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折腾这一大圈,没把北堂朝找回来不说,连玉佩都被他讨回去了……季华鸢真真正正感到了自己的失败,他叹了口气,侧过头不想再看那夜空。
到了这个时候,两边人算是真正打开了,断断续续的狼嗥声和雀叫声此起彼伏,那是接触上的散兵传回来的讯息。季华鸢在心里数了一会,好像是狼嗥声更频繁些,但他也不能确定这代表什么,便只能暗暗嘲笑自己呆。季华鸢抻着懒腰翻了个身,背对着大伙用身子挡住自己的手,他掏出那包火药,在地上刨了个小坑,将火药呼啦啦地倒进去,又用沙土填好,只剩下一小撮。季华鸢将火药重新包好攥在怀里,他做好了这一切后这才松了口气,缓缓平躺回原地,躺着躺着便闭上了眼。
山风还算清泠,既然不能有下一步行动,不如便好好养精神吧。这几日每天日夜筹谋,实在是疲惫极了,季华鸢觉得越来越冷,他无意识地往堆火便凑了凑,隐隐约约的,怀疑自己似乎又有些受风寒了。他闭着眼睛叹息一声,翻了个身,在红红的火光下竟渐渐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很古怪,他始终是有意识的,却又昏昏沉沉怎么样也醒不来似的。模模糊糊中,季华鸢感到似乎有人掰开了他的手,拿走了那包火药,他听见呼喝声,感到自己被人架起来,却一直都没又睁开眼。
太困了,好好睡一觉吧,他想。
季华鸢是被一桶水泼醒的,不知道他们是从哪里搞来的水,冰冷刺骨不说,还有一股腥臭,被泼醒之后没有半分清醒,显些再一次被熏晕过去。季华鸢叹口气,水流顺着他的眼睫滴滴答答地向下淌,他低着头向前一看,看到三叔的脚尖。
季华鸢轻笑一声,声音有些哑:“趁人睡觉下手,也太下作了吧。”
“利用我对你的信任在背后做手脚,你就不下作吗?”
季华鸢无奈地仰起头看着对面那个脸色黑沉的老头:“我做什么手脚了?”
三叔哼了一声,一脚将那一小包火药踢到季华鸢脚下:“你自己看。”
季华鸢一眼都没瞅,他哼了一声:“您老头子能不能有点脑子,我若真是晏存继的人,藏了火药会攥在手里?这是之前他带我参观火药库时我顺来的一点,正想着给您……”
“闭嘴!”三叔恶狠狠地打断他,他上前一步来捏起季华鸢的下巴,咬牙切齿道:“你若真想给我,为何早不说话!” 季华鸢叹了口气:“我总也得给自己留些……”他话音还没落,只听啪的一声,整个人就被打得转了半个身。季华鸢顿了一下,他缓缓回过头,抹了抹嘴角的血迹,低叹道:“随您吧。那您说,您要如何处置我。”他说着,又叹了口气:“用不用再搜搜我的身?我猜您已经搜过了吧……我身上没什么别的好东西了,不过一把紫钢索,短刀,暗器,一把落虹,都是我的武备,实在没什么见不得人的……”
三叔哼了一声:“你的装备我当然给你留着了,不过从现在开始,季华鸢,你就老老实实被我的人拖着走吧!”
季华鸢叹了口气,伸出双腕:“我看不到了最后您是信不了我了,怎么着,要绑吗?”
“少废话!”三叔朝外面喝了一声,立刻就有两个黑衣人走进来将季华鸢的两只手捆在了一起,一把拉起他就往外走。季华鸢顺从地跟着到了帐外,心里暗暗松了口气。
还好,他还以为至少会挨顿揍。只一个耳光,算便宜他了。看来这老头背后的人确实想要留自己有用,傀儡一说,还真被他们信得那么实在。
季华鸢被黑衣人按在原地等待,他看了看天色,已经将近戌时了,晏存继大概也将边边角角清理得差不多了。季华鸢忽然笑了,低声对身边得黑衣人道:“兄弟,你们按着我肩膀可以,能不能别抓着我手?山间路太颠簸,我要是摔了,还得压倒你们两个……”
“少废话!”黑衣人粗声喝道。季华鸢低叹了口气:“那我挠挠肩膀窝总行吧,你们手上都是木刺,扎着我了。”
黑衣人干脆不理他,季华鸢见他们没拦,就直接伸手痛痛快快地挠了挠肩窝。他轻声笑着,将两只手伸了回来,一边说着:“瞧,我可没弄什么鬼把戏。”一边用左手食指似无意般滑进右手腕袖口出带了一下,季华鸢叹口气,伸出手指着三叔问:“那老头子到底多大岁数了?”
黑衣人没回答,季华鸢也只是笑笑便不再说话。过了片刻,三叔走过来沉着脸对黑衣人道:“我们走,不要分散主力,带着这小子,就不信晏存继不冒头!”
“是!” 季华鸢轻笑一声,顺从地跟着那些人往北面走去,回身间,他的视线似无意般落在脚边碎石里那半寸被他方才掰开的小黑筒,而后便马上移开了。
季华鸢抬头看着深蓝的夜空,轻轻叹了口气,这场博弈,才刚刚开始。
162、深入(四)
在这样的黑夜山林里行进,周围潜伏着不知数的散兵和岗哨,可是一行人走得毫不遮掩,甚至可以说是非常嚣张。季华鸢起初还偷眼瞟着左前方一脸严峻却毫无怯意的三叔,后来在部队偶遇了两伙狼崽子并顺利消灭之后,他也不再费心了。合着这打的就是人数战,你狼崽子再骁勇善战,还不够这几百人塞个牙缝。季华鸢眼睁睁看着狼崽子们被血屠,心中幽幽一叹,他原还有些担心这三叔是不是想了什么别的出路,现在看来,十成十的地主土财主作风。
人多就是胆大呐。季华鸢低叹一口气,干脆半闭上了眼,被身后黑衣人一推一推的走,也不用担心遇到危险,这可好,权当养神了。
林子越走越密,光线也越来越暗了,到了后程,便是连游兵在外的狼崽子也遇不上一股。身边两个黑衣人在一起小声嘟囔着真他奶奶的无趣,出来杀人,自己手上还没沾上一滴血,净看着这冷面木头了。他们说着,见季华鸢半闭个眼也没个反应,便更加无所顾忌了些,声音也大了起来。黑衣人又抱怨了几句后,终于引来了三叔的注意。季华鸢半闭着眼感受到身前那老头终于停下脚步看向自己这边,于是幽幽地叹口气,睁开眼正好看见三叔正目光复杂地看着自己,季华鸢低声道:“华鸢本来就没什么图谋,只想做个富贵傀儡。你们这仗怎么个打法,损伤多少,都与我无关。不过我还是想问,您这究竟是在干什么?”
三叔闻言明显一愣,好似没有想到季华鸢消沉了这好一会之后竟然会丢来这么一句质问。季华鸢看着他发愣,又叹一声,低语道:“找死?”
三叔的老脸瞬间便沉了下来,他咬着牙道:“你说什么!”他说罢,黑袖一挥指着周围浩浩荡荡的黑衣人队阵,说道:“老夫兵贵人众,这一路走来势如破竹,有何不妥?”
季华鸢轻嗤了一声:“势如破竹?就那几个狼崽子,算什么遮挡?你这后半路没遇见阻碍,在你看是自己势如破竹无人敢挡,而在我看,却是早已经被晏存继的暗哨盯住了,正往人家的包围圈里走!”
三叔闻言却毫不露怯,他脸上浮现一丝诡异冷凝的笑,这笑在这阴森森的黑林子里怎么看都有些吓人。而这老头的眼睛又很亮,季华鸢看他笑着,心里蒙了一丝像是撞了鬼似的别扭。三叔冷哼了两声,说道:“我当然知道自己正往他们引的方向去,不过季华鸢,无论如何,是我要杀晏存继,又不是晏存继图谋许久要来杀我,老夫有什么好怕的?我们兵精人众,老夫现在想的,就是和他硬碰硬的来一仗!有火药又如何,正面接触上了哪分得清敌我,老夫就不信,他舍得用他狼崽子的命来和我换!不过话说回来,他舍得换更好,左右老夫人多,我死得起,就不知道他是不是死得起!”
季华鸢闻言收敛了眉目间的轻笑,严肃地看着三叔,嗓音低沉:“噢?那这么说,您是一心想和他的主力正面相迎了?”
“当然。”三叔哼了一声,将双手负于背后:“理应如此。”
“嗯。”季华鸢点点头:“很好,这也是我所想的。只不过我之前建议您分派一路做后援,您若是信不过我不肯分这三成兵力,那也无妨,无碍大局。”
“少废话。”三叔冷哼一声,他看了看季华鸢身边一左一右拿着他的两个黑衣人,皱眉道:“不是老夫不信你,只是你这人,什么都要藏一半。纵使你的心思真的和老夫往一处想,你也留了太多自己的手脚在后面,老夫不得不放。”
季华鸢忽然笑了,干脆地说道:“我懂,换作是我也会生疑。不过既然您心里明白季华鸢不可能真的生什么异骨,就也别这么紧张了。一会打起来,您这样束着我,就等同于少了一个能干的杀手。而且还要制约着您不少的人马反过头来保护着我,如此掣肘之举,您自己心里也明白轻重。”
三叔闻言挑眉:“你能杀人?”
“当然。”
“老夫还道你一介书生,菩萨心肠,叫你反戈向晏存继放一箭已经是难为你了。”
季华鸢笑了,笑容格外真诚,那双明亮漆黑的眸子在黑夜中一眨一眨的非常好看,里面蕴着的轻松的笑意会让人不那么紧张了似的:“季华鸢既然肯自己也上山来,就是做足了打算要杀人的。自我回帝都起,晏存继就在我和北堂朝之间摆了不少道,我和你与他之丑各不相同,但总是想要他死。一会打起来,还望三叔给华鸢点舒展手脚的机会,您杀晏存继只是奉命而行,本身和他没什么仇恨,不如这斩首的任务,就交给华鸢吧。”
三叔的目光格外阴遂:“你小子满嘴鬼话,我怎么敢放心让你冲到晏存继身边去?”
季华鸢闻言低低一叹,挪开视线去抬头看着头顶低矮压抑的密树,低声道:“由爱生恨最为刻骨。他是那样嗜血暴戾的人,我如此背叛他一次,他怎会轻易放过我?我朝他而去,不是他死就是我亡,您还有什么可担心?”
季华鸢所言实在真诚,一语一句又十分经得起推敲,于情于理都应该信了。然而三叔只是眯起眼睛看了他半天,而后便一语不发地招手,大部队继续前进,在黑夜中无声地潜行。季华鸢没有得到回复也不懊恼,他装模作样地在三叔身后叹了口气,而后小心翼翼地藏起了眼底算计得偿的精光。
他和这老头子没见过几面,但已经足够他摸清这老头子的脾气。季华鸢知道,他已经胜了一半,而剩下的一半,就是他的一场豪赌了,就赌晏存继明知道三叔主力在这里,还肯不肯循着那支隐秘的求救香来救他。
季华鸢知道,自己拿来做赌注的根本就不是晏存继对他自己的喜欢,而是那个狠戾如狼的男人对他生母的喜欢。季华鸢闭上眼,回想起当日皇家马场之上,晏存继眼中那恍然的眷恋,深深地吸了口气。
再睁开眼的时候,那双眼睛里只有冷静的锐利,如同出鞘的落虹,无甚声色,却让人望之生畏。
“小心点,应该快碰上了。”季华鸢在三叔背后轻声说道。
有时候你不得不承认,这个像猫一样总是搔得人心痒痒的少年确实有着最清醒的头脑和最敏锐的直觉。有了山谷里面的经验,三叔纵然有些厌恶季华鸢,但还是很理智地竖起手让大部队停了下来。三叔向左右使了一个眼色,两列哨兵立刻散开跑到四周伏地听音,一时间队伍里的气氛紧张极了,空气似乎都凝固住了,整座密林里只有风过树梢的声音。所有人都绷紧了弦,季华鸢在三叔背后低头一看,那老头子背在背后的手都捏紧了,不由得心中嗤笑一声,连鄙夷都懒得费神了。
过了许久,哨兵们一个个的都回来了,三叔眼光扫过去,哨兵们对望一眼,犹豫着纷纷摇头。
季华鸢适时地在背后叹了口气,低声道:“五里外有大部队走动,这林子落叶太密,你们伏在地上听,累死了也只能听见蚯蚓在谈情说爱吧……”
“那你呢?”三叔冷脸看着他。
“我功夫不算很好,不比你们自小练武之人。但我师父从道高深,算是半个仙人,我自然比你们耳聪目明。”
三叔哼了一声,吩咐道:“大家警戒,缓速前进。”
季华鸢见他固执,只能哼一声,说道:“随你。”
季华鸢有没有骗人,其实是非常显而易见的。不光是三叔,单只季华鸢一左一右那两个黑衣人都能明显感觉到,这个一路上明显困倦懒散的年轻人已经警觉了起来。季华鸢站直了身子,将手按在腰间的落虹剑鞘上,像是一只伺机而动的猎豹。让一左一右两个黑衣人都忍不住也跟着戒备起来,他们一直都没有意识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松开了抓着季华鸢肩膀的手,转而不由自主地抓紧了手中的刀剑了。
晚风穿林过,林子里静谧得让人心头生寒,无需季华鸢再多浪费口舌,所有人渐渐的都察觉到了危机感。这些人也许没有季华鸢灵台清明,也没有狼崽子精锐,但是杀手的天性是难以抹杀的。三叔也缓缓握上了自己手中的长刀,他身边的护卫队更加紧密地将他围夹在中间,警惕地向前。
然而,先闯过来的竟然不是什么兵戈人声,而是一股揉在风里的血腥味,淡淡的,从前方幽黑的密林中传来,淡淡地弥散在空气中。
163、血气(一)
三叔忍不住皱眉,他低声向身边的一个小头领说道:“前面有我们的人吗?”
小头领闻言愣了一下,说道:“没有啊……属下派人去看看,可能是我们的游兵不小心撞了过去,喂了狼崽子了。”
三叔闻言神色更加凝重,他看着那个小头领招呼一小队人向前打探,却是沉默着深思什么似的。过了片刻,他突然摇摇头,说道:“不对,这血腥味飘了这么远的山路,想必伤亡不少,我们哪有那么大规模的散兵在外。”他说着,突然拔出了手上的长刀,低声喝道:“传令下去,全体武备。”
“是。”
一时间,所有人手中的刀剑都出了鞘,盾牌兵用盾牌挡起一条围墙堵在队伍前面,黑衣人们收敛了队型,更加紧凑地缓慢前移。季华鸢的眼睛很亮,他注视着远方的一个点,面上没有半分表情。
晚风突然大作,夹杂着沙土扑面而来,然而更让人作呕的却是随着晚风一起加重的血腥味,顷刻间浓郁咸腥得让整条队伍都烦躁起来。所有人都皱着眉毛用手挥着那无形的血腥味,大家加快了脚步,想要去一探究竟。而季华鸢却突然停住了脚,他突然伸手探入夜行衣中——周围的黑衣人早就顾不上他了,季华鸢手伸入怀中后没有停顿,直接捻起里层的东门训练服探进去,抹出一块黑手帕悄无声息地掩了下鼻。他左手腕轻轻一抖,从挽起的袖口里抖落一粒朱红色的丹药含在唇下,闭上眼深吸一口帕中的药气,这才觉得头脑不那么浑噩了。
三叔回过头来,季华鸢刚好不动声色地将手帕丢在身边的灌木丛中,漆黑的密林里,鬼都看不见地上有什么。季华鸢将舌下的药丸一口含化吞下,而后轻声问道:“前面的哨兵探回消息了吗?”
三叔摇摇头,说道:“我觉得这血腥味来得妖异,我们没有那么多散兵在外,即便双方都有伤亡,也不会这么浓重,更何况……”
“更何况这味道不对。”季华鸢接口说道,他环视了一下周围,漆黑的山林里,除了干枯着勾结起来的树木,哪有半只喘气的,连个鸟都没有。季华鸢声音又低一分:“可我随师父修行两年,对世间的迷毒也有些了解,实在没听说过什么血腥味入鼻的迷药。我自己没有什么不适,兄弟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