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屏住呼吸,轻抬脚步,眸中带着自己未曾察觉到的痴迷之色,悄然拾级而上。
床上的男子腰间盖着一床墨色锦被,左手随意搭于其上,正闭目小睡。白色里衣袖子滑落肘间,显出一段线条优雅的小臂,衬着深色的床单被面,显出一股奇异的诱惑。
剑璎痴然相望,只有这个时候,他才不必万般隐忍,千般遮掩自己难以言说的心事与企望。
他跪了下来,双手捧起散落在地面上的乌黑长发,低下头,以唇轻轻亲吻,带着类似膜拜一般的神情,深深嗅闻那日思夜想的男人气息。
然后他站了起来,悄然无声,深怕惊醒这午后迷境,清醒后再难入梦。他越过大半张床榻,最后来到男人闭目的睡颜之前,细细以目光描摹思恋之人的眉、眼、鼻、唇,胆大包天一般渐而向下,掠过略有些凌乱的衣襟,直望入那被衣衫裹紧的风光深处。
体内熟悉而陌生的躁动不期然而至,少年手指有些发抖,眸光带出些不自觉的迷惑气息,他再次跪在床榻之前,盯紧男人微微露出衣襟的锁骨和优雅的修长颈项,着魔一般移不开目光。
半晌,他的喉结上下动了一下。
然后,少年便彻底迷失在了这刻周遭蛊惑般的气息之中。
他慢慢低下头,眼中闪烁着奇异的光芒,嘴唇哆哆嗦嗦地印上了那梦境中曾肖想过千百万遍的薄薄双唇。
柔软相触的一刻,少年脑海中轰然一响,思绪理智俱裂化为齑粉,却本能地不敢贸然侵犯下去,只屏住了呼吸,眷恋而贪婪地贴住那片温热的气息,低垂着眼眸凝视着心爱之人,既不敢动,亦不愿就此离开。
“唔……”
不知过了多久,床榻上的男人突然轻动一下,眼睫微微一颤,似是将要醒来。
梦境被倏然打破,少年惊慌失措间陡然离开那片温暖之地,慌乱间却差一点滚下台阶而去,急忙稳住身形便抬头惶然而惊恐地瞧着床上之人,只是片刻工夫,身体已僵硬到一个不可思议的程度。
却没想到,男人只是略翻了个身,便依然沉沉睡去。
拼命捂住胸口急速跳动的心脏,少年骇然间汗湿重衣,有些狼狈地站起身来,这才发觉刚才的一幕竟惊得他近乎脱力。
不敢再耽搁下去,甚至不敢再看男人一眼,少年落荒而逃。
一路奔回旭阳殿,剑璎方才缓过神来,一时间又是后怕又是兴奋,直令他浑身颤抖,无法自已,无措间干脆将自己锁进了沐清池,不许任何人前来打扰,随即靠在池边,一个人低低地,低低地狂笑起来。
第62章:犹记当年(5)
如果没有近两百年的时间一直暗中思恋一个无法触摸更不可能得到之人的经历,大约不会有人理解那一个甚至算不上吻的片刻双唇相接,到底对剑璎来说意味着什么。
那是一个偷来的念想,一种虚假却令人熬不住想要当真的幸福感,一段本身无望又让人无法自拔的情感。
明知只是错觉,却让剑璎觉得,自己似乎可以离那个人再接近一些。
于是,也就陷得更深。
一切一如往常,似乎没有人知道那个阳光明媚的午后,在泓栖殿的层叠帐幔的遮掩之下,到底曾发生过什么。
就连剑璎也在暗暗想着,是不是可以有更多的机会再悄悄亲近那人一些。
事情好像正在往自己期待的方向发展,这令剑璎感到心情愉悦,也正因为如此,当他得到那个消息的时候,才会感觉那般痛楚难当,愤怒失望,如同五雷轰顶,末日降临。
“大人,请您稍待片刻,荔婉上仙尚在殿内……”
“让开!”
冷冷地吐出这两个字,剑璎一把推开那道魁梧身影。
“大人不可!”
居然会被面前少年一把搡开,金睚不由得面上浮起一丝诧异之色,但仍然恪尽职守地拦住来人,冷硬着声音道:“大人请容金睚……”
“我说,滚——”
双目已然泛起红色的剑璎掌间一道白芒骤闪,如同迅雷般倏然袭上金睚面门,速度之快根本不容人抵挡,金睚愕然间已被击中倒飞至十几丈开外,正巧被随后赶来的白珀堪堪接住。
这一下丝毫没有留手,金睚吃了大亏,脸上有血蜿蜒着淌了下来。
白珀登时心中大急,狂吼道:“剑璎,你给我冷静点!”看到金睚惨状又是急痛难当,连连问道:“金睚,你怎么样?伤得厉不厉害?”
又急忙要去查看他的伤势,却被金睚一把推开。
金睚性格向来刚硬冷毅,以前眼里只有自家主人,现在多了一个白珀也没改了他的脾性,被剑璎这一击登时激起了狂性,眸色一冷就要出手还击。白珀哪里肯让,急忙拦在他身前,又心忧金睚伤势,想着只要分开两人就好,而剑璎刻下已近了殿门,显然没有收手的打算,不远处护卫的上界兵将已看到此处骚乱,正快步而来。
不过片刻工夫,泓徵殿前已骚乱起来,情势一触即发。
“都给朕住手!”
一道熟悉而威严的嗓音响起,殿门登时大开,帝君缓步踱出殿外,众人一见,立刻齐齐躬身见礼。
“见过陛下!”
“主人!”
只有剑璎仍挺直了腰背死死盯住那道高大身影,一声也不吭。
这时,却从帝君身后转出一个袅娜女子来,正是上仙荔婉。
剑璎看过去,望着那女人的眸中竟似要喷出火来一般,充溢着狂狷的愤怒与憎恶。
荔婉回视剑璎,又转过了脸,眼中满是得意与恶毒。
“罢了,这里没什么事,你们都退下吧。”
帝君眼神平静无波,随意挥了挥手,众兵将轰然应诺,迅速退了回去,只剩下剑璎、金睚、白珀与荔婉仍然立在殿前。
视线扫到金睚满脸的血迹,帝君的眉头微微皱了一下,转头对荔婉道:“荔卿,你先回去吧,其余事情改日再议。”
“是,陛下,那荔婉先行告退。”
荔婉妩媚一笑,行了个礼便向阶下走去,却在经过剑璎面前时,微微抬高精致的下巴,面上浮起一丝胜利的微笑。
剑璎见她这幅耀武扬威的模样,登时气得浑身发抖。
“白珀,你且去帮金睚料理一下伤口,剑璎,你随我进来。”
殿门在二人身后轰然闭阖。
甫一入殿,剑璎已忍不住一步冲上前去,大声质问:“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用这种方式绝了我的念想就是你想要的么?!”
男人蹙起眉头:“你在说些什么?”
剑璎神色狂乱,摇着头道:“你不用哄我,我都明白……你知道那天中午的事,我偷偷吻了你……你不愿理会我,所以就急急忙忙的要娶荔婉,好绝了我的心思是不是?”
“你想太多了。”
“我没有想多!”剑璎一把攥住他的袖子,已根本顾不得失礼与否,只赤红着眼道:“你知道我喜欢你,我情不自禁!我没办法,控制不住自己……可我不是故意的,你原谅我,当做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好么?我保证以后不会再头脑发昏,做这种糊涂事!你相信我,我发誓!”
帝君嘴唇轻动,似是想说什么,却又抿住了双唇,转过头去不再看他。
剑璎见他只是不理,心中不由大恸,怆然翻然涌上,无可遏制地红了眼眶,手中攥着他的袖子紧了又松,松了又紧,好一会儿方才望着面前的男人软声央求道:“真的,我真的不敢了,不会再冒犯你了,相信我好么?不要娶别的女人……求你,别这样对我,真的,不要这样对我,我会受不了的……”
自尊与骄傲渐渐崩溃,少年眼中居然一滴一滴滴下泪来。
“剑璎,你该知道这样对你对我都好,你不能再错下去了……”
“我不管!”少年已完全失去了理智,只红着眼抓着男人的手,嘶声叫着:“什么对错,我统统不管!是你让我陷了进去,让我迷恋你,追逐你,眼里只有你一个人……现在你让我收手,可我怎么做得到……父亲,极宵,我爱上你了,爱了你这么多年,我已经病入膏肓了……你现在要娶别人,是要让我把心都挖出来么?你是要我死么?现在再说这些,你到底要我怎么办,怎么办……”
肩膀被慢慢握住,少年崩溃的身体被揽到男人怀里,轻轻拍抚着后背,熟悉的气息靠近,贴在他脸上,剑璎激动的情绪渐渐沉淀下来,唯有满溢而出的哀伤与绝望,罩了满身。
“傻孩子,放弃吧,这是条不归路,我不能毁了你……”
“我早已经毁了……爱上你的时候,已经毁了……”少年有些神经质地笑了起来,兜头而来的打击与极度害怕失去的恐慌令他像完全变了个人一般,似哭非哭地凝睇着极宵:“这么多年来,我唯一的希望就是你能多看我一眼,唯一的想望就是你也能爱我,我想变成你的荣耀与骄傲,我也能做到,那样的话,你肯喜欢我么?我去做任何事,你想要我做的任何事,你肯给我个机会么?极宵,极宵……你告诉我,可不可以?我可不可以继续下去,你可不可以给我一个机会?你告诉我……”
男人面上终于露出一丝不堪与伤痛,打断他的话:“剑璎,你要记得我是你父亲!”
少年愣了一愣,本能地重复了一句:“父亲?”
“是,你我不但同为男子,我还是你父亲!父子相恋,本就是乱仑悖德之事,是最为堕落丑恶的事情……这是绝对不被容许的……你这样年轻,以后……总会找得到喜欢的人……现在收手,还来的及……”
剑璎愣了半晌,突然痴痴地笑了起来,身体渐渐滑落,跪在了地上。
极宵长叹一声,俯下身搀住已经明显神智不清的剑璎,刚要开口,却被一只冰凉的手窸窸窣窣地摸到了腕子上,而后右手被扯过来,抚上少年的胸口,他抬起眼悲哀地望着眼前的男人:“父亲,这里……装了一个人足足有一百多年,你说,它还有机会把别人撵出去,重新找一个人来爱么?”
眼里又滚出泪来,少年哭着笑道:“父子相恋……我知道呵,那是悖德乱仑,是罪恶是深渊……你是我最爱的人,最崇拜倾慕的父亲,我不想让你跟我一同堕落……可是,你能不能不要娶别人?就这样让我爱你一辈子好不好?就算,就算没有机会再靠近你,就算你不想再见到我……求你不要娶别人,别让我绝望,不要让我这里生生痛死,好不好?好不好……”
极宵怔怔地望着少年满布痛楚的脸,慢慢揽住他的肩,然后收紧手臂,越收越紧,直恨不得要将他揉入自己的骨血一般用力,半晌说不出话来。
两人静静相拥,没有人再说话,偌大的殿内只余下两人不安稳的呼吸声。
被这样抱在男人怀里,剑璎闭着眼靠在他的肩头,眼角尚有泪珠儿一颗一颗地滚下来,擦过脸颊,最终渗入肩头男人的衣襟,濡湿一片。
只是多半刻的工夫,却似乎已将一生的眼泪都流尽了。
不知过了多久,一片温暖的金光骤然包裹住少年的全身,剑璎只觉脑中一阵眩晕袭来,便失了知觉陷入沉睡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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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醒过来的时候,剑璎睁开眼便看到白珀满面担忧地守在自己身边。
“我……睡了很久么?”少年撑起身,打量了一下四周,认出这是旭阳殿的寝殿,心里微微松了一松。
头痛得厉害,剑璎揉着太阳穴靠在床头上,忆起昏睡之前的一幕幕情景,只觉得像是做了一个噩梦般不堪。
“你睡了一天多。”白珀皱着眉头看了他半晌,突然问道:“你跟帝君陛下两个人……是怎么回事?”
剑璎眸色一冷,蹙着眉头盯视着他。
白珀却根本不为所惧,直言不讳道:“我早就觉得你对他的态度有点奇怪……你是不是……”
“是。”剑璎打断了他的话,点点头:“就是那样,你想的那样。”
“是?”白珀顿时愤怒了,跳脚道:“是个P!你整天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他是你老爹!你是他儿子!你们是父子啊,你疯了?!”
剑璎惨然一笑:“我早就疯了,疯了一百多年,你说我疯得厉害不厉害,呵,呵呵呵……”
见他还在笑,白珀登时抓狂了,在殿内来回乱走,暴跳如雷:“你就是个疯子!TMD疯得彻头彻尾,你还给我笑?!笑个P啊!”
见剑璎不说话,只是满面惨淡地笑个不住,白珀猛地冲上前来拽住他的衣襟低吼道:“你他娘的给我醒醒!赶紧把念头给我绝了,以后好好过日子,该咋滴咋滴……要不,就娶他十个二十个女人当老婆,左拥右抱,夜夜春宵,别整天有这个闲心想些有的没有,听到了没有?!啊?”
“……”
见少年根本没有理睬自己的意思,白珀终于忍不住脱口大骂:“白痴啊你,那个人都要娶荔婉当老婆了,铁板钉钉的事儿,连日子都订好了,你再栽他身上去还有个P用啊?!纯粹是犯傻吧你?!”
“你说什么?!”剑璎突然反手拽住白珀的衣襟,力道之大差一点把他撕扯得栽到地上去:“你再说一遍?”
白珀被少年倏然间惨白得如同鬼魅般的面色与阴鹜气势吓住,一时有些后悔自己口快说出这些话来,剑璎却不管不顾地死拧着他的领子,阴恻恻地一字一句道:“你、再、给、我、说、一、遍?”
白珀闭上眼,大吼道:“再说一遍就再说一遍!你那位帝君老爹在你昏睡的时候下了两道圣令,一道是封你当天君,三日后移居第八天的泓天殿,第二道圣令就是要娶荔婉那个女人当老婆,婚期定在下个月二十八号!你这回听清楚了么?听清楚了就赶紧给我把心思都收了,别再歪他那棵树上吊死!”
第63章:犹记当年(6)
呵,这算什么,以天君之位来补偿被拒绝的自己么?
诚然,以刚成年结业之龄便受封天君之职算是旷古绝今的少有恩宠,也不知他是如何对付那群必然罗里吧嗦的上界臣工的。即便是出身王族,被当作未来的帝君人选培养,一开始也都是从中低阶位的官职做起,从来没有听说过上来就可以得到天君尊位的。
呵,父亲,极宵,你是对我心存愧疚么?还是只是想早早把我打发去了第八天,从此不用再在你面前碍眼?
我放弃了自尊和骄傲,把它们踩在脚底,只求你让我苟延残喘,不至于心痛致死,你却也不肯么?你该是多么喜欢那个女人!
抓住白珀的手早已经松开,剑璎低低地笑,狂乱而痛苦,只一颗心全部被撕裂,置于那人脚下,被任意碾磨研碎,鲜血淋漓,惨不忍睹。
白珀看他这样登时慌了神,心中后悔不迭,抓住少年的肩膀一个劲儿地安慰,好半天,却见他终于不再痛楚满面,却慢慢失了脸上最后一丝血色,整个人像是被抽空了精神,唯剩一具躯壳,双目也变得空洞起来,浑身上下没有一点人气。
白珀吓坏了,连连叫道:“喂,剑璎,剑璎,你怎么样了?没事吧?你说句话啊!”
剑璎唇角一勾,淡淡道:“没事,只是有点累而已,我睡一会儿,不要吵我。”随即面朝内部重新躺下,腰间搭一床薄衾,片刻似已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