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沉声笑起来,“你那是什么自作多情的表情?我说的是到时进行仪式,不是到时进行‘完’仪式。”
“奥斯顿总统既然要求要在人类和我族的共同见证下,那我自然要邀请他们亲自过来观礼,如果奥斯顿总统不愿意来,岂非表示压根不在意你们的和平。或者……心虚?”
不知道为什么心情忽然变得有点愉悦的教皇大人望着杨深,意味深长:“你说他怎么能心虚呢,嗯?”
属于蓝夙渊的反将。
干净利落,赤裸裸的阳谋。
没有想到蓝夙渊真的会给出解释的杨深无言,他这么嚣张,是真的不怕他把消息传递出去么,他毕竟是人类不是吗?
不过更让杨深长出了一口气的是,这位高高在上的皇果然没有真的打算跟他完成仪式,这才是正常的走向,虽然……心底那隐隐的一丝失落又有点可笑。
忽然一只手伸过来,再一次捏起了他的手,转头,一头耀眼的海蓝色长发在身边掠过,带着他向前走,继续他们的饭后散步,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杨深踉跄了几步,蓝夙渊的声音再一次响了起来,语速有点缓慢,“每一代鲛皇出生的时候,族中的先知都会给他一个预言。我父皇得到的预言是他会英年早逝,而战争不会终结——这些都实现了。”
“而我,我出生时的预言是,我的终身伴侣将会是一位死者,而鲛族将迎来巨大的变革。”
“所有人都说这个预言的意思是谁成为我的伴侣就会死去,所以我从来没有打算过这辈子跟谁举行仪式。”
第13章:秘社
蓝夙渊说得很随意,好像对于不能娶妻这一点也不是很在意,想比之下,他可能还是更在乎那句“将给鲛族带来巨大的变革”的预言。
然而杨深的反应却有些奇怪。
掌中属于对方那原本有点僵硬又有点拘谨的五指忽然收拢,猛地反握紧了蓝夙渊的手,指甲陷入肉中,力道之大简直出乎人意料之外。
连从未把人类那点微弱力量放入眼中的鲛皇都感觉到了一点点疼痛,不由得为之侧目,却乍然迎上了杨深的目光,当下被怔住。
他从来都没有从这个来路不明的赝品身上看到过这么浓烈复杂的情绪。
他独自走进龙绡殿的时候没有;被鲛人们包围的时候没有;被揭穿代嫁身份的时候没有;甚至连刚才被告之仪式之事的时候都没有动容到这个地步。
从杨深来到这片深海以来,他好像什么都在怕,又好像什么都不怕,他的情绪很浅,一眼就能看穿,但那都只是浮在表面上的;里面还有什么东西,隐隐能够察觉,却怎么也触摸不到。
对于蓝夙渊来说,其实他完全没有必要在意这么一个一指头就能碾死的人类,虽然他也从没有打算把人碾死。
顶多也就放在一边不去搭理,毕竟这个人的象征意义比他的实际意义大得多。
而象征是用不着去了解的,只要放在那里就行。
然而这个酷似扬瑟恩的男人尽管武力值远远不如真正的战神,却令人意外的给人感觉非常奇妙。
很难捉摸。
明明就站在那里,周身却像笼着一层若隐若现的雾气,里面藏着不能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的秘密,让人忍不住像拨开云雾看看清楚。
蓝夙渊清晰地记得那天他从龙绡殿外走进来的时候,看向自己的眼神,不像一个初见鲛皇的人类那样好奇而畏惧,反而像是……久别重逢?
而现在,在蓝夙渊随口解释了一下为什么对奥斯顿的荒诞要求没有当场大怒的时候,这个人类看向他的眼神,五味杂陈,复杂得好像一个无底深渊。
而深渊里透出的些微光芒,耀眼得简直像太阳。
没有人知道,虽然生活在深海,虽然他们是冷血的生物,虽然往往伴随着月光而歌唱,其实鲛人们也喜欢太阳。
喜欢那样温暖的光线和温度,喜欢那样漂亮的颜色。
蓝夙渊没有抽出自己被杨深掐得有些变形的手,对于杨深这种忽然看上去有些兴奋的状态有点头疼和莫名其妙。
难道是因为听说了自己无法拥有伴侣也就意味着无法延续血脉,觉得鲛人从今以后会失去领袖而兴奋成这个样子?
杨深并不知道蓝夙渊在揣测他的心思,此刻他脑海里反反复复都是对方的那一句“我的终身伴侣将会是一位死者”。
这句预言给他的震撼足可媲美死而复生的经历——他已经死过了,从某种意义上,他确实是一位死者。
无论是扬瑟尔的身体,还是杨深的灵魂。
太荒谬了,他存在的这个世界竟然变得如此光怪陆离,明明一死一生不过一呼吸之间的事情,却如走过一场悄无声息的烂柯之旅。
他以为重生是一个意外,现在却得知也许在经年之前,今天这样的局面就早已在冥冥之中被注定,没有偶然,只有必然。
震惊让杨深忘了松开下意识握紧的手也忘了移开自己太过强烈的目光,而蓝夙渊却也没有抽出手移开脸。
两个人目光在半空中交汇,远远望去倒像是坠入了爱河的情人傻兮兮地多看一秒都觉得幸福。
尽管事实并不是这样。
“哗啦。”鱼尾划过发出的不合时宜的水声打破了这个古怪的僵局。
蓝夙渊若无其事地抽回自己的手,杨深这才找回了神志一样,看到对方那原本苍白的五指上被自己捏出的红痕,万分尴尬。
来人是岚音,她似乎完全不好奇自己刚才看到的十分暧昧的情形,脸色不怎么好看地游到蓝夙渊身边,看了杨深一样,然后向他们的皇低语了几句。
蓝夙渊脸色一沉,对杨深说:“我有点事,你愿意的话可以自己逛逛。”他顿了一下像是想到了什么,肃容,“接近流乱海附近那一片海域绝对不可以去,你最好记住。”
事情应该非常严重,蓝夙渊说完就带着岚音匆匆地离开了,杨深站在原地,心情还远未平复,只能强硬地让自己冷静下来。
再怎么样,那只是个预言;哪怕蓝夙渊说关于他父亲的预言全都实现了,预言也只是预言。
何况现实从没有那么甜蜜,横亘在两人之间的鸿沟数不胜数,如果他现在就为了这么轻飘飘一句话找不到北忘记了自己的现状的话,恐怕根本不用奢谈什么以后。
漫无目的地到处走着,杨深忽然听到了一阵飘渺而轻快的歌声,只见不远处的礁石上,几名鲛人女性正聚集在那里,一边唱着歌,一边十指地灵活地穿梭,织鲛绡纱。
她们海藻一般浓密的长发里,似乎还有什么在钻来钻去。
杨深原以为是鱼群之类的,略略走近,才发现是几条小鲛人在围着妈妈的头发玩捉迷藏,一张张小圆脸挂在头发上笑靥如花。
美丽、平静、安详。
当他意识到这些是用来形容鲛人的时候,几乎有些心惊,在人类所有的印象里,鲛人不都应该是凶狠、残忍、霸道而狡诈的生物吗?
那獠牙那利爪,那饮血的面容和凶残的行为,这些印象让他完全无法与眼前这些平静地生活着的鲛人们联系在一起。
那原本是大部分人类的共识——人类渴望和平,而鲛人性喜杀戮战争,战争之所以绵延不绝,是因为鲛人的步步紧逼。
好像还从来没有人类怀疑过这种说法,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起,这样的观念早已根深蒂固。
杨深顿了顿脚步,转身往回走,他觉得不能再逛下去了,这片龙绡殿外普通鲛人生活的海域,竟然让他有些不敢接触。
他觉得他再多看看,可能会想到什么很危险的念头。
一个人类低头匆匆而过并没有引起什么注意,这会儿鲛人们的身影格外少,就好像发生了什么事都聚集到了哪里去一样。
他注意到了这一点,想起蓝夙渊之前好几次难看的脸色和隐隐的怒意,意识到鲛人一族也许正在发生什么人类完全猜想不到的变故。
想得有些远又低着头的杨深没有注意,差点撞上了什么,当他反应过来那是一个人类奴隶的时候,还没道歉就听对方有点狐疑地低声说:“百岁如流?”
“富贵冷灰。”烂熟于胸的记忆涌起,杨深极其自然地接了下句,刚意识到不对,就被对方一把抓住胳膊,小声道:“新加入的?走反了,这边,都在等。”
第14章:蜕变
听见那道声音,杨深一震,任由对方拉着,不动声色地抬头去看对方的脸。
果然,是个熟人。
他立刻知道他遇见了什么,也知道他们要去哪里。
事实上,在他逃出银蓝海域于流乱海那边遭遇深海风暴然后粉身碎骨之前,他也曾无数次像这样趁鲛人们无暇他顾的时候匆匆与同伴们行走在同一条道路上,去往同一个地方。
小心翼翼地避开有可能出现鲛人的路径,穿过一道狭窄的海底小峡谷——那里最逼仄的地方甚至要他们侧身屏息才能通过——最后眼前却也没有豁然开朗。
一个小小的天然洞穴,鱼虾都不愿光顾,此刻竟挤了十几个人类奴隶在其中,不是你碰着了我的腿,就是我撞到了你的肩,他们却浑不在意。
一眼望去,清一色的全是青壮年男人,没有妇女和儿童或者老人的身影。
他们看见杨深和带着他的男人进来,压低了声音惊弓之鸟一般打招呼,“巴布,你迟到了……这是谁?”最后一个问句带上了明显的惶恐。
巴布矮下身子,摆摆手示意他别激动,然后蹲坐下来,“新来的,对的上暗号,人都到齐了?”
那个开口问的人却没有冷静下来,甚至有点失态地提高了声音,“对得上暗号也未必安全!谁知道是不是偶然胡乱听到的,要是被那些吃人的鲛人发现了我们全都会完蛋!完蛋!”
杨深心里有点难受,这里其实都是他的熟人,虽然他们现在都不认识他,而眼前那个正在歇斯底里地尖叫那个甚至从前跟他交情很不错。
他分明记得他从前虽然也畏惧鲛人,但绝没有到这么神经质的地步,这才过了多久,竟然变成了这幅模样。
再看洞中的其他人,脸色也没有好到哪里去,看向他的目光充满了警惕和怀疑,之所以现在还没有把他赶出去,恐怕还是因为带他进来的巴布还算有威信的缘故。
巴布有点不耐烦,“好了诚!你再这样叫下去,我们才真的要完蛋!”
说完他转头看了杨深一眼,好像这时才有空上下打量他一番,问道:“谁是你的引路人?”
杨深垂下眼睫,不想让自己眼中的情绪太过明显,轻声道:“杨深。”
他本没有什么引路人,要解释他怎么知道暗号怎么知道人类奴隶之间有一个秘密的集会,也只能扯上自己的名头了。
心头难以抑制地涌起一股荒谬之感。
人群听了却是一阵骚动,每个人脸上都浮现出异样的神色,刚刚还对他充满敌意的诚听到名字后愣了一愣,死死地盯着他看了半晌,忽然哭了起来。
“那小子……干什么非要……真蠢!”
这回没有人阻止他,甚至其余的人也开始红了眼圈,巴布狠狠地捶了一下地,恶狠狠地说:“好了,今天不是来悼念那蠢小子的,新人,你,到那边去。”
杨深听话地挪了一个地方,与那群人挤在一起,他们没再排斥他,但似乎也不愿多看他。
“我听说了消息,蓝皇真的打算与我们扬瑟恩将军大人举行仪式,正式跟乌托邦那边联姻了。”有人说。
此言一出,十几个人的眼睛纷纷亮了起来,眼里满是希望。
“这么说,这回说不打仗了是真的?”
“已经停战十几天了。”
“那我们……”说话的人激动得嘴唇都在发抖,“扬瑟恩将军与蓝皇完成仪式以后,我们是不是不用再当奴隶了,我们都可以去乌托邦,去、去看太阳?”
“停战的话,肯定要把我们送回陆地的吧,不然,扬瑟恩将军肯定不会答应。”
“对啊,别的不好说,可是鲛人们那么重视伴侣,将军与蓝皇完成仪式的话,我们一定能得到自由的。”
“还有奥斯顿总统,总统不会不管我们,他一直在位全人类的自由而努力不是吗?”
“这太好了,我等下就去跟丽薇还有小米娅说!”
刚才进来时的紧张压抑气氛一扫而空,人们议论纷纷,言谈中都离不开扬瑟恩将军、蓝皇、仪式、总统、自由等字眼,仿佛已经看到了海面上的天光。
其实他们谁都不知道阳光长什么样。
尽管如此,所有人脸上流露出的向往却那么真实而浓烈,充满了无边的期许。
一直在揉眼睛的诚摸了一把脸,喃喃道:“杨深为什么就是想不开呢,我明明一直跟他说,再等一等,再等一等,总统和将军一定会来救我们的。可他就是不听,一定要自己逃。现在……他再也看不到了。”
一直默默缩在角落里听别人兴高采烈地议论的杨深有些无奈地看了诚一言,心里顿时百感交集。
其实诚说得不算全错,他当时选择一个人出逃孤军奋战,现在想来也不过是绝望与冲动,的确不是什么明智的事情。
可是这些人……
这个秘密集会,是海底的一些渴望自由的人类奴隶组织起来的,杨深刚开始加入的时候,也想过如果海底现有的所有奴隶都联合起来的话,也是一股不小的力量。
但他很快发现,他们所在做的,除了分享各自的情报之外,就是一味地互相安慰和等待,等待着被拯救。
他们渴望奥斯顿,他们憧憬扬瑟恩,甚至幻想蓝夙渊一时抽风开恩放了他们,却没有人敢说,他们反抗试试。
被驯化太多年了,人类与鲛人悬殊的实力他们比谁都清楚,所以这些人的斗志,早已被磨灭。
杨深知道其实这样才是他们的常态,而他自己,正如诚所埋怨的那样,是个另类。
可此刻他真希望能和他们一起高兴,真希望事实就如他们期待的那样,蓝夙渊与扬瑟恩会完成仪式,他们的战神和总统会让他们离开深海去到阳光底下生活。
偏偏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这些都是假的。
更残忍的是,就算人类真有彻底自由的那一天,也轮不到眼前这些在海底苦苦挣扎的奴隶们。
他和他们都会是弃子。
可这一刻,他不忍心打破他们的美梦。
奥斯顿与蓝夙渊……还有扬瑟恩……那些在岩石上歌唱玩耍的鲛人……苦苦等着弟弟活下去的扬瑟薇……冒死来救他的谢尔……眼前这些沉浸在虚幻的喜悦里的,朋友。
杨深暗暗地捏紧了拳头,握得自己青筋毕露,心底那种遥远的呼唤好像又激烈起来。
他需要掌握更多信息,他需要更清醒的思维和更强健的体魄,他需要强大的精神力和冷静谨慎的杀伐决断,他一定要找到一条新的路。
“去流乱海。”
就在这时,他听见自己的脑海里,好像有一个不属于自己的声音在说。
第15章:隐事
“去流乱海。”
集会散后回去的一路上,杨深脑海里一直在反复回想着这句话,当时那声音出现得太突兀,令他有些魂不守舍。
连接银蓝海域与乌托邦的流乱海,是连鲛人们都不怎么愿意去的危险海域,那里深海风暴频发、还有许多未知的危机四处潜伏。
除此之外的,那里还有什么?
为什么会有再次前往那里的念头?
任何一个正常人应该都不会对自己的意外葬身之地有什么好感才对,他也一样,即使到如今,他想到那个地方仍旧能隐隐感觉到浑身骨骼被绞碎的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