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有些凶狠的眼神瞪着的蒋修明十分镇定地关火起锅,把锅里煎得金黄喷香的荷包蛋铲出来放在碟子里,口中应着谭晓路的话:“昨天我不是送你回来么,怕你酒喝多了会出什么事,所以就留了一晚上,顺带给你做个早餐。”
……脸皮真特么厚啊。
谭晓路简直无语了。他把自己送回家自己当然是感激的,可是赖在别人家里不走又是个什么事?扶额头疼之时看到蒋修明端着碟子就要从流理台那里走出来,连忙喊道:“那你也得穿件衣服啊!别出来,穿……”
蒋修明莫名其妙地看着他:“我穿着啊。”
谭晓路:“……”
他的确是穿着的,只是脱了上衣而已。可恨那流理台挡着他腰身以下的地方,乍一眼看过去就像完全没穿一样。
“谭老师,你脸红什么?”
“要你管!”谭晓路大吼。,“做饭就做饭脱什么衣服!”
蒋修明煮的肉粥很稠,煎的荷包蛋也挺香,谭晓路也确实是饿了,毫不客气吃了大半。蒋修明从他门口信箱里取了报纸,悠然自得地坐在他对面边啃苹果边看报纸,极其自然也极其自在。
谭晓路简直看不下去了。
“蒋修明,我的意思你很明白,不要再做这种让你和我都为难的事情了好吗?”
“我不为难啊。”蒋修明眼睛完全没从报纸上移开,“乐在其中。”
对于脸皮厚的人,谭晓路向来是没辙的,前一个也好,这一个也是。他气馁地放下了筷子:“我还没做好接受一段感情的准备,你这样让我压力很大。”
“你不需要有压力,我可以慢慢等。”
……那样压力只会更大好吗?
谭晓路觉得无法与他沟通,筷子狠狠地戳破最后一个荷包蛋的蛋皮,金黄的蛋液啵的一下从创口冒了出来。
“你到底喜欢我什么?真是莫名其妙。”
原本还悠然看报纸的蒋修明这下把手里拿的都放了下来,认认真真盯着戳荷包蛋的谭晓路说:“谭老师还真是一点都不记得我了。”
谭晓路停下屠戮荷包蛋的残暴行为抬起头:“我……我带过你?”
他既然称自己为老师,又有海归的背景,也许真是自己以前在法国带过的学生。但很快谭晓路就否定了这个可能性:他的记性非常好,尤其对于和自己有过接触的人。在他读书和工作的时间里,跟着自己的本科学生和实习生中,都绝对没有蒋修明这号人。
蒋修明挠挠头问:“你家里有毕业典礼的照片吗?”
一心想解开疑惑的谭晓路立刻起身去书房,找出了研究生毕业典礼的照片。照片非常多,他和同学的、和老师的,还有和家人的。这些照片他偶尔也会翻看,但确确实实没有蒋修明啊。
蒋修明把相簿翻了又翻,最后在一张谭晓路和导师合影的角落处,指着站在一株悬铃木下的人说:“这个是我。”
谭晓路认真辨认了半天。那人身材有些胖,穿宽松的外衣外裤,肩上背个双肩的灰色书包,脸上还戴着口罩,远远地看自己。他突然就想起了在给导师代课的那段时间里,一个怪异的学生。
那个胖胖的人总是来得很早,走得很迟,脸上永远戴一个大口罩,把半张脸遮得严严实实。他上了半个学期的课,那个学生就听了半个学期。谭晓路后来发现那人从来没交过作业,之后更发现他其实不是选那门课的学生,纯粹是去蹭课的。但他听得认真,每节课都全神贯注看自己,时不时还低头做笔记,蹭就由他蹭去了。
“那个人是你?”谭晓路终于回忆起来,但又觉得很莫名,“你一直戴个口罩,我也认不出来啊。”
“当时因为生病吃了些药,整个人都水肿起来了,脸上疙疙瘩瘩的很可怕。我是暗恋你才去蹭课的,怎么能让你看到我那么龊那么恶心的一面。”蒋修明低头看那张照片,嘴角有浅笑,“后来你毕业了,还回来了一趟。我那时候浮肿已经基本消了,还想着等你回来之后一定要跟你表白,谁知道你回来之后就变了个人,有些陌生了。”
谭晓路沉默了。
那个时候他刚和薛景烨乱七八糟地分了,嘴上说得坦荡,但毕竟是把整颗心都给了出去的恋情,被对方用一巴掌给打断了,怎么也不可能甘心。失眠、恍惚都是常事,连现在被同事们惊叹的酒量也是那个时候练出来的。他整个人都扑在工作上,一天比一天憔悴,同事常常问他:谭,你还好么?他笑笑:很好。心里的淤痕是没办法搬弄出来给别人看的,即使被人看破了是恋爱受挫,他也不喜欢直白地说,但是整个人以往的热情、开朗和活力,确确实实是消失了不少。
那几乎是谭晓路迄今为止生命里最落魄的一段时间了。
“你肯定不知道,我实习的地方和你就隔着一层楼。”蒋修明说。
蒋修明和谭晓路念的学校并不一样,他是偶然去找朋友玩儿的时候对谭晓路一见钟情的。那时谭晓路还是学校里神采飞扬的一个学生,蒋修明暗搓搓地缀在人家背后半个月时间,正想表白时自己却浮肿了。他没自信,只好去蹭谭晓路的课听,做笔记的同时也在笔记本上画了无数个谭晓路正面侧面的人像。
后来谭晓路毕业工作了,他正好开始实习,实习的地方恰恰就是谭晓路任职的集团。蒋修明看到谭晓路整个人的精神都颓靡了下去,而且除了工作之外对其他任何事情都毫不在意。他千方百计地打听,最后知道谭晓路和国内的那个恋人掰了才失落成那个样子的。他的实验室和谭晓路的实验室完全没有任何交集,他对着谭晓路又莫名其妙地有种自卑,实习的半年里居然一句话都没能和谭晓路说上。随后实习期满,他回到了学校,之后就再难见到谭晓路了。
蒋修明说着说着,露出些怀念和庆幸:“所以你能明白,我第一天上班的时候,发现你就在我隔壁的实验室里,是多么震惊和高兴吗?”
说不明白吧,也不太正确。谭晓路没暗恋过什么人,但是却从别人那里看到过绵延数年的漫长单恋,异常艰辛又痛苦。
他重新打量起面前的年轻人。其实和自己年岁相差不大,但心理年龄的差距就难说了。听了蒋修明说那么多话,谭晓路有些踌躇。他并不讨厌蒋修明,无论是外表还是脾气,都是合自己胃口的。他暗地里喜欢自己那么久,再要狠下心说我对你没感觉别再纠缠我,好像也做不到了。
“我这次是真的决定要表白和追你的,谭老师。”蒋修明十分认真,“就连你家住哪儿,我都是好不容易才从主任那里打听来的。”
“……你知不知道这是我的隐私?”
“呃,对不起。”
谭晓路突然想起他偷看自己写的实习鉴定还一脸怪笑的情景:“还有,你们主任让你去交实习鉴定,你居然偷看我写的那些?”
得知自己暗地里做的事情被察觉,蒋修明也依旧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哎,谭老师写的实习鉴定很有趣的,看得很开心。”
谭晓路尴尬地拿着筷子继续戳那个已经残破不堪的荷包蛋。戳戳戳,戳戳戳。
曲起来的手指小心翼翼地在他碟子上敲了几下。蒋修明趴在白色的桌面上睁着双明亮眼睛注视他:“谭老师,你觉得我怎么样?”
因为年轻所以更喜欢直截了当吗?谭晓路终于放过了那只荷包蛋,静静地回应蒋修明的眼神。
“……我,我考虑一下。”
他知道自己已经不是前些年的自己了。面前这个人也绝对不是薛景烨。所以他应该可以再次出发。
番外三:你想的话,现在就可以
事情的起因是电商项目组提出的一个“我们需要一个休息、阅读、静思的地方”的申请。
等到这个申请层层上达,又层层下落,最后和批复意见一起到达丛飞白手里的时候,上面赫然是一连串的“同意”。庞景还在最后的批复意见里加了一句话:可将空置办公室改造为员工休憩场所,具体方案开会讨论。
整个项目组都震惊了。
庞氏大厦的内部设计已经有很多年没变过,这次为了一个项目组成员的愿望居然做出了这样的决定,可见决策层对这个申请的重视性,换言之既是对项目组的重视性。
大家都觉得应该这样。电商项目上线三个月以来,庞氏的季度盈利和区域影响力连续翻了几番,组中成员的奖金比工资多出了七八倍不止,而且这势头看样子还停不下来。也就是仗着这样的势头,他们悄悄地拟了这样的一份申请递上去,丛飞白扫了一眼表示“呵呵异想天开吧你们”,甩手就扔进了集团设立的员工意见箱里。
丛飞白一点都没想到这个异想天开的想法居然能得到回复,而且还是这么不得了的回复。
所以第二周他带着这份批复意见和其他会议资料去开会时,心情很复杂。
例会将近结束的时候,秘书宣布进入最后一个议程:十八楼空置办公室改造为员工休憩场所的简单讨论。
原先拥挤着好几个部门的十八楼,在电商项目上线之后,全部腾空为项目组专属的工作楼层,但项目组人员配备不算多,所以最后还是空出了大约八十平的一个办公区域。地方不大,但简单装修改装一下,还是能变成很舒适的一个休憩空间。
项目组里的人在获得批复意见的当天晚上就在微信群里吵翻了天,最后整理出来的意见都集中于把空置的地方改造成一个可提供饮品、简单食物、不正式会议场所、会客空间的综合服务厅。
“不就是咖啡厅嘛。”一个经理搓搓眼屎,懒洋洋地说。
丛飞白点点头:“差不多,如果这样方便你理解的话。”
这个改造方案主要以项目组的意见为主,所以很快就确定了下来。丛飞白觉得既然已经确定改造成什么了,那后面的就简单多了:无非设计、施工、验收……虽然也是很繁琐,但基本都可以在他们内部解决,不需要通过高层了。
这时有个一直默默旁听的股东问了一句:“做成什么风格的咖啡厅啊?”
沉寂半秒之后,陷入沉睡或者沉思状态的人们纷纷苏醒过来,顿时展开了大讨论。
“咖啡嘛,意大利咖啡不是很有名嘛,那就意式的嘛。意粉啊千层面也很好吃,不会讨人厌的嘛。”
“意式那不就是欧式咯?”
“意式和欧式不一样,要不干脆做成这样的吧。你们看这是我跟老婆去法国旅游的时候照的,哎哟这个店子好看呀……”
“不合适不合适,这个有阳台,十八楼哪里来的阳台?”
“哎哟你们不觉得欧式太泛滥了吗?没点趣味啊,要不做成泰式的吧?对了越南咖啡也很有名,有越南式的咖啡厅吗?”
“办公室范围里搞那么多花活做什么,就美式咖啡站好了,不设位置统统打包走,免得员工趁机偷懒。”
“哎,苏董你这样说就不对了嘛。员工的积极性就是靠这些福利来保障,我觉得还是顺应国情好,别管什么式的了,总之一定要大杯,大杯装的咖啡也多一点,这样才提神嘛……”
庞景的眼光在众人脸上扫来扫去,眼看唾沫喷得越来越多,丛飞白一直默不吭声,他轻轻拍了拍桌子:“听听丛总监的意见。丛飞白,你有什么想法?”
“大家的意见都挺好的……”丛飞白说了一堆场面话,最后才来了句,“我们觉得简单一点的就可以了,至于是什么风格,我们也不是很在意。”
“嗯,简单点。”庞景看了他一眼,点点头,“就简单点吧。设计方面你们来决定,设计稿出来之后让我看看。”
丛飞白一愣。
这是他和庞景确定两人掰了之后,庞景第一次在这种会议上没有寻机会跟他乱扯,借机说话。这好像也是他们鲜少的,在某个问题上意见一致的时刻。大概是因为以前争执得多了,丛飞白对于这种毫无分歧的默契一时还有些不习惯。
带了个好消息回去,大家都很开心。等到设计稿初步弄好,已经又过了半个月。丛飞白带着几张设计稿,敲响了庞景办公室的门。
设计稿都是循着“简单”两个字走的,说的端庄一些就是“简约”。丛飞白心里已经对手中的几份设计稿有了决定,来找庞景不过是让他过目,并没想到庞景居然选了个跟自己的想法不一样的。
“就这个吧。”庞景抽出一张设计稿端详半天,按在桌上,“按这个来做。”
他选的是更偏向于北欧风格的简约设计:流线型的桌椅错落地摆放在不大的空间里,明亮的红色、黄色和蓝色是它们的主色调;墙面设计成粗粝的砖墙,悬挂着鹿头、熊皮等仿制品,吧台是沉重的褐色,木轮一圈圈又粗又明显,吧台后几幅雪川和碧海的摄影作品带着亚寒带地区特有的冷冽气息。
这个设计稿确实很好,但和丛飞白选的不一样。他瞥了庞景一眼,发现庞景正目光炯炯地看着他,忙立刻转开了眼,伸手从他手底下抽出另外一张:“我们认为这个设计更合适。”
丛飞白手里的设计稿上排布着端正的、棱角分明的木质家具。白、浅蓝、灰色和黑色几乎是所有的颜色,乍一眼看上去有些沉,但又令人感受到微妙的平和与温柔,连桌上铺着的棉布都选用了柔和的纯色,整个设计并无一点多余的东西,也没有能表达更强烈情感的物品,全是静和净。
庞景看了很久,抬头朝丛飞白动动薄唇,吐出四个字:无聊,寡淡。
丛飞白顿时就知道,这厮又跟自己拧上了。
每一次他们争执几乎都是从庞景否定丛飞白开始的。
你穿的衣服不对,你吃饭的姿势不好看,你穿的拖鞋质量不行,你看的书格调不高……总之全都是否定。丛飞白以前从不知道自己是个那么容易和人起争执的家伙,自从跟庞景在一起,他越来越容易被他挑起争论的心思。
这次也毫不例外。丛飞白看他神态悠然地说完后还带着点微笑注视自己,心道分都分了老子还怕你,拧就拧!
他拉了张皮椅坐在庞景办公桌对面,指着自己选中的设计稿说:“这个设计师的风格偏向日式,采用木料和织物构成的氛围很宁静,非常适合忙碌工作之后想要好好休息喝点茶水吃个糕点的员工。而且整个设计的情绪不强烈,对疲倦的头脑来说,平静是最适合他们的。”
“错。”庞景也认真起来了,他拎起自己喜欢的设计稿:“员工需要的不是无端端的平静,是竞争和工作间隙的激励。相信你也看出来了,我挑中的这个设计是欧式的,而且是带着很强烈的功能主义色彩的设计。我看到设计师的标注说明,整个设计使用的材质有塑料、钢材、木料、玻璃,还有……嗯这个什么单词,太潦草了我看不清,总之这是个非常多元的设计综合体。”
“所以?”丛飞白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庞景眉头微蹙,似是在回忆什么,这个表情让他一向英俊的五官显得更富有吸引力:“我在这个设计里看到了创造性,而不是你推崇的日式设计的中庸。塑料、不锈钢这些在二战中发挥过巨大作用的新产品,在战后成为设计界新宠是有很显着的时代原因的……”
“停停停。”丛飞白看庞景的脸看得有些呆,差点就被他糊弄过去了,“回到问题上来,OK?谁他妈跟你讨论时代原因啊?我们说的是现在,是实用性,是员工的需求。他们需要的是一个安静、平和的休憩环境,不需要用具具有那么强烈的功能性,舒适才是他们唯一的要求。你觉得这种设计是中庸,我认为它是内省。哦对,你一直在国外长大,连‘中庸’都是我教你的,‘内省’那么深奥的词你是无法理解的了,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