墨的脑袋上转着圈大力囫囵了几下,然后推了他一把,“养你们这群兵蛋子养的,越来越娇贵了,成天磨磨唧唧的。快走,他把别的狼崽子都招来了。”
翟墨这才有了几分生机,他看着自己当先一步远去的老大,突然觉得心里很踏实。
其实更触动他的,是方才那句“王储!千秋万代!”,那一瞬间,他觉得西亭铁狼军人人都像是被晏存继洗了脑一样的。他们追随晏存继,不是单纯的对王者的膜拜,不是对祖国的忠诚,而更像是愚昧无知的平民对神的拥护和狂热。
那一瞬间,翟墨在心里问自己:是不是,他也是一个这样的存在。只是刚好,他效忠的主子更强大,他自己也更勇武,所以倒在血泊里尸首不全的,不必是他。他和他们,到底有什么区别。
但是北堂朝刚才伸出手,使劲揉着自己的脑袋,对他别别扭扭的,几乎等于是认了个错。
他是他跟随的主子,他也是和他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翟墨突然想到,除了北堂朝有心为之的时候,这个王爷其实是没什么架子的。一起战斗,他常常是冲在前面的,而不会缩在重重保护圈里,看着自己的手下一层一层为他死去!
他跟着他,不是盲目的狂热。是那个人,他足够强大,他足够智谋,他足够爱惜自己,爱惜追随着他的每一个弟兄。那个人,值得。
翟墨快步追了上去,如常护在北堂朝左侧翼前方,伏低身子,小心谨慎,敏锐洞察。
北堂朝在他身后低笑:“别过劲来了?”
翟墨没有回答,安静肃杀的山林,血腥味更加弥漫,却不似刚才那样如修罗地狱般可怖。翟墨目光沉静犀利,胆大,心细,他压低声音,如常叮嘱道:“王爷当心。”
北堂朝又一次忍不住摁了摁他的脑袋,对左后方的朱雀伸出手:“把面具给我看看。”
面具在没有戴在脸上的时候,是看不大出来相貌的。但是懂面具的人就不一样了,他们可以根据面具的五官走向,想象出这面具的样子。
快速潜行约五里地之后,北堂朝随手指了一块巨大的山岩,翟墨探查四周没看见什么危险,于是三人一起暂时躲在了那山岩的后面。
刚才那小狼崽子一声吆喝的反响,拉拨了两支铁血军队成长起来的北堂朝自然心知肚明。这战友死前的嗥叫,那可真是比什么悬赏都来的厉害,直接就能把一队人的血烧着了。此刻刚才那块地方,大概已经被西亭兵清扫了不知道几个来回。
用狼嗥交换战报,不必一层一层向上拖沓,直接报吿给最高领导者,然后直接听命。有点意思。北堂朝觉得,这个,其实日后可以拿来学一学。
但是晏存继,居然敢当着我的面发布号令,你的胆子,未免也太大了。
“王爷,我们要这面具做什么?”朱雀看着北堂朝手上的面具,刚才北堂朝给他一个手势让他拿,他便拿了,此刻却还真是想不出能有什么用。浑水摸鱼?可是往哪里浑?这山林里都打乱了,你能浑进什么水,摸出什么鱼来?
林子上空的狼嗥依然没有停止,东一声西一声的,听得人瘆的慌。
“我知道晏存继在哪里。”北堂朝的声音平平淡淡的,他皱着眉看着手上的三张面具,厌恶地撇着嘴。
朱雀嘿嘿一笑:“呦,那您可真是神了。”
翟墨捅了他一下,面色严肃:“王爷从何得知?”
“狼嗥。”北堂朝依旧是面无表情:“刚才的嗥叫声里最平静的那一声,是从西北方向来的。距离我们现在这个点,大概二十里地,不算远。”
朱雀夸张地皱着眉,满脸的不相信:“这也太玄乎了,那么多声呢,就能听出来谁平静?再说平静怎么了,说不定就是一个没心没肺的愣头兵。”
北堂朝懒得理他,这人闲着没事也愿意挑刺,他心里想着回去后要好好给朱雀去去毛病。战场上话多,八成是一紧张就话痨,这可不成。
这一次,倒是翟墨开口替他向朱雀解释:“真要是愣头兵,就不会插这一句嘴。晏存继也算真汉子,自己的手下死前那么喊他一声,他要是没个表示,下面人心里多寒。更何况……刚才聚集过去的人马应该也是听了他那一声调派。我想,他大概怀疑上了刚才动手的是我们。”
朱雀听得一愣一愣的,转头看着北堂朝,北堂朝平淡地点头,只说:“和你墨哥出任务,多学习,少质疑。”
朱雀不忿地嘁了一声,低声问道:“那我们现在去哪?”
北堂朝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提起手上的面具:“你忘了,我们本来的目的是,斩首。”
87、激怒
没错,斩首,这才是他们的战机!
北堂朝三人说动就动,战线顿时向西北方向拉长了几十里,只凭着一个大概的方向就摸着打过去,倒也真算得上是揣着奇兵还真就敢出奇招。
而另一边,季华鸢三人却是淡得有些荒唐。他随着晏存继躲在一块山岩后已经好久了。这一路上,季华鸢有意识晏存继是在根据狼崽子们的战报绕着敌人走,不去招惹南怀兵,也不往自己人堆里凑。他有一些困惑,拿着百来号狼崽子在手的晏存继,为什么还要如此忍气吞声。
方才突然而起的那阵凶猛的狼嗥声着实吓了季华鸢一跳,他忍了好几次,终于忍不住问道:“你们敢这么干,辛辛苦苦的潜伏不都成了无用功了吗?”
晏存继没有回答,等待最后一声慷慨悲壮的狼嗥声停下,他才缓缓说道;“狼嗥声不易被猎捕。即使是耳力过人的高手,也只能判断一个大概方向。”他说到这里就住口,点到即止,反而是扭过身子去横了季华鸢一眼:“北堂朝杀了我六只狼崽子。”
季华鸢明显一愣:“北堂朝,还是北堂朝的人?”
“北堂朝。”晏存继的表情很奇怪,语气别有深意:“在南怀,我一共只有一百二十只狼崽子,他一出手,就杀了六只。”
季华鸢听了,说不清心里是骄傲多一点还是忐忑多一点,便只是无谓地哼了一声:“你把人都拉到山上来,明目张胆地和南怀对着干,还怕他们送死吗?”
晏存继用更加奇怪的眼神看了他一眼:“你知道个鬼!到现在为止,我一共只死了八只狼崽子!总兵台死了多少人你知道吗?上百个!”
季华鸢大吃一惊:“怎么会!东门呢?侍卫局呢?”
晏存继一脸郁色:“侍卫局伤了几个,东门的,还没有。”
季华鸢震惊之余,心里这才缓缓松了一口气。这西亭铁狼军若说以一敌十,当真是毫不夸张。日后西南战场上,怕更是一块难啃的铁板。季华鸢忍不住问道:“你一共有多少只狼崽子?”
晏存继眼睛一斜:“你要是从了我,我就告诉你。”
季华鸢气结,一拳锤在晏存继肚子上:“鬼才愿意知道。”
“就你这脾气,活像一只怀孕的母牛,做事还背着人家偷偷摸摸,北堂朝迟早玩腻了你。”晏存继骂了几句,又觉得这样的话说了太多遍,没什么意思。他从怀中摸出一瓶药来,皱着眉:“过来过来。”
“又干什么!”
“给你上药!”
“上你大爷的药,我没受伤。”季华鸢的脏话说得越来越顺嘴了。
晏存继冷哼了一声,“你自己感觉一下,你的脚不疼?”
这么一说……好像还真的有一些疼。季华鸢顺着他的视线皱着眉向自己脚下看去,原来自己的鞋跟不知道什么时候真的磨破了,脚跟露在外面的皮肤已经磨起了一层血皮。
这伤啊,你要是不知道自己伤了,就不觉得有多疼,翻山越岭还是能走。你一旦看见那个伤口摆在那里,渗着血,沾着土,那可真是立刻就疼得一步都走不动了。
晏存继眼睛一打就知道季华鸢娇贵病又犯了,嘀咕了一句:“娘们。”,说着一把拉起季华鸢的脚:“别动!”
季华鸢皱着眉,平平摊出手:“把药给我,我自己上。”
晏存继就好像什么也没听见一样的,一只铁掌握死了季华鸢的脚,无论他怎么挣扎,那只脚都在他的掌心中一动不能动。晏存继用牙扯开瓶塞子,将药粉哗哗哗地倒在季华鸢的脚上。
季华鸢忍着刺痛,皱眉:“这什么药,怎么是黄色的。”
晏存继面无表情:“我们西亭的金创,就长这样。”
季华鸢半信半疑地看着他,活动了一下脚,好像真的有一些缓解。
晏阿九坐在一边看着晏存继给季华鸢上药,手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杀军的头,面色平静,沉默不语。
“晏存继。”季华鸢晾着自己的脚,低声问道:“我们接下来干什么。”
“等天亮。天亮了,我们就赢了。”
季华鸢皱着眉:“我不想等。天亮之后你可以大摇大摆地下山,我呢。”
晏存继懒洋洋地靠在山洞边上,就像是有了狼崽子撑腰之后便天下太平有恃无恐一样:“你愿意去哪儿就去哪儿,跟我有什么关系。”
是啊,跟人家有什么关系。季华鸢低着头不再说话,他低头划拉着地上的碎石,晏存继一点都不为他着想,这又怎么了,人家凭什么为你想,你以为所有人都是北堂朝,任你搓扁揉圆还是笑眯眯的。季华鸢一想到回去之后还要给北堂朝交代,交代不好,连北堂朝都不会再那么温柔,一时间便连憋闷都没有,只剩下一脸的隐忍。
晏存继在一旁冷眼看着他的面色由愤怒到冷漠再到苦涩转了个圈,终于忍无可忍地叹一口气,一个挺身翻坐起来,怒道:“你跟我说话一直不都是这个口气,我就学了你一句,你就一副受气样子,还有没有一点气量!”
季华鸢吓了一跳,抬起头茫然地看着晏存继:“可是……可是……我有没有生气,与你又有什么关系呢?”
晏存继被问住了,他一个表情僵在那里,然后慢慢地收回去,慢慢地仰回原处,用脚尖狠狠地碾了几下土,不再说话。
是啊,与他有什么关系。他对季华鸢不应该这样,开始的时候他信心满满觉得对这只小鹰崽子自己是可以掌握好分寸的,但事实摆在眼前,他好像越来越收不住了。
晏存继最见不得,季华鸢为了北堂朝和谢司浥在那里苦大仇深的样子。就像当年的她,提起季楚峰,嘴角永远是那样一抹带着温柔和苍凉的苦笑。
那是晏存继前半生唯一一个爱过的女人。但是她,即使真的将自己心中不可触及的男人放下,也不会对他起一点越格的念头。
晏存继嘴角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苦笑,北堂朝,你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你在那人的心里是第一位,却总是不肯相信。但你即便真的要为了谢司浥那么一瓣臭蒜退居第二,你也是第二。而我,我的爱,从来没有被她放到心上过。她若是有十个备选,我连十一都算不上。
命运真他妈的不公平。
昏暗的山洞,火折子里的火苗一抻一跳的,将他和季华鸢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交错着投在山洞的顶壁上。季华鸢的手搭着脚,影子拉长了看,那只脚像当年那串垂下的白珊瑚手钏。晏存继闭上眼,看见那只苍白纤细的手终于变得枯槁,终于垂下,带着白珊瑚手钏,砸在地上,啪地一声,像是砸碎了他的每一块骨头,砸碎了他少年时的每一声欢笑。
晏存继腾地一下又坐起来,破口骂道:“季华鸢!你能不能别这么贱!”
季华鸢瞪大了眼睛,几乎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晏存继咬着牙指着他的鼻子骂:“我这辈子最烦别人磨磨唧唧,你要是喜欢北堂朝就好好在他身边待着,愿意当乖顺的小猫还是张牙舞爪的祸害,那是他愿意受着你!你要是觉得兄弟情义更重要,你就干脆收拾收拾东西和谢司浥一起滚远了,别在我眼皮子底下碍事!你想两头全乎,行啊,没人拦你,你为了兄弟道义背着北堂朝玩这一手,我晏存继他妈的服你,但你做了亏心事就得有点活该遭雷劈的觉悟,别他妈在这畏畏缩缩的!瞒着,瞒着,能瞒住个头!做他妈个梦!”
季华鸢被这一连串的妈的妈的骂懵了,他听清了晏存继的每一句指责,大脑却已经僵死在原地,他忍不住傻傻地问道:“什么?”
晏存继怒气冲冲地瞪着他,他没有发觉,晏存继的眸子已不知不觉蒙上一抹诡异的赤色,迅速地蔓延开。“当年服药的时候不是挺大义凛然无所畏惧的吗!后来又天天恍恍惚惚抱着画像傻笑,水性杨花的装什么贞洁忠烈!”
晏存继眸底的赤色愈来愈浓艳,季华鸢却毫无察觉,这番突然而来没头没脑的咒骂让他彻底怒了,他也一下子站起来,“什么跟什么啊!你骂谁呢!”
“我骂的就是你!”晏存继真的失控了,他一把拉起季华鸢的脖领将人扯到自己眼前:“骂你个没心没肺冷酷无情的贱女——”
“殿下!”晏阿九突然站起来大声打断了晏存继,他几步跑过来,用下属绝不该用的力道几乎是将晏存继抓着季华鸢的手指一根一根地掰开,他看着晏存继疯狂的眼睛,一字一字语重如山:“殿下,您失控了。”
季华鸢余惊未定,火光跳跃下,他终于看见晏存继眼中那抹疯狂的赤色,一点一点褪去,那双褪去红色的黑眸,像是枯死的古井,让人观之心颤。
“晏存继——”季华鸢刹那间忘记了被挑衅的愤怒,声音低低的,带着一丝颤抖的试探:“你——怎么了?”
晏存继像是突然松了下来,他草草地丢下一句“没事”,然后飞快地转过身,背对着季华鸢坐在一块石头上。季华鸢上前一步,却被那个孤寂的背影生生打住了。他站在晏存继的背后,心中惊疑的同时,却隐隐有一丝难以抑制的冲动。他想冲上前去问明白,那个“她”,是不是女人。那个女人,跟自己有什么关系。
季华鸢向来是直觉先行的动物,他的直觉告诉他,一定有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