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叔没有说话,但是面上颇有得色。过了片刻,季华鸢突然又低声问道:“晏存继未必会把兵力集中起来,被端掉的岗哨未必是他所在。”
“不碍事,老夫的兵力分成了多股,自会一处一处地排查。”
季华鸢闻言点了点头,他环顾了一下四周,突然叹了口气。“怎么了?”三叔敏锐地回过头,用探询的眼光看着他。季华鸢想了想,目光有些担心:“我是觉得,晏存继不一定会分散兵力。”
三叔闻言挥了挥手:“你不了解他,老身眼看着他打过多少仗,哪次不是靠他那狼崽子们分头突破?他养了那些精兵,确实都是好崽子,但是人太少了,集中起来和我硬碰硬?再强的兵也受不了正面接触的以一对十。”
季华鸢平静地望着他,摇头:“不,这次不一样了。”
“什么不一样?”三叔有些不耐烦地看着季华鸢,这人方才在树上飘然而立,像是画里的谪仙一样,出手也干净狠辣,没想到下了树这么婆妈,他开始有些后悔把季华鸢带在身边。不过这确实是他接到的命令,这个人,日后还有大用。
季华鸢的目光非常平静,而那平静下,却又隐藏着若隐若现的杀机。他轻启朱唇,只吐出四个字,“他有火药。”
三叔的脸顷刻间便白了一层,他停下脚步,不可置信道:“火药?” 季华鸢点点头:“我们刚刚是从他的山洞密室上来,晏存继大概是想向我展示一下他的能耐,亲自带我去看了他藏在山洞里的火药——”季华鸢说到这里,抬了抬眼皮,轻声道:“只要安放得当,炸平这一圈山腰,一点问题也没有。”
三叔的脸霎时间又白了一层,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原本是借着南怀的地界暗杀一个人,若是弄出了火光爆炸,会给西亭带来多大的麻烦。更何况,倘若晏存继真有那许多火器在手,莫说日后难以自圆其说,只怕今日,白骨葬在异乡山脉间的,就是他老头子了! 不过三叔究竟是与晏存继明争暗斗多年的老骨头,只片刻间他的头脑中就转开了好几种变通的办法。
然而,季华鸢当真可信吗?他看着对面那个始终面无表情淡漠如沙的少年,那人无论听什么说什么好像都与己无关似的,永远都是淡淡的,那双黑眸永远如同一波死水,让人看不出情绪。只在刚才,在季华鸢立于树梢之上欲引弓而转身的那一刹那,他看见了那双眼睛中闪过一抹亮色。而现在,他同样是如此平静地告诉他,晏存继有火药——这个无论如何对他自己都算不上好消息的消息。
三叔努力抑制住自己手的颤抖,年龄大了,有时候心里能够淡定下来,手却会抖很久。他淡然地将双手负于身后,沉声道:“除了这个呢?你还知道什么?”
季华鸢想了想,说道:“我还有一张布兵图,是五日之前在他房间里誊下来的。出发前他曾对我说过布兵只有微调,大体不变,所以应该是可信的。”他说着,从怀中摩挲出一张淡羊皮纸交给三叔,三叔接过来,却没有立刻打开。那张沟壑纵横的老脸上突然浮现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怎么才拿出来?”
季华鸢顿了顿,淡声说道:“你会信我吗?即使到了现在,我将图给你,你会完全信我吗?”
“你若之前是因担心我不信你而藏着,那么此刻又为何拿出来?”
季华鸢突然笑了,他转回身目视着前方幽黑的山谷,一阵狂风突然卷石而来,身前黑衣人纷纷遮面侧头,三叔也抬起手挡了挡来势凶猛的沙土。而季华鸢却丝毫不乱,那些沙石仿佛打不到他脸上似的,他只抬手随意地向后捋了捋散在肩膀上的黑发,轻声道:“您多虑了。我们对彼此都没有建立完全的信任,我们走在了一起,是各谋其利,这一点你我都明白。方才我没有拿出来,是因为还不到必要的时候,我留着一些东西在自己身上总是有利的。而现在拿出来,是害怕您当真走错了路,我毕竟已经朝晏存继射出了那一剑,虽说您最后损兵折将多少与我无关,但我总是希望您赢罢了。”季华鸢说着,回过头来看着三叔,那张月白的脸庞上带着淡淡的笑意,像是无所谓,又像是信心满满似的:“无论如何,华鸢知道您最后总是会选择相信我。倘若一时不信,也会在吃了亏之后相信。没关系,您兵马充裕,不在乎吃些小亏……”
季华鸢话音刚落,三叔还没来得及回话,那个年轻人原本淡淡笑着的表情却突然沉了下来。季华鸢一把拉住三叔平贴在山壁上,将身影隐进山体的阴影之中,低声道:“所有人就近隐蔽,屏住呼吸。”
三叔被他一惊一乍弄得有些烦,然而扣住他胳膊的那双手是那样坚定而不容置疑,他无声地偏过头打量着季华鸢的侧脸,在巨大的山体阴影笼罩下,那人的轮廓有些模糊,然而他却能感受到季华鸢的严肃。
过了一会,山谷里依旧静谧无声,没有半点来人得迹象。
三叔刚要说话,却不知季华鸢怎么察觉到他,竟然直接伸出手来捂在他的嘴上。三叔愤愤地住了口,他垂眸看着捂住自己嘴的那只手,黑暗之中他看不见那手上的肌肤,但是那温热细腻的触感却让他有些酥麻。他蓦的联想起了这几日在汤鹿行宫里和晏存继挽手同行的少年,季华鸢抬起头看着晏存继时,那双眸子里流淌出来的美丽。
他的心突然安定了一分。
这是一个猫一样的少年,他足够聪明,却不够狠辣。他只想要找个舒服安全的窝栖息一生,有足够的自由,有锦衣玉食的生活,没有那么大的雄心。
而季华鸢说得对,无论他们之间有多少的不信任,至少,季华鸢不会希望自己输。
季华鸢感觉到他的放松,而后缓缓松开了手,三叔不动声色地垂下眼,视线落在自己右手紧紧攥住的淡羊皮纸上。
一阵山风过,带来淡淡的血腥味,所有人立刻警觉起来。对面的山壁处传来簌簌的落石声,季华鸢突然狠狠皱了皱眉,他用气声道:“很近了,叫你的人不要乱动。”
三叔闻言愣了一下,这安静的山谷,两侧山壁之间足有十丈宽,他要如何传令下去?更何况,这几声轻微的落石声寻常极了,实在没什么大碍。然而他刚一迟疑,那个年轻人箍着他手臂的手就攥紧了,季华鸢回过头瞪视着他,黑暗中,那双眼睛格外亮,里面露出的坚决让三叔顷刻间竟选择了顺从。他想了想,终于蜷起手指含在唇间,几声雀叫划破山谷,对面立刻安静了。
季华鸢无声地冲他点点头,拉过他的手心,一下一下重重地写道:“至少五十人,在我们上面。”
三叔明白了之后一愣,果然,没过一会他就听见了大量的脚步声。血腥味又重了几许,那些脚步声越来越近,近到那些人从他们头顶上方的矮崖上踏过的时候,三叔当真心跳都快了几分。
现在他真的对季华鸢有了几分敬重,这个年轻人,当真是耳聪目明,心思活络。
季华鸢紧紧扣着三叔的手,一直到那伙人走到很远,才缓缓松开手。三叔站直了身子又发出几声雀叫,对面隐藏的黑衣人缓缓从攀附着的山壁上跃下,无声地重新集结起来。
季华鸢看着三叔,轻声道:“晏存继此行兵分五路,山脚,山谷,山脊,山顶,各一路游兵,而他自己则带着大部队人马等在指定位置。他是要靠自己这四路游兵将您逐渐逼至他主力所在位置,而后一举围歼,到现在,您还不信吗?”
三叔看着他:“指定位置在哪?”
季华鸢低叹一口气,“我不知道。这是布兵图上唯一没有敲定的部分。”
三叔点点头,他沉吟片刻,季华鸢突然出声道:“您想找到他,不妨就顺着他。我们见机行事,他的狼崽子把我们往哪里赶,我们就往哪里去。您需要做的,就是准备好外围增援。正如您所说,正面接触的血战,他未必能占上风。”
“那火药呢?”
季华鸢闻言笑了:“您只要他的命,付出多大的代价,都是值得的,不是吗?”
三叔定定地望着他,过了片刻后终于点头:“好。先和我回去与主力回合,我们再做部署。”
季华鸢淡淡点头,他回头看了一眼跟在身后的密密麻麻的黑衣人,说道:“后面的路我要和您分开了,晏存继身上有一种特殊的气味,只有他的犬队可以追踪到,这几日我们共浴他将香料加入了水中,现在我身上也有。唯一的办法,就是我融入到队伍中去,与大家的味道混在一起。”
“好。”三叔说着,随意挥了挥手,季华鸢便回过头挤进了黑衣人的队伍中。他个头不算高的,一扎进去就没了踪影。三叔回过头来打开羊皮纸看布兵图,面色凝重。
而季华鸢一头扎入黑衣人的队伍中之后面无表情地跟着大家往前走,他刻意放缓了脚步,渐渐的就落在了后面。一个黑衣人在他身后,随着队伍的移动慢慢到了他身边,与他并排而行。季华鸢抬眼淡淡地扫了他一眼,低声道:“山壁这么矮,还能弄出那么大动静,你也太不当心了。”
狼崽子冲他龇牙一乐,将一包货真价实的火药递给季华鸢,悄声道:“我若不弄出些动静,公子怎么有机会让那老东西透了信。殿下说,火药炸山是假,带进来的就这么点,公子谨慎使用,到时候弄出点动静来吓吓老头子。”
季华鸢接过来轻轻嗤了一声,道:“岗哨传信大概就是这雀叫,叫你们殿下留心些吧。他让我递过去的布兵图三叔已经接了,剩下的他要如何行事,我就不知道了。”
狼崽子闻言挠了挠头,嘿嘿一笑:“您别介意殿下和您藏着话,有您作引已经足够了,剩下的您就瞧好吧。殿下托我捎口信,您那一箭刚好挑破他身上的假肉,擦着皮肤过,分毫不差。殿下原话:回去直接封您做大夫人。您自己小心,有什么话,我给您捎回去?”
季华鸢面无表情地瞟过去,声音冰冷:“让他去死。”
161、深入(三)
酉时三刻,一行人终于走出了山谷,队伍变换了队形,黑衣人分成六股,前后两股加上左右侧翼,将季华鸢和三叔围护在中间,准备进入山林。
季华鸢一路无话,在踏入密林的那一瞬间,他突然停下来,远远的往西边祈兆的方向望去。
“怎么了?” 季华鸢摇头,说道:“您之前承诺的,帮我护着北堂朝。”
三叔闻言笑了:“原来你是在担心这个。放心吧,我们拿下了晏存继,就没有人会再想害北堂朝了。”
季华鸢沉静地抬起眼:“华鸢并不是怀疑您什么,只是您恕我直言一问,您在这里杀了晏存继,回西亭去,要如何给西亭王交代?”
“王储暗杀北堂王不成,自葬于祈兆山系。”三叔非常自然而然地回答,而后勾了勾唇角:“放心吧,西亭王是个真正的英雄,他的儿子有所图谋,却因自己技不如人而葬身,他不会迁怒南怀,更不会迁怒北堂朝。”
季华鸢闻言点了点头,抬脚随他往密林中走去,低声道:“进了林子变数就多了,当心。”
三叔拍了拍他的上臂,神色似有激赏:“放心吧,我们的人就在前面了。”
三叔并没有骗季华鸢,一行人向密林中深入才不到二里纵深,就已经远远的看见了营寨。季华鸢只远远一看那昭然的帐篷和火光便知此处有多少人了,这一定是一块晏存继知道在哪却也啃不动的肥肉。到了自己主力阵营,三叔明显放松很多,他抬手给季华鸢一指,说道:“怎么样?一路上看你忧心满面,现在应该放心了吧?”
季华鸢点点头,却是沉思了片刻后说道:“但是如果晏存继有火药,您就绝不应该将主力军如此昭然地集中起来,只要有一个人带着火药扑上来,您这些人就全都完了。”
三叔闻言脸色也沉肃下来,点头道:“你说得对,老夫应该快做安排,想出应对火药的万全之策。”他说着,随手指来一个黑衣人,对季华鸢说道:“你先休息一会,吃点东西,我们今夜还有得奔波。”
“嗯。”季华鸢非常温顺地点了点头,而后跟着黑衣人走到营地西侧的一捧微弱的堆火旁老老实实地坐下。黑衣人一直都没有说话,但是瞧脸色还算友好,他看着季华鸢坐下,还走进帐篷中拿了一条厚厚的毡子出来给季华鸢盖在腿上,又扯了一只烤兔腿过来。这深秋时节,也不知道这伙人在哪里猎到的兔子,季华鸢低声道谢,再一抬眼,那黑衣人已经回到队伍中去,扎进人堆不见了。
季华鸢心中感慨道:这些人其实又犯了什么罪行,不过是站错了队,便都要用命作代价了。
自古王族之争,要有多少人为之流血,这一小仗又算得了什么呢?季华鸢觉得心中有些沉重,但他转瞬又一想,这都是命,就如同他努力挣脱却反而被更紧地束缚的命运,人各有命,谁都逃不开。季华鸢看着眼前哔哔剥剥的火焰,一时间心中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三叔召集了几个心腹爱将去帐子里头商讨对策了,其实季华鸢大概能猜到那些人商量的结果——按照他给三叔透露出去的情报,他们最后就只有一条路可走:兵分三路。一路分组散入山林与狼崽子零散作战,分散晏存继的中央兵力;一路随三叔一同出发,随机应变朝晏存继主力方向而去;最后一路远远的跟着三叔,留在外围做增援。
而摆在季华鸢眼前的,有两条路——其一,他做出能最快解决这场战斗的选择,也是晏存继最希望他做的事情,那就是利用怀里那包火药将三叔的主力先端掉,而后告诉三叔剩下的人太少,只能突袭,再将三叔带入晏存继设置好的包围圈。
这条路眼看着已经水到渠成,并且没有什么纰漏,实在是上选。而季华鸢的手隔着衣服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那包火药的棱角,却没有半分想要这样做的意思。
他不能让三叔过早败落,三叔这么多的兵力,不能让他一包火药轻易炸为虚无。他还要靠三叔牵制晏存继,如此才能给北堂朝最大程度上的安全保障。
最理想的结局,是要晏存继赢,但是要惨赢,让他手上的狼崽子也都损耗殆尽,如此一仗,再无图谋他计之力。若要达成此计,就要让晏存继和三叔的主力正面接触上,可是,要如何做到这一点呢?
季华鸢叹了口气,将双手伸到堆火旁烤着。深秋的山上夜里很凉,温度越来越低,他也感到有些冷了。好在他此行是迫不得已穿了两层的装备在身,倒不至于撑不住。季华鸢望着跳跃的火光,一时间有些出神。
北堂朝现在在做什么呢?那个孝顺儿子,现在八成正一个人精心待在陵墓前,为他的母后跪着守灵呢……季华鸢想到这里,不知为何低声轻笑了一声,说不出是苦涩还是淡淡的嘲讽。
谁不知道你孝顺啊,你有母后,我没有,所以我就不能懂你心中受到的伤害了吗?不过就是头脑一热带晏存继去你母后寝殿里走了一遭,你就要和我分手……季华鸢想到这里,更是低笑出声,热熏熏的热气冲得他眼眶有些热,季华鸢向后躲了躲,索性双手枕在脑后平躺在地上了。
说什么揭到你的逆鳞了,明明就是你终于对我忍无可忍了。从前我做错那许多事,你要做出一幅大度温暖的样子来,哄着我,原谅我,让我恍惚间以为自己可以有恃无恐。却在我刚刚相信了你的时候,又那样决然地转身把我推开。北堂朝,去你妈的。
季华鸢愤愤地瞪着天上的星星,今晚星星很多很亮,让他想起很久之前他刚刚回到帝都时,和晏存继被云寄派来的杀手追杀到母渡江畔,两人狼狈过了江,便也是这么躺在地上看着星星。季华鸢突然心头一沉,他伸手去摸自己的颈下——那里已经空落落的了,什么都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