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北堂朝固执地伸着手臂拉在被他护死的单子上,沉声道:“给我看看伤,你是不是没上药?”
“与你有什么关系!不是都说了不管我不管我,北堂朝,我都替你羞!”季华鸢气急了口不择言,他踩在湿滑的地上往后倒退了两步。浴房里很热,北堂朝的衣服已经贴在了身上,他知道自己口舌上是说不过季华鸢的,便冷哼一声直接大步过来一把把他两只手臂捉起来拍在头顶,在季华鸢的怒叫中扯开了系在他肩下的带子。北堂朝一抖手,将那张单子扯下来丢在一边,非常强硬地把季华鸢按在墙上,低头定睛一看,那白嫩嫩的臀上交叠着两个淤紫的巴掌印子,连指痕都清晰可见,肿得晶莹剔透,有些地方已经磨破了皮。
北堂朝一下子便愣住了,他下意识地松开了按着季华鸢的手,一时间好像找不到自己的舌头了一样:“这……这……”
他出手的时候没想到,只见到自己的巴掌火红肿胀,没想到季华鸢身上的伤居然会更吓人。
浴房里有片刻的安静,只听见汩汩的水声。季华鸢停止了挣扎,背对着北堂朝,肩膀都在止不住地抖。他狠狠地撕扯着自己的嘴唇,咬牙恨声道:“看够了吗?”
“我……”
“出去——”季华鸢努力平复着自己的情绪,他狠狠地攥着拳头,却怎奈胸口的起伏愈发剧烈,眼底似有酸楚在慢慢汇聚。
“出——去!”季华鸢再次狠狠咬着这两个字说道。
北堂朝僵在他身后没有动,他好像有些呆住了,只是怔怔地看着那两道巴掌印子说不出话来。季华鸢咬咬牙,说道:“早知这样,当真不如一早便和晏存继一起洗了。现在已经安安生生地睡在床上,省了见你这么多的麻烦!”
北堂朝沉下脸:“别说这些气话。”
季华鸢呵呵笑了两声:“我说什么气话?都是真心话!北堂朝,你要是长夜寂寞了,随便出去抓几个,外面那么多莺莺燕燕,再不过,还有今年的三甲少年,别来我这里碰壁!”
北堂朝一阵气闷,他皱眉低喝道:“你自己听听,自己说的这是什么话!”
季华鸢自嘲地笑了一声:“我素来是说不出什么好话的……”他说着,抬手轻轻摸了摸自己的伤,抬眼瞪视道:“北堂王这打,罚的不就是季华鸢不会说话吗?现在罚也罚过了,伤也验过了,北堂王可以走了。”
北堂朝只觉得那股火在心里拱啊拱啊,几乎就要喷薄而发,但他低眼扫着季华鸢身上的伤,终于是忍住了,只从牙缝间基础一个字:“好!”
季华鸢嘲讽地嗤笑一声:“不送。”
北堂朝怒气冲冲地转身,砰地一声甩上浴房的门,殿门也没得幸免,同样被咣的一声撞在门框里。
季华鸢直挺挺地站在潮湿闷热的浴房,脑袋里咚咚咚的像是有人在擂鼓。他闭眼听北堂朝怒气冲冲的步子渐渐远去,回过身来扑通一声直接跳进了温泉池子里,将自己整个人沉进温泉水中,什么也不愿去想了。
128、画心
醒来的时候还是清晨,季华鸢下意识地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无奈地想起昨晚睡前忘了在屋子里放些水。深秋的山脚下,气候还是非常干燥的。季华鸢叹着气坐起身子,只觉得这一觉睡得浑身都软了。他揉着自己的肩膀走到桌边倒水喝,一偏头,却看见压在门缝底下叠起来的纸条。
季华鸢瞬间警觉,他悄无声息地站起来,走到窗边推开一道缝隙向外看去。空旷的殿院格外安静,只有零星的鸟叫声,一草一木皆在安睡。昨夜整个行宫的人都在狂欢,哪有人会醒的这么早。季华鸢心知不会找到什么,便只能叹口气,走回桌子前先喝了一杯水,然后才捡起那张纸条展开。
上面只有一个字:快。
季华鸢叹气,这是三叔不满意他拖拉了,要他快些去勾晏存继。季华鸢头疼地揉着自己的鼻梁,他倒是无所谓快慢,和晏存继说一声叫他配合便是了。只不过,这种事情总也要去和北堂朝解释一句,要不然,他又要……季华鸢想到这,突然心烦意乱地摇了摇头,他现在和北堂朝正吵得僵,现在过去告诉他“我要佯装着与晏存继交好了”,那不是找事吗?
这简直就是一个死局,很简单一件事,却因为各方面掣肘而怎么做都不好……季华鸢一边烦乱地将纸条撕碎处理掉,一边暗骂,该死,总兵台的人是干什么吃的?那么严防死守,还是让不该进来的人进来了。
季华鸢索性走到窗边将两扇窗户全都推开,使劲呼吸一口清冷肃杀的晨风。站在这里可以看见万里青山绵延,可以听见母渡江水流的声音,季华鸢看着天高地远,想:再快一些、再等等,让他把这些麻烦事都了结……
即便他嘴上再气,他却也没有忘记自己的初衷是什么。他想和他好好在一起,再也没有那些身世的苦扰。他要把这段最难熬的日子熬过去。
季华鸢骗了三叔,他投靠三叔的唯一要求,就是要三叔帮他从晏存继手里保下北堂朝一命。而晏存继,其实也早就答应了他只清理门户、不动北堂朝。这两重保险下,季华鸢却仍旧不可能相信任何一人,他,还有自己的算计在里面。
季华鸢换了一身利索衣裳,从带来的行李底下抽出一捆盘曲起来的细韧的天盘丝收进袖中,而后不惊动任何人地往马场外走去。
行宫里的人直到近午时才纷纷起身,北堂治昨夜纵兴饮酒有些过量,便没有召大家一起用膳,只吩咐厨房准备些精致的粥点各殿送下去。约见赵先生的时间是午后,北堂朝简单收拾了一下便出门去。赵先生今日要讲评书画,北堂治特意为他们安排了一处空旷光线好的凉殿,北堂朝过去的时候,李画江已经收拾好了画具老老实实地等着了。他一偏头,却意外地发现季华鸢的座位还空着,而晏存继打着哈欠不请自来,随手转着季华鸢桌上的毛笔。
北堂朝皱了皱眉:“王储怎么过来了?”
“讲评书画而已,又不是练兵点将,还怕我来观摩观摩?”晏存继笑道。
北堂朝叹口气:“你当然可以加入,本王只是不知道,王储居然对这个还有兴趣。”
晏存继笑着拾起季华鸢专用的狼毫在唇边一吻,挑衅地看着北堂朝:“美人芳泽无处不在,本殿愿意追寻之。”
北堂朝眉头一跳,却没说什么。经过昨晚的事,他对晏存继的容忍力又上了一个台阶。北堂朝皱着眉看了看季华鸢还空着的坐席:“他呢?”
“一大早起来就不见了人,我还道他是找你去了……你俩昨晚,还快活着?”
北堂朝闻言不知是什么心态,竟然刻意收敛了不满的神色,反而露出几分云淡风轻的自得来,只张口道:“好得很。”他说完这一句,没给晏存继半点追问的机会,直接走到李画江上首自己的坐席前坐了,低声道:“南怀师者为尊,安安静静等先生吧。”
到了约定的时间,赵老先生准时踏进殿。他一看见北堂朝便笑得非常开心,几大步走过来对着北堂朝说:“噢,北堂王,好久不见啊。”
北堂朝也笑,难得的带了几分孩子辈的狡黠:“老师看起来还是老样子啊。”
赵老先生捋着自己的胡须:“是是是,我这个老家伙变化不大,而北堂王已经从小豆丁长成大个子了。”
李画江有些讶异地看着这两个格外熟稔亲切的人,晏存继噗嗤笑了一声。北堂朝不以为忤,只是作势叹口气:“是啊,本王长大成人了,先生不能再吹着胡子打手心了。”他自己说完,和赵老先生一起哈哈地笑了出来。赵先生拍着北堂朝的手臂,点头:“嗯,挺结实的。”
北堂朝颇有几分得意:“还没刻意绷着呢。”
“哈哈!好!好!”赵老先生又用力在他肩背上拍了几下,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回身对晏存继点点头,看到他身边的空座,咦了一声,扭过头对北堂朝问道:“你们家那个小孩呢?”
北堂朝想起十年前季华鸢跟着自己拜会赵老先生,那个骄傲的小孩那时候特别不招先生喜欢,被先生好一顿戏弄,但最后还是乖乖顺顺地认了师。北堂朝回想起当年,忍不住地勾起嘴角,他正要说话,就听门外突然传来那个好听的声音:“先生才想起华鸢来?”
赵老先生转过身刻意板起脸:“和我的约定还敢来迟!”
季华鸢难得地笑得特别贼,他一溜烟跑到自己的座位上坐好,清了清嗓子,委屈说道:“华鸢已经很赶了。”
北堂朝的面色僵了僵,他沉声问道:“去哪了?”
季华鸢原本对赵先生卖乖的笑容瞬间收起,他冷冷的目光扫过来:“回北堂王,去山上转转。”
一时间,两人针锋相对,互不相让。大殿里有一瞬间的静默。赵先生突然笑了出来:“你们两个,还是愿意斗来斗去的。行,我们开始吧。”他说着,不管瞪在一起的两个人,回身踱步到一直安安静静坐在旁边的李画江身前,低头:“噢,你就是新状元?”
“画江不才。”李画江非常懂分寸,连忙站起身双手捧着自己的画轴递给赵先生看。赵先生拆开两条帕子垫了手,然后将画轴放到四人中间的长桌上,一点一点展开。
那画极长,赵先生动作轻柔小心,展开得很慢。然而,随着画卷一点一点全打开,季华鸢和北堂朝之间僵冷的气氛,立刻转了个弯。
当先发出抽气声的,却是一向自说不懂诗画的晏存继。在大殿上其余四个人都还沉默的时候,他直接向李画江伸出了大拇指:“你牛!”
李画江有些接受不了这位王储直白的夸赞,只能礼貌性地笑一笑,点头道谢。他画的其实不是什么特别之景,只是一派湖光山色。山水平常,但跃然纸上却让人再移不开眼去。李画江这幅画用色剑走偏锋,与平常的黑白保守大为反常,他将云霞由大红渲染到暖橙,再将湖水由墨蓝一路过度到油绿。夸张的颜色非常不符实际,但又给人惊心动魄的震撼。山水跃然纸上,仿佛人进画中,让人忍不住担忧自己进到了精灵的地盘,处处与人间应和,又处处与人间不同。
是谁说的,季华鸢画风绮丽多变。是谁说的,李画江画风敦厚保守。李画江错身在北堂朝背后,望着北堂朝僵硬的背影轻轻勾起嘴角。
论之作画,画江从不输任何人,也不许自己输给任何人。
站在对面的季华鸢突然挑起眼,他看着李画江谦恭有礼的微笑,突然牵起了嘴角。季华鸢慵懒地坐回座位靠在椅子背上,笑容邪魅,他朱口轻吐,声音余味深长:“画江——当真是——出人意料。”
“画江不才。”李画江只微微一笑,依然只给这四个字。
季华鸢并不恼,只是一转头看着北堂朝,笑,扬声道:“依北堂王看呢?”
大殿里再一次诡异地静了下来。这一次,连晏存继都没有多话,他缓缓地摇着手里的折扇,无声息地坐回到椅子上,只等看戏。季华鸢望着北堂朝,嘴角勾着那抹含义不明的笑,而北堂朝抬头回望,目光却是一片冷静的严肃。
李画江向前迈了一步,在北堂朝身边低头低声道:“画江这画有些浮夸了,明明昨夜还被皇上和王爷夸赞画风温厚,实在不该拿出拙作来卖弄……”
“诶——”季华鸢伸手打断了他的口,直接挑眉道:“昨夜皇上和王爷盛赞你画风温暾,我画风奇丽。今日你采用如此瑰丽的笔法,怎么就叫浮夸了?莫不是说,季华鸢往日所作都是浮夸之作?”
李画江刻意夹在话里的猫腻被直勾勾地戳破,不由得也窘了一下,他想,北堂王昨夜交待的没错,这位前辈当真烈火性子,半点哑巴亏也不肯吃的。李画江无法,只能叹口气低声道:“画江不如前辈,画江口快了。”
季华鸢只冷哼一声,没有再看他。他将视线重新移回到北堂朝身上——北堂朝依然在定定地看着他,季华鸢笑:“是好是坏,还要北堂王评判。王爷不妨评一评,正好我也想听呢。”
季华鸢说完这句,敏锐地捕捉到北堂朝藏在眼底的那抹一闪即逝的愤怒。他不知这愤怒从何而来,但随便一猜,也大概与他给李画江难堪错不了关系。季华鸢唇角嘲讽的笑意更甚,他直勾勾地望着北堂朝,心想,说啊,我倒要听听,你是怎么帮着新宠顶我的!
然而北堂朝与他对望许久,却突然松了下来,他低头叹口气,仔细打量了那画一番,唤道:“画江——”
“您说——”李画江僵在原地的脚终于动了动,他连忙错身站过来。北堂朝为他让了些空处,然后伸手按在山壁下的那块阴影上,说道:“这画笔法迥变,色彩奇妍,意境也很好。只是……本王不知道你看没看过华鸢七年前在帝都近郊随兴做下的那副山水图,虽然这画还是差了些火候,但你笔势间已经隐隐有几分华鸢的气势了。”
殿上众人俱是一愣,连李画江自己都没有想到,北堂王酝酿半天,竟然给出一句如此褒贬不明的评价。
季华鸢的每一幅画,他都看过。十年前这人在帝都一走而红,是他年少时最景仰的人。北堂朝提起的那一副,不仅不算是季华鸢的得意作,而且当真只说得上是日常闲画了。季华鸢笔下千百幅名作,北堂朝若是不提,李画江当真是想不起来还有那一副。然而北堂朝这一提,他却也认真地看了看自己的画,忍不住点头:“王爷说的是,画江起初并无模仿意,但确实是有些神似。”
北堂朝“嗯”了一声,非常欣慰于李画江谦逊的态度。他抬起头,正好撞见季华鸢惊讶的表情。北堂朝的眼底有一些无奈的情绪闪过,他低下头,指着被自己按住那块山壁,指点道:“这山壁用笔很瘦。”
“是,”李画江连忙点头,解释道:“这画走诡谲的路子,山壁自然要瘦削,而且还要越瘦越好……”
北堂朝笑了,他摇了摇头:“这便正是你这画虽然和华鸢像、但气势上总是输一分的缘故了。”
“嗯?”李画江心里空的一声像是漏了一拍,他不解地抬头,对上北堂朝带着些许鼓励的眼神。北堂朝指着那一块,用手指虚虚地割了一个圆润的线条下来:“所谓气势,乃画的风骨,并非形韵,而是神韵。你要画诡谲之境,未必一定要拘泥于瘦山嶙石,也未必一定要拘泥于大开大合的用色。这画如果交给华鸢来画——”北堂朝说着,抬起头,望着季华鸢有些愣怔怔的表情,叹口气,嘴角微微拉了下,无奈中却又带着几分自己人的骄傲似的。北堂朝顿了顿,仔细想了想季华鸢平日里执笔的样子,仿佛那人一笔一停他都能猜得到似的。北堂朝缓缓说道:“他一定会收敛用色张度,宽润山体,在这里——”他说着,手指划到纸边天际,狠狠一拉:“拉下一道浓墨乌黑,将紧张的气氛提到剑拔弩张,却又叫人骤然低眉看见群山挺岸圆绰,湖光温婉缠绵,鬼境之下却在人间。于是,诡谲自然有,最后打在人心里的,却是这派温柔动人之景。”
此语一出,连赵先生都有些惊愕了。他微微探过身看北堂朝手指比的那一块,又抬头看看季华鸢,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北堂朝笑着安抚似的拍了拍李画江的肩膀:“画江年少能得如此功力,已经是后生可畏了。但要记住,任何事情,都不能喧宾夺主。你为了要这几分诡谲,反而淹没了湖光山色的本意,实在是得不偿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