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后突然传来一个低柔的声音:“喜欢月亮吗?”
135、荡子(二)
季华鸢无语地叹口气,他这是怎么了,怎么接二连三的,连晏存继就在他身边都察觉不出了呢?
晏存继从他身后走到他身前,身穿一席淡鹅黄的长衫,像是看穿了季华鸢的心思,轻轻一笑:“别恼,你虽然师从高人,有自己的独门绝技,但我也不是花瓶,自然也有你企及不了的本事。”
季华鸢挑眉:“独门心法?”
“算是。”
季华鸢点点头,大千世界,并不是只有师父一人得道。更何况西亭那片土地素来神秘莫测,别说是一门心法,即便晏存继告诉他些更玄乎的,他都愿意相信。所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他凭借天资和努力两年能练得成的,别人十几年积累当然也能拆得去,这个道理季华鸢一直都明白。
晏存继低笑一声,季华鸢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今夜的晏存继似乎与平日不同。那眉眼间的笑仿佛没有素日那么多花哨的伪装,反而有几分真实的感觉,只是那人在晚风中随意挑了挑额前的发丝,凤眼轻睐的样子,却明明又是与平日里一模一样的神态。奇怪的是,竟然不会给人那狡猾狐狸之感了。晏存继似是漫不惊心地打量了他一眼,低声问道:“这一整天,你去哪儿了?”
季华鸢神色平和答道:“去山上转转。”
“噢?”晏存继挑眉,唇角的笑意更盛了几分,可那双褐色的双眸中却毫无笑意。季华鸢似是没有察觉他周身散发的冷绝,只是随手擦了擦额头上莫须有的汗,继续说道:“只是亲自在山里转一转,对这周围山脉地势有个了解。我不信你手下那些蠢货,总要自己用脚量过才放心。”
晏存继笑了,这一次他眼底露出几分笑意,却似是半信半疑:“噢?有什么收获吗?”
季华鸢点头:“为你划出几条行兵的路线,能封住所有大的山口,并且尽量做到兵力精简。若是你有二百人进山,大概能为你留下七成人集中兵力。”
这回晏存继当真有些惊愕了。他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季华鸢,然而对方却一脸云淡风轻,根本没有看他,只是抬脚往自己寝殿的方向走去。晏存继跟上:“怎么可能?你这道这周围有多少山口吗?”
“没什么不可能。”季华鸢淡淡地答道:“三叔力求万无一失,虽然我不知道他要用什么法子,但我知道他必然集中大批人马进山,并且绝不会分散兵力。这一带山口无数,但能容得他倾巢通行的,不足一半。更何况我南怀的兵也不是吃素的,虽然圣上不知你们筹谋,但只是惯常守在险要山口的总兵台,也足够给三叔威慑了。”
“可是……”晏存继有些许踌躇:“只三成人守山口?山口易攻难守,莫说三成,就是所有兵马都押在那里硬碰硬,也没什么好便宜拣。我本意干脆放弃山口,他进了山必要分散兵力,我本意是要散开人去逐一击破,万无一失……”
季华鸢停下脚步看着他,有些好笑似的:“万无一失?还像上次雨岚山打我们那样打吗?”
晏存继点头:“这已经是最周全的办法。”
季华鸢嗤笑一声:“我看是最蠢的办法。”
“什么……”晏存继有些惊愕地停下脚步,他没想到自己苦心的筹划竟然被季华鸢如此轻易地否决了。对方的鄙夷太过理所应当,让他一瞬间几乎不知道该怎么反驳。他难得有些急躁地皱起眉看着季华鸢,季华鸢无奈地叹息一声:“上一次你怎么打,三叔心里都有数。这一次,他会不做防备吗?”
“他当然会有防备。”晏存继的眉头微微舒展了些,面色有了几分自信:“但无论他如何应对,这就是我们的上策,他破无可破。”
季华鸢轻笑一声:“你怎么知道破无可破?晏存继,我问你,在你那死对头崛起之前,你可曾愿意相信,在西亭还会有人能和你势均力敌吗?晏存继,我知道你肚子里没有你表现出得这么草包,你或许计谋过人,手段狠辣,但你最大的弱点就是轻敌。你,太自负了。”
“你说什么?”晏存继有些不悦地扬眉,不可否认的,他当真被季华鸢直截了当的轻视惹恼了。这还是第一次,他在季华鸢面前如此不加掩饰地露出自己的愤怒。
“瞧瞧……”季华鸢没半点惶急,只是冷眼瞟了他一眼:“我只说你一处不好,你就受不了了。果然还是当了皇太子太多年,就算幼时善忍能屈,你这脾气也早就养得太大了。”
晏存继深吸一口气,吐出,“行,我听你说,我怎么轻敌了?”
季华鸢只淡淡地一撇嘴,说道:“你若不轻敌,昔日在雨岚山挟持我与北堂朝对峙之时,便不会被我乘势反戈一击。你那心爱的好属下,八成也不会惨死了。”
晏存继闻言,明显愣了一下。阿九,季华鸢又一次提起这个人。其实他不是很明白,季华鸢明知道自己一直对阿九的死耿耿于怀,而他作为害死阿九的罪魁祸首,究竟是哪里来的胆量次次如此理直气壮地拿阿九来挖苦他呢?
季华鸢低笑一声:“你不会还记着是我害死了他吧,是你自己算不过人,更何况我们立场本就对立。我有什么好愧疚的?”
晏存继沉默了片刻,许久,他终于沉下面色,说道:“那你说,我该怎么出兵?”
“很简单。随机而变。”
晏存继轻哼一声:“说得简单。”
季华鸢摇摇头:“不,就是很简单。假设这场仗你有充足的人马,并且没有南怀的制衡,那么你排兵布阵应该有的——山口守卫,山林暗哨,进攻军,增援军,大部队主力和三人行动组,一样都不能少。考虑到现实情况是你人手有限,所以每一方面的人数可以削减,甚至可以缩减到浮于形式的人数也没关系,但绝不能放松任何一方面的布置。等这仗打开,再根据对方兵马的排布撤去无用的布置,增派有力部署。如此一来,无论三叔怎么打,我们永远都在上风。”
晏存继听得有些懵住了,他看着眼前行头有些许狼狈的清俊少年,那人朱唇轻吐,分明是诗画面孔,却吐出这惊世筹谋。季华鸢一转眼瞧他呆楞,停下轻笑一声,促狭道:“当然了,我这一切的前提是,你的心腹铁狼军当真如你说的那么厉害,万般本事皆通,而不是你空口瞎话吹牛的。”
“当然不是。”晏存继立刻接口,他说完后顿了顿,末了低叹一声:“好吧,回头你将准备的路线图给我看看。”
季华鸢只随意地一点头,嗯了一声,手已经按在了殿门上。晏存继从他身后看他,眼前少年黑发如瀑洒,身形瘦削,站姿却如一把剑一样挺直好看。他的嗓子突然有些滞涩,他忍不住轻轻叫道:“华鸢。”
季华鸢回过头来:“还有事?”
晏存继那双狐狸眼有一瞬的失神,他有些茫然地点了点头,季华鸢的侧脸在那一瞬间似乎和多年前的一幅同样美丽的轮廓重合了一般,让他一瞬间心空如野。晏存继花了好久才重新聚焦回来,他低叹一声:“这次行动完毕,我立刻便动身返回西亭了。”
季华鸢握在门环上的手一僵,他不动声色地垂下手盖在袖中,回过神来面色平静地问:“怎么这么着急?”
晏存继叹息一声,想了想:“我父王身体似是不大好,西亭都城最近不太平,我得回去压着。”
季华鸢点点头,噢了一声。他沉默了一下,又问道:“打完就走吗?”
晏存继长叹一声,点头:“打完就走。我的另一部分心腹会来接应我,走水路顺母渡江而下,中途再转陆路。更具体的,我不能告诉你了。”
季华鸢沉默片刻,只点点头说道:“好,我知道了。”
晏存继也点头,嗯了一声便不再说话。但他的两脚一动不动地站在地上,那高大魁梧的身躯杵在季华鸢身侧,没有一点要转身回自己寝殿歇息的意思。季华鸢等了半天没有下文,也不见他动弹,只得又一次挑眉:“还有事?”
晏存继半天没说话,他垂眸看着季华鸢雪白的脖颈上那猩红的吻痕,舔了舔唇,突然低笑一声,低声道:“你是不是就盼着我走呢?想和北堂朝过舒心日子,想了很久了吧?”
季华鸢有些警觉地扬了扬眉,他仔细观察了一下晏存继的神色,那人面上说不出是冷漠还是失落,感觉异常怪异,他看了半天也没摸清楚晏存继又在打什么算盘,便只能有些犹豫地说道:“是啊……有问题吗?”
“没有,我只是随口一问。”晏存继叹息一声,他突然隔着衣服握住季华鸢的胳膊,却还不等到季华鸢皱眉便又有些尴尬地松开,还非常不自然地替他掸了掸刚才抓出来的褶子。季华鸢一时间觉得自己寒毛都立起来了,他不动声色地退开一步和眼前这个危险人物隔开了些距离,皱眉:“到底怎么了?”
晏存继偏过头去,突然似是横了心般的,大声说道:“和我回西亭吧!”
“什么?”季华鸢刹那间觉得自己听错了,这人平时拿这句话戏耍他了无数次,今天换作一幅低声下气的眉眼过来和他提,是脑袋坏掉了吗?他知道晏存继喜欢自己,但他更知道自己微妙的身世会给晏存继带来多少麻烦,这个人对他的喜欢,绝对不会撼动他对自己未来王位的渴望。这点自知之明,季华鸢还是有的。
晏存继索性移回头来正视着他,叹道:“北堂朝能给你的,我也能给。甚至,我能给得更多。他这人也许温柔,但也曾那样冷待过……”
季华鸢突然冷笑一声打断他:“我们之间的事,用不着你一个外人来评说。”
晏存继抬眼看着他,急道:“我不是评说什么,华鸢,西亭才是你出生的地方,是你母亲度过一生的地方!那里才是你的家,你该回家!我被鸢儿……你母亲养大,也算你半个兄长,你应该和我走!”
季华鸢看着他,眼前这个男人当真让他有些摸不透,不过他也不想去猜,这人和他牵扯再多,却也终归是个与他无关的人罢了。是以季华鸢听完了晏存继心急的言论之后,也只是淡淡一笑,说道:“我的家在北堂王府。至于你说的我母亲……我替你全下铁狼军,已经算是还了她生育之恩,此生便再无瓜葛了。王储殿下,天色晚了,早点休息吧。”
他说罢,再不理会晏存继,径自拉开殿门进去,从里面将门关死了,只留下晏存继一个人在月色下空落的庭院里呆愣愣地站着,久久没有回神。
136、荡子(三)
也不知道是哪院眼尖多嘴的下人透出去的口风,季华鸢前夜和晏存继在月下幽会低语的事一夜间便又传开了。早上季华鸢出门练剑的时候,走到哪里都能在四周找到扎堆窃窃私语的宫女,他起初还诧异,可当他动用自己过人的耳力听了个只言片语之后,他当真是气得笑了出来。
这浪荡子的骂名,他算是坐得实了。
好啊,他一个没有家世背景的过气状元,从北堂王那里跳船到了西亭王储身边,再加上他是妖妃私子,这回若说他不是祸水,连他自己也不信了。
季华鸢自知无力回天,便只能假装什么也听不见,静下心来狠狠地练了一个时辰的剑,而后在花院里转了一圈,待汗水散去得差不多了就往回走。奈何他刚走到辉之殿群大院外,就又“不小心”听见了侍卫们的扯闲聊天。说是今早的风声一传出去,又有两家大户托显贵拉关系将女儿送进行宫了。那侍卫明明老远瞧见季华鸢走过来了,音量却半点不见放低,一个劲地和对方渲染那姑娘的脸蛋多么好看、身段多么曼妙。季华鸢走近一些,听见另一个侍卫笑着呸了一口,笑骂道:“脸蛋好怎么啦?再好也不是奔你来的!草根命的东西,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家世!”
被骂的侍卫也不恼,只是笑着回啐一口,说道:“家穷怎么了?家穷我也是亲爹亲娘的儿子,千里一独苗宝贝大的!”
季华鸢终于听不下去了,他停步在两人身前,对方长得人高马大,足足比他高了小半头,而他却丝毫不占下风,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们,冷声说道:“大白天不好好站岗,斗什么嘴。”
两个侍卫垮下脸来,也不回话,其中一个拖拉拉地走回到自己的位置上站好了。季华鸢叹口气,自己进院去。他知道,侍卫局是北堂朝一手拨拉起来的,也算是半个嫡系骨肉,侍卫局的人明里暗里给他甩脸色看,说到头来还是为了一个北堂朝。季华鸢想到这里不由得苦笑,当真是骂也骂不得,忍也忍不了,说到头来却还是自家人,这冤枉气他也只能自己默默吞了。
容易吗?季华鸢仰天长叹,他为了这一番计划背了这么大骂名,若是计划不成,他可当真再抬不起头来做人了。季华鸢叹着气回房,铺开纸笔给晏存继画排兵路线图。他手上勾勒着群山的走向,蓦然回想起昨夜月色下晏存继说的话,忍不住轻笑一声:原来那人终归还是骗了他,也罢,左右他从未给过那人十分的信任。季华鸢握紧笔,更加坚定了自己心中的算计。
只是他心中的想法只是隐隐有了雏形,这其中许多细节,还需要他慢慢推敲和填充。季华鸢提气凝神,将注意力集中在笔锋上。心中却道:北堂朝,你看着吧,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掐指算来,今天是御驾摆驾汤鹿的第四天,所有人心心念念的温泉会,就在今晚。按照惯例,皇帝会挑选宠爱的妃嫔与其共浴,其他各人按照殿群划分区域,分别共处一室的不同温泉中。除皇帝外,当以北堂朝为尊,处旭烈泉,晏存继次之,处皎月泉。季华鸢一早便知自己要是过去了,就免不了被晏存继强拉着以“作戏”为名行“非礼”之实,于是从午饭后便开始频繁地请御医装病。那一干老头子被吆喝到星辰殿来左一次把脉又一次察颜,床上的人分明脉象稳健,面色红润,若说是有什么大碍,充其量能拿眼底那两片淡淡的青色做些文章。可即便再逼着他们细看,他们最多也只能说出一句“疲劳过度”来应付,实在是没什么毛病。可是季华鸢却偏偏就是躺在床上皱着眉捂着胸,一会头疼,一会胸闷,一会反胃,一会剧咳。真要说有什么病,那就八个字:居心叵测,闲得发慌。老太医刚刚颤巍巍地说了半句“您瞧着似乎并无大碍……”季华鸢就一把抓起那老先生的手腕,抬手就要往自己额头上探去,用极为虚弱的声音说道:“怎么会无大碍,您摸摸,都烧成什么样了……”
那老太医再不关心行宫中的琐碎事,也知道季华鸢如今是双龙争夺的人物,哪敢碰他一下,连忙撤了手一叠声地说道:“诶呦,别说,确实是发热了,定是受了风寒!公子先床上歇息着,老臣这就去给您开些祛寒的汤药。”
季华鸢似是犹豫了一下:“那我这温泉会还……”
老太医一愣,下意识地说道:“体寒最适合泡温泉了……”谁料他话音刚落,季华鸢的脸瞬间就垮了下来,那个年轻人撑起身来坐在床上轻声一笑,声调低沉冷冽:“噢?太医当真?”
那老太医瞬间灵至心头,一拍脑门,叹道:“老朽年岁高了,老糊涂了!公子本就有风寒在身,一热一冷可怎么是好!这温泉会,去不得,千万去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