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罗兵的话一字一顿,吐字清晰,节奏缓慢。
在说话的过程中,他身体不断往下压,在那强势的压迫力下,原本坐在椅子上仰头看着他的黑发年轻人迫于压力也不得不不断地往后靠。
最后,罗修感觉到自己的背部碰到了身后桌子的边缘。
他停了下来。
塔罗兵也停了下来。
而这个时候,两人之间的距离已经完全不能用安全来形容——当罗修吸气的时候,他能感觉到自己吸入的气息大概是刚刚从塔罗兵鼻息间呼出的,他眨了眨眼却不敢抬头,因为他怕自己一抬头,他的鼻尖很有可能就会碰到对方的鼻尖。
这是他们最后的一点儿距离。
罗修小心翼翼——几乎连呼吸都变得一场小心——就像是生怕出现什么意外,打破这最后一点被勉强维持住的平衡。
罗修看着近在眼前的那双红色瞳眸,这双漂亮的瞳眸之中依旧看不出多少情绪,而此时,他却听见身后飘来了阿斯莫德听上去有些无奈的辩解:“什么毒药……说得那么难听,这最多就是——”
近在咫尺的距离下,罗修看见塔罗兵那长长的睫毛轻轻颤抖了下,他大概是掀起眼皮无声地瞥了一眼坐在他们身后的那个宫廷乐手,总之后者的声音随之消失得无影无踪,然后彻彻底底地办起了哑巴。
罗修觉得有点儿尴尬地吸了吸鼻子。
却在这个时候,他感觉到塔罗兵将视线放在了他的脸上——并且伴随着后者的视线移动,他的面部几乎都快灼烧起来。
“喝了多少?”塔罗兵问。
“不多,”罗修回答,“两三杯而已。”
塔罗兵:“……”
罗修:“……”
这种时候,沉默通常代表着对方心情糟糕到不想将这个话题继续进行。
黑发年轻人不安地动了动——有点闹不明白眼前这到底是个什么诡异的情况——与此同时,他真的觉得塔罗兵没有必要靠他那么近,介于本来酒吧里的温度就很高,他现在几乎已经能感觉到自己的额头上出了薄薄的细汗——而当塔罗兵呼吸的时候,那呼出的气息的温度从他的皮肤上拂过时,皮肤下的血管之中流淌的血液都就要因此而沸腾起来。
而这个时候,塔罗兵淡然地挑了挑眉,听上去有些明知故问地问:“怎么了?”
“……”罗修嘟囔了声,最后说,“你能不能站起来点?”
对方很配合地稍稍站直了一些——只是稍稍而已,事实上,当呼吸重新获得了难能可贵的自由时,罗修却发现拉开距离对于他身上那疯狂地往外冒的热并没有丝毫的用处,事实上,当对方身上的气息抽离,他能感觉到胃部变得沉甸甸的,而身上的每一个毛孔与细胞,似乎都在叫嚣着……
失望。
这是一种奇妙的感觉。
就仿佛他整个人一瞬间被扔进了冰凉的水池里,而在此之前,他还在从内部开始燃烧着——那冰与火交替的折磨让他的皮肤都变得疼痛起来。
有什么在脑海中叫嚣……有什么东西正在停不下来的述求。
于是在塔罗兵按照他的要求远离了他之后,黑发年轻人自己又坐直起来。
他的动作让两人之间的距离重新回归到了彼此双方什么都没做之前。
周围的光线太暗,气氛太诡异,这让罗修产生了对方的唇角似乎有一瞬间飞快地扬起这样的幻觉。
很显然那是幻觉。
因为当他努力睁大眼想要仔细看的时候,却发现对方的唇角依旧还是抿成那副不怎么愉快而且稍显严厉的紧绷直线。
……呃。
现在,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罗修真的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要跟陌生人跑到酒吧来喝酒了。
他听见塔罗兵在他头顶居高临下地问:“热吗?”
罗修点点头,又摇摇头,然后“高兴地”发现自己的脑袋已经成了一团浆糊,而眼前的站着的高大盔甲塔罗兵又出现了重影。
“我数三声。”塔罗兵的声音听上去又平又稳,“一,二——”
罗修想问他为什么要数三声。
但是在他来得及开口之前,对方的声音已经掷地有声地响起——
“三。”
男人语落。
与此同时,坐在椅子上,上一秒还瞪着一双又圆有亮湿漉漉小狗似的眼睛瞅着他的黑发年轻人眼中的光泽忽然黯下,眼皮挣扎着垂落,他摇晃了下,然后整个人如同一滩烂泥似的,准确地落入了塔罗兵早就准备好的手臂当中。
第十章
塔罗兵看上去不像是个温柔的人,因为在软趴趴的黑发年轻人落入他怀中的第一时间,他就将人直接甩麻袋似的甩上了自己宽阔的肩膀上,让黑发年轻人折叠成两半挂着,塔罗兵一只手举起来固定在他的腰间,那高大魁梧的身体动了动随即走动了两步,当他走出阴暗处,那张英气逼人且冰冻三尺的脸暴露在昏暗的光线中时,坐在桌边的宫廷乐手仰着头盯着男人怔愣半晌,随即尴尬地低下头摸了摸鼻子。
“做什么,”塔罗兵面无表情地说,“我又没怪你,虽然你给他喝了那种东西。”
“……把药剂灌进他的身体里才能彻查出圣力出现的真正原因,这不是我们一开始说好的计划么,你为什么要怪我?……还有什么叫‘那种东西’,说得多下流似的,就是普通的凝血药剂而已。”阿斯莫德无奈地说。
凝血药剂,其实就是将制药人的魔力灌入药剂本身,当药物进入另外一个人的体内的时候,药剂生效,魔力将会对接受药剂的人产生标记作用,紧接着这药剂就能像X射线似的将此人体内的血液成分以及器官情况等信息一丝不苟地通过药剂中的魔力传递给制药人。
原本男人是想用自己的魔力来亲自制造凝血药剂的。
无奈的是,他的力量虽然强大,但是协调性很低,并不适合用来做凝血药剂——所在再三踌躇后,虽然不情愿,出于安全考虑最后他还是做出了让步——凝血药剂是他看着阿斯莫德制造的,但是这并不妨碍当他远远地看着黑发年轻人毫无戒备地将那些加了料的酒喝下时心中怒火在蠢蠢欲动。
这会儿,一想到有其他人的魔力在黑发年轻人的体内四处游走,再加上那来源莫名其妙的圣力,男人只觉得自己的肩头上像是扛了一个大型垃圾回收站似的,不由得皱起眉,连带着语气也变得不那么妙:“如果只是普通的凝血药剂,你做出这副心虚的模样给谁看?”
阿斯莫德:“……”
我哪里有心虚。
宫廷乐手想了想,心中叹息他家陛下那“我不高兴你们谁也别想高兴”的臭毛病果然是百年不变。
而此时,没等坐在桌边拎着一把酒壶的宫廷乐手回答自己的问题,塔罗兵的手就着搭在黑发年轻人腰上的姿态随便摸了两把,隔着衣服传来的不正常温度让他的眉皱得更紧了些:“我不记得凝血药剂会出现这种效果的副作用。”
“……我的魔力。”阿斯莫德含蓄地提醒。
男人停顿了片刻,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似的脸上放空了几秒,随即道:“氵壬魔。”
阿斯莫德欣然接受了这个放在人间大概算是人身攻击的评价。
而这个时候,挂在男人肩膀上的黑发年轻人大概是因为被顶到了胃部,这会儿无意识地发出了一声不舒服的闷哼——那声音很小,但是音量却足够让在场的所有人听清,宫廷乐手给自己倒酒的动作顿了顿,抬起头,却发现眼前这像是一座小山似的横在自己面前的塔罗兵却始终面无表情,无动于衷。
“陛下,其实有句话我不知道是不是应该说——”
“不应该。”
“……”
在如今所有地狱人民婚配自由民风彪悍床伴多多的情况下,身为地狱领袖的您英俊潇洒高大威武腰缠万贯寿与天齐结果还是被一而再再而三的拒绝,其实除了您说的“这家伙不识货”这理由之外,不是没有其他原因的。
说到泡妞,可能连玛门那个小鬼都比他老爸强——可惜放眼地狱只要是个雌性就会想要跟路西法上床这个民风很容易让人双眼被蒙蔽从而导致看不清事实真相。
阿斯莫德将没能说完的一大堆话老老实实地吞回了肚子里,同情地看了眼挂在男人肩膀上那个不省人事、同时因为药物的副作用此时苍白的双颊上沾染上一丝不正常的红晕的黑发年轻人——他双眼紧闭张开口大口呼吸,很显然是因为身体对药物出现了反应,以及这会儿这样的姿势确实不怎么利于自由呼吸。
阿斯莫德:“……陛下,个人建议,有时候你可能需要学学怜香惜玉。”
路西法:“他又不是玉。”
阿斯莫德:“……”
这个回答好像有点无懈可击。
于是,众目睽睽之下,宫廷乐手老老实实地在高大健壮的塔罗兵面前闭上了嘴,并用十分的虔诚的目光目送半路闯入酒吧以蛮横姿势将黑发年轻人扛走的高大男人。
“——老板,再来一壶酒,听说今日特供是白葡萄酒?”
……
三十分钟后。
黑发公爵宫殿,地点,卧室。
没有灯当然也没有谁点燃蜡烛,当黄昏降临,夜幕来临之前,屋内的一切都侵染在透过落地窗射入的金黄色昏暗光线之中……周围安静得可怕,而站在落地窗边的男人半个身子隐藏在阴影之中,始终背对着身后那巨大的四柱床。
在他的身边有一张小小的茶几,茶几上摆着一副显然是刚刚脱下来的被擦得干干净净的金属盔甲,属于塔罗兵“死神”的头盔就端端正正地被放在这副盔甲的正上方——而站在它身边的男人赤裸着上半身,大方地将身上结实分布美好的肌肉暴露出来,在他的背后,一道大概是用镰刀之类利器制造出的疤痕唯一且狰狞。
他纹丝不动。
远远看去,大概真的会有人以为这只是装饰华丽复古的房间中一座雕刻完美的雕像。
风吹过时,卷起庭院里还未来得及扫去的雪花打在落地窗上发出好听的“刷刷”轻微声响,而此时此刻,男人那双红色的瞳眸正仿佛出神地望着窗外花园墙角里冒出来的那一簇白色的野花……现在这些野花有了名字,不知道为什么,住在这里的人给这种不起眼、味道也不怎么香的野花起名为“爱丽丝”——
爱丽丝。
男人依稀记得,他还在天上的时候曾经也看过一种名叫“爱丽丝”的花。
当然比这种白色的小野花要漂亮许多,也是白色的,花盛开的时候,每一朵都有碗口那么大——那种花只在第四天太阳天(Mahanon)生存,在其他的地方都是看不到的。花开在第四天,在伊甸园的附近那片中央草坪上,草坪上种着一棵参天大树,树是苹果树,树梢上缠绕着葡萄藤——秋天的时候,当这种名为“爱丽丝”的花开放时,红彤彤的苹果和紫色的葡萄挂得满树都是,天气好的话,就会有路过的天使到树梢上去坐一会儿。
那个时候他还不是地狱的君主,他拥有上帝亲手赐予的名字,是天国副君,当有人告诉他因为这种爱丽丝的花太有名以至于种出这种花的那个明显拥有男性外表的花匠也被别人戏称为“爱丽丝”的时候,他并没有将之放在心上,只是让人把那种花带到第七天原动天(Arabot)他的寝宫里看了个新鲜,觉得还不错就找了个古董花瓶插在了床头。
没想到这种花离开了第四天却凋谢的很快,等他想起来想再看一眼的时候,已经过去一个月的时间了,下面的人告诉他名叫“爱丽丝”的花因为凋谢已经被收走的时候他还很惊讶,因为在天堂,哪怕是离了根的花也不应该凋谢得那么快才对。
……再后来,他就遇见了被人们称作是“爱丽丝”的那个花匠。
因为他再派人想要去采集那种只盛开在第四天的花时,等了一会儿等来的不是他想要的花,而是他那个被当做采花贼揍得头破血流的倒霉手下——接下来就是一系列非常恶俗的桥段,放到现在人间里来写成小说可以取《霸道总裁爱上我》这样的名字,总之就是一个力量强大到不合理的权天使为了一朵花抗争天国副君的三流狗血故事。
只不过故事的结局是后来这个权天使在升级座天使的名单上被无情除名,理由是欺下犯上(……)。
又经过了几百年,等他几乎忘记了有这么一个人存在的时候,这个权天使变成了炽天使带着他的花一块儿屌丝逆袭第七天,成了和天国副君老死不相付往来的邻居,也就是这个时候,男人才知道他隔壁搬来了一个叫萨麦尔的炽天使,最早以前是第四天的花匠,外号是“爱丽丝”。
再后来不知道过了多久,成了炽天使的萨麦尔仍旧不忘自己专业作死的老本行,有一天他不知道哪里又脑子想不开了,用他种在第四天的那颗树上结出的禁忌果实引诱了人类祖先亚当夏娃的堕落,从而被震怒的神从天堂驱逐堕落至地狱——当时这件事引起了不小的轰动,而当时受命亲手折断萨麦尔的翅膀将他驱逐时的情景,是迄今为止路西法最不想回忆起来的片段。
这属于比黑历史更加严重的黑暗记忆,那僵硬却微微颤抖的洁白羽翼被他抓在手中时温热的手感,男人至今回忆起来仍觉心惊肉跳。
后来有人戏言他堕天完全是为了跑下来追老婆——大家大概都觉得自己在开玩笑,只有路西法自己知道,他选择从天上离开,其实不一定就和萨麦尔毫无关系——有时候,人们需要透过现象看本质,长期沉醉在某种安逸中时,久而久之会变得麻木,这个时候就需要有那么一个人来一大嘴巴子把人打醒。
“……”
而此时此刻。
男人依靠在窗边,有那么一瞬间他看上去几乎就要完全沉浸在了那对于他来说相当遥远的记忆中——自从离开了天上之后,他几乎再也没有回想过以前的生活,因为建设中的地狱永远都有忙不完的事情,他没空;也因为对于那些记忆,他觉得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
天空中又开始稀稀拉拉地下起了软绵绵的雪花,虽然密度不高,但是每一朵雪花都有拇指盖那么大,男人看着自己呼出的吸气在空气中凝结成乳白色的气体,于是他垂下眼,续而抬起手指,修长的指尖隔着窗子冲着那团白色野花所在的方向点了点,远远的,那白色的野花便脱土而出,摇摇晃晃地冲着男人所在的方向慢悠悠地飞过来——
“……唔——”
而此时,男人背后的那巨大的四柱床的床中央,陷入柔软床垫中的黑发年轻人突然呼吸变得越发急促,他大概是做了噩梦,梦幻中的他在不断的挣扎着似乎正努力想要从什么困境之中挣脱——
男人顿了顿,长而浓密的睫毛轻轻动了动,在指尖垂下的同时窗外的漂浮在空中的白色野花也跟着无声地落在了土地上。
他转过身,来到床边,以熟练的手法将放在黑发年轻人额头上的那块已经被体温捂热的湿毛巾拿开,指尖仿佛不经意间地从对方那尖细的下颚上滑过,顺势带走了一滴透明的汗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