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骏看着温珈言明显的消瘦和憔悴,想到那日他默默站在楼下看自己,意识到那是他在极其紧张珍贵的时间里抽出来的一小段,只分给他的一小段,心软得几乎塌了下来。
静默许久的温珈言看上去似乎精神了一点,催促展骏快去洗澡,然后把他拉到房间里给他上药。背上的伤痕果真转成了淤青,皮下的青肿突了起来,温珈言的手掌按过的时候有一种怪异的痛感。展骏没像前一天那样沉默,他一直絮絮叨叨地找话跟温珈言聊。温珈言涂了一半突然问:“我明天还能来吗?”
“……以后在这里吃饭吧。”展骏侧身在温珈言脑袋上抓了一把,“看你瘦的,我天天做四道大荤菜给你吃。红烧猪蹄,蘑菇炖鸡,还有什么你自己点。”
温珈言笑着猛点头:“嗯。”
展骏觉得看到温狗腿这副笑脸就什么都值得了。他喜欢的那个人就应该是这个样子的,哪怕有什么别的事情把他折腾得憔悴了,自己也得把他好好地养肥回来。不说别的,壮实了才有力气,才好捏。
时间已经不早了。幸好温珈言还留着衣服在这里,展骏给他扔了条新内裤和一双新袜子,温珈言匆忙洗了个澡,料理好自己就打算到医院去。展骏拦着他递给他几颗药片:“吃药。”
温珈言摇头:“不行,我要照顾我妈,吃这个会困……”
“不会的,这些是中成药制片,没有西药的什么扑尔敏成分。快吞,不然明天就吃不了蘑菇炖鸡了。”展骏一时没想起那些让人瞌睡的成分叫什么,一手是药一手端着杯温水立在温珈言面前。温珈言只好吃了下去。展骏又给他提了一小袋吃的:“都是水果,拿着,夜里饿了就吃。那盒牛奶是给你的早餐,早餐要吃得营养点,你可别包子加开水就对付过去。”
温珈言接在手里,哭笑不得的同时又忍不住揽着展骏的脖子在他额头上亲了一口:“行了,你放心。”
“不放……”展骏的脸有点红,闭着眼口里不假思索地应他,一句话说了半截就没法说下去了。温珈言抱着他,能闻到他身上浓烈的药酒气味,冲淡了自己身上清新的沐浴露香气。他像是安抚展骏又像是安抚自己,不停在他耳边小声地说“放心,放心”。
送温珈言出门时展骏才觉得真是舍不得。他走了自己又得一个人呆在这房子里,心里的不舍让展骏一直拉着温珈言的手,好不容易才放开。
“我还要吃酱烧排骨,还有你做的醋溜土豆丝。”温珈言倒退着往楼梯口那边走,边移动边说。
“行。你注意脚下,拜拜。”展骏朝他小幅度地挥手。
“拜拜。”温珈言也挥挥手。
展骏莫名其妙地接着他的告别又说了次“拜拜”。温珈言突然停在那儿就笑了。他笑着擦了擦眼睛,很清晰地说了句“明天见”。
关上门之后展骏在玄关呆呆站了一会,弯腰在鞋柜的角落里把温珈言没带走的拖鞋扒拉出来拿去洗干净,临睡前又掏出手机把温珈言的手机号码重新保存在联系人里。十一位数字非常顺畅地从指尖滑出。展骏觉得自己可能又会失眠了,他想温珈言现在是不是已经到了医院,是不是已经把手机充上电了,是不是可以给他发短信了,但是这样是不是显得自己很不识大体很不懂礼数,而且温珈言已经很累,他说不定到医院就躺在陪护床上睡了——睡觉的时候有被子盖吗,但二医院发的那些被子又脏又薄,根本不适合一个受凉感冒的人盖,明天最好还是买一床空调被给他比较好。
乱七八糟地想了很多事情,展骏精神抖擞,躺都躺不稳。最后他开始听温珈言以前在微信上发给他的语音信息,听了几十条之后终于笑得像个痴汉一样睡着了。
两个人就这样毫不意外地、简单地恢复了以往的生活节奏。温珈言中午的时候来不了,但晚上只要赶得及都会到展骏家里吃饭。两个人常常在公车站碰面,然后温珈言帮他拎着菜,一起走回家里。展骏每天都给温珈言的妈妈准备一些现在可以吃的食物,让温珈言晚上带过去。他又给温珈言买了空调被,买了舒适的睡眠枕,连夜间的充电小阅读灯也给他塞了一个:“晚上起来上厕所比较方便。”
温珈言没拒绝,这让展骏很开心。
他想着自己完全可以等,等温珈言的妈妈手术过后,无论结果如何,他都确定自己很希望一直陪在温珈言身边。天长地久不奢求,他见过太多分合的闹剧,明白有一个相处起来快乐又默契的人多难得。
好几次他做完饭出来都看到温珈言歪倒在沙发上睡着了。他让温珈言到自己房里睡,温珈言总是摇头。
有一次吃完饭后短暂的休憩时间里,温珈言跟他说了一些心里话。展骏记得温珈言在两个人还没开始的时候就跟自己说过“对不起”,当时心里还觉得奇怪来着。温珈言的那些“对不起”却全是有缘由的。他虽然从未谈过恋爱,却在大量的观影过程和阅读中懂得了不少东西,在知道自己对房东有了别的小心思时,他就开始把自己往特别容易打动展骏的人身上靠,温柔啊卖萌啊,什么有用就用什么。
但他当时心里又清楚,自己没解决家里人的问题就这样轻易地把展骏诱到了自己身边,是很不合适的。可彼此心里都骚动了,除了边说“对不起”边往他身边靠近,温珈言再想不到什么让自己和展骏都能快乐的方法。
听完这些的展骏在他脑袋上敲了一记。
温珈言垂着头任他继续敲,但面前人很快递过来一个梨子:“吃了快给我滚。”
“展哥……”温珈言不敢拿那个梨了。
“快滚。那边那几个装在袋子里的是给你带过去的。”展骏不耐烦地瞥他,“你说这个干嘛?想听我讲‘没关系’?想得美,没门!我是不生气了,但不代表我可以原谅你什么都不说的行为。以后有事要跟我商量,明白?”
“展哥,我……”
“有什么事情开诚布公地说,不许藏在心里。再瞒着我的话我会反攻的。”
温珈言:“……”
展骏还没意识到自己说错了什么话,就看到温珈言拿着自己给他的梨子无声地笑倒在沙发上。
“……你笑什么?”展骏疑惑。
温珈言笑得五官移位,心道我的展哥啊你想说的是反击吧?最后在展骏愤怒的质问声和抱枕攻击中他面色一凛,低低应了句:“想得美,没门。”
展骏还是没反应过来,问:“你说什么?”
“没,没什么。”温珈言刷的站起,左右伸展了下手臂,“我得走了。”
展骏想了一晚上,还是没想明白温珈言到底在笑什么。而明明重申了“有事不能瞒着我”的相处原则,立刻就被没头没脑地笑了一番,简直不能忍!他决定把明天给温珈言的例行大荤菜从四个减为两个。
虽然很为温珈言妈妈的病焦虑,但重新和温珈言一起相处的日子里,展骏的心情一直都是旁人看见都忍不住皱眉的好。
“展哥!快戳掉!”坐在身边的八卦妹子朝他吼。
展骏莫名其妙:“戳什么?”
“你身边环绕着的粉红泡泡!快!戳!掉!看得人好心塞!”妹子捂着脸嗷嗷叫,引来办公室里一众单身宅男的怨念目光。
“展骏,你又恋爱了?”
“复合了是吧?哼!”
“你是怎么才能做到一边没日没夜工作一边还顺利恋爱的啊啊啊啊?求八!求传授!”
展骏面上云淡风轻,心里的一堆小人早在恋爱之海里抱来抱去翻来滚去了。没诀窍,只是因为他是我房客啊,展骏想,住同一个屋檐下不是正好发展JQ么,肥佬说的话是对的。
他这边粉红泡泡乱飘,庞景那头却焦头烂额。
丛飞白始终没出现在庞氏大厦里,每天只在网上跟大家沟通和处理工作事务。展骏跟庞景坦白了自己的无能为力,并给了他一些小暗示,可庞景完全听不懂:“什么?什么我要道歉?我道歉了啊,我设身处地地为他想了啊!他还想怎么样?”
对于丛飞白的冷处理,展骏个人不是很赞同。他更喜欢把事情摊开一件件说清楚的处理方法。谁都不是谁肚子里的小人,本来思考回路就很不一样了,还这样僵持下去也不能保证庞景真能领会到丛飞白的意思。
展骏心想食人巨禄总得忠人之事的,于是就给了庞景一个更明确的提示:“我觉得丛哥的意思是,你如果没料理好薛家的那些事情,没处理好家里的想法,就别再去烦他。他和庞总你在一起做好了各种的心理准备,庞总你总不能想着又和丛哥在一起,又能继续现在的生活状态吧?”
“……为什么不行?我在寻求一个两全其美的方法。”
展骏扶额:“庞总,我明白你的意思,我相信丛哥也懂。但你懂丛哥的想法吗?你所谓的‘两全其美的方法’是仅针对你而言的,爱情还在,家庭也不会起争执,生意还能顺利开展,这是你的愿望对吧?可是你想要两全其美,在丛哥看来你就是一直在考虑怎么保全自己,而不是考虑和他的未来。”
“……”庞景皱眉,“他为什么会这么想?”
“因为你的两全其美对他绝对是种伤害。”展骏说得口都干了,拿起桌上那杯冻顶乌龙囫囵喝下,“丛哥做好一切心理准备的爱情,在庞总你的世界里是一个和其他东西等值甚至不够格摆上天平的砝码,他会伤心的。”
庞景十指交叉,目光沉沉地盯着展骏。展骏等着他说话,一边不停地喝茶。他把那壶新沏的、据说价值十分可观的乌龙喝得还剩半杯的时候,庞景总算开口了:“可能在我心里他确实不是最重要的。”
展骏手一抖,杯子差点掉在地上。
这什么神逆转?!
59.感激他,爱他,崇拜他
庞景说完那句让展骏受到莫大惊吓的话之后,又陷入了沉默。这次他还闭上了眼,秀挺的眉毛微皱着。展骏还处于惊吓状况中,他有些紧张地思忖着庞景现在的心理活动。难道是发现丛飞白在自己心里的地位之后,在斟酌如何处理丛飞白?
那半杯高价的冻顶乌龙实在喝不下去了,热度渐渐散去。展骏盯着庞景看了好久,随即思绪就散到了别处。庞景身后可以看到白云青天,阴影温柔地擦过林立的楼栋,像恋人温情的手势。
“你怎么了?”庞景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看到展骏坐在对面愣愣地盯着自己身后呆看,嘴角还挂着莫名的笑意,看得没心情笑的老总心很烦,“有话快说。”
“……嗯?”展骏心想我说什么,不是该你说吗,你端着张俊脸思考那么久就憋出句无关痛痒的话,这不是浪费造型吗?
当着老总面自然不能这样直白,展骏曲曲折折地表示:“庞总你刚说丛哥在你心里不是最重要的,我以为你要改主意了。”
庞景要求展骏想方法让自己和丛飞白和好,为了表示对这件事情的重视程度,他还亲自给王钊君打了电话,语气诚恳又严肃。王钊君开始听说分手生意不做了顿时慌张,后来听到原来是分手目标变了,而且还外带了另一桩生意,问过展骏意见后立刻拿着协议跑过来跟庞景签了。看到预付的几十万在账面上蹦出来之后,他简直笑疯了。展骏根本不敢想象如果庞景改主意,王钊君会怎么样。把那几十万再吐出来不是剐他的肉,简直是要了他的命。
庞景眉毛一挑:“我为什么要改主意?”
展骏平了平自己的呼吸,决定跟这个总裁说话的时候还是直接一点比较好:“丛哥既然不是你心里最重要的,那你是否还要追回他呢?”
“要的。”庞景十分认真,“虽然不是心里最重要的部分,但他是我最爱的人。”
“……”展骏露出疑惑的神情。
庞景对他的理解能力显然不抱什么希望,手指敲了敲桌面,思索半晌后才开口:“我心里最重要的部分不是事业,也不是小白。一定要说的话,也许是我自己。和小白这个人比起来,我更关注的是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我能变成什么样的人,能走到什么地方去。二十多年里我从来没有碰到过像他那么聪颖、灵巧又丰富的人。哦,丰富这个词好像在汉语里一般不用来形容人?反正你懂我的意思就行。和小白在一起并不是永远快乐的,但总让我有种随时能发现新世界的感觉。”
“新鲜感?”
“也不是,新鲜感来得快去得快,太短暂。”庞景认真地斟酌着词句,展骏听得有些认真起来,“我不懂怎么形容,但我知道自己的感觉。比如有一次我们在西餐厅里约会,他还是穿着平时的那种衣服,我有些不理解。你懂的,小白他平时那副样子……”
展骏万分理解地点头。穿着皱巴巴的衬衫和一看就知道穿了好几天的西装外套去约会?这种事情丛飞白绝壁做得出来。
庞景回忆了一下,自己也笑了:“回想起来是很有趣的。我问他是否不懂得西餐礼仪,如果有需要的话我可以教他,他反问我人选择衣服和选择食物的原因是什么。我很喜欢和他讨论问题的,所以很快告诉他,虽然一开始人类对衣服的要求仅仅是遮羞和御寒,对食物的要求也仅是饱腹,但是随着社会的发展和人类道德的完善,在基本需求满足之后自然就衍生出更多别的意义来。你做这一行,应该知道马斯洛的需求理论吧?”
展骏点头,同时对丛飞白的印象往前跃了一大步。约个会都能讨论出哲学问题的情侣,他还是第一次见。
“他歪理很多,非常多,可是每一个要是细究起来又都很有意思。这个问题我们讨论了一个多月,我和他都疯狂地在各种书籍、纪录片和社会学理论里找能支撑自己论点的论据,然后一起交流。虽然谁都没法说服谁,没错就连到了最后我还是没有说服他,当然他也一样。但是我觉得非常快乐,如果不是他那么认真地跟我去争辩,我根本不可能在那么忙的情况下花那么多精力去检索、总结和提炼,看到了很多自己从来不知道的东西。这个过程我和他都很享受,哪怕好几次差点吵了起来,但结束辩论后我们还是会手牵手去买菜。”
丛飞白的另一面让展骏很惊讶。他嚅嗫了一会,忍不住问:“我猜你们最终停止了这个辩论的原因,是因为有了新的论题?”
“是的,这一次是我发现的。小白在家里养了几盆花,我问他植物是否也有神经,是否能感到他每天给它们浇水松土的情意。他说可以,我说不可能,所以……”庞景耸耸肩,脸上又浮起笑意,“我们总是这样相处的,很快乐,很有意思。虽然会和他吵架,会冷战,会为了吃不吃大肠这种问题质疑彼此的人类身份,但是……怎么说呢,就像从他身上看到了整个世界一样,我感激他,爱他,有时候甚至崇拜他。”
庞景所讲述的感情和展骏一直以来的理解都很不一样,但他立刻就理解了。他曾以为庞景和丛飞白在事业上是互相促进的,却原来在他们彼此的人生中也一样相互牵绊着不断向更广阔的世界深入。
展骏沉默了,他思考着怎么跟庞景开口,告诉他自己对帮他挽回丛飞白这件事毫无帮助,他最应该做的是跟丛飞白彻底坦诚地谈许多次,或者辩论许多次。不需要说服,只要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