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骏:呵呵。
“有时候想想觉得他很可怜。毕竟在一起那么多年了,我们两个居然还是没能学会彼此沟通的方式。永远都是他不高兴了就吵,然后我只能沉默,最后还是我妥协。一味地纵容和放任,他根本没能从这种关系中学会相处的真正方法。其实他会变成这个样子,我想我是有责任的。”
温珈言:呵呵。
谭晓路看他俩出奇默契,笑了两声,又默默捂住了脸。温珈言把自己那杯冰红茶推给他:“敷敷,还冷着。”
道谢之后谭晓路拿着贴在脸侧。展骏心想我勒个去,谁拿杯插管子的冰红茶敷脸还能那么帅的,真他妈给老天爷跪了。
“我说回法国的时间已经定下来了,他就生气,不肯让我走,说要把话说清楚。不过话不是一早就说清楚了吗?在我知道他曾经有过别人的时候我就知道我和他应该不可能了。”擦去手掌里的冰水,谭晓路淡淡扫了一眼展骏,“我对伴侣的最低要求就是忠诚。哪怕在我不在他身边的时候他有了别的人,哪怕是在我察觉之前他就已经和别人分开,在我看来都是一样的。他为了不让我察觉他自己的错误而说了很多谎,甚至可以那么过分地去伤害一个……认识那么多年的人,这令我无法接受。”
展骏默默吞牛排。
谭晓路太会说话了,他简直不能理解,说话那么委婉又温和的人,薛景烨怎么能跟他吵起来。
“但毕竟不是一个两个月,是几年呐。所以后来我去找你……太唐突了,真的非常非常对不起。不过也多亏那一次,我才知道自己在他心里究竟是个什么地位。他回来质问我为什么去找你,为什么瞒着他去找你,是不是说了和做了些让你不舒服的事。原来我在他心里是这样的人,他以为我在他面前一套在你面前又是另一套。”谭晓路把冰红茶放回温珈言面前,温珈言正听得津津有味,“最后他问我知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东西,他薛景烨看上了的人也敢碰。嗯……我是什么东西呢。他走了之后我就在想,原来我谭晓路在他眼里,从来都不是一个和他平等的人。”
展骏手都要抖了。他无法说出这个误会是自己造成的,幸好谭晓路的关注点不在误会上,而在薛景烨的言行中。
“所以我立刻就答应了法国总部的要求,下周就飞回去办理相关的手续。”谭晓路十指交叉放在桌上,“是有点意气用事和冲动,但今天这个耳光让我确定,我没有做错。在法国学习的时候我认识了一个人,他今年76岁,退了休,去年送走了重病瘫痪的妻子,孩子们都成家立业了,一个人住。他每天都在应用物理的课堂上旁听,有一次他拉着我问了些问题,我才发现他其实有着非常扎实的学术理论功底。他离开校园已经将近60年了,因为家庭原因没能继续学习。我问他你这个年纪了学习这个专业又有什么用呢。”
谭晓路认真地复述着遥远国度中那位76岁老学生的话:“他说为什么没有用呢,学习让我感到快乐,我所剩下的时间越来越少了,还有什么比让自己快乐更重要吗。决定分开之后我一直想着那些话,一直一直想,停不了。我的时间其实也不够,想去的地方、想看的东西、想学习的知识,还有太多太多。分开就分开了,不需要再纠缠和回头,那完全就是在浪费我的生命。”
他冷静且平和地述说着,好像那些不是从大学一直绵延到现在的自己的心情,而是另一个遥远的故事。展骏突然佩服起谭晓路,他比自己干脆十万倍。
真正拿得起放得下,拥有的时候全心全意,决定放手了就不会回头。
他没有酒,水也喝完了,只好叉起碟子上一朵西兰花朝谭晓路举起:“好汉,有担当,敬你。”
温珈言也朝他举起冰红茶:“英雄,我们再来讨论下那一拳。”
告别的时候谭晓路非常温柔地拥抱了展骏,约定日后回国一定再约。他离开得利落,只朝两人挥挥手,挺拔的背影很快就消失在夜幕下的人群中。
天桥越来越热闹,温珈言和展骏慢慢往车站走。
“谭晓路这人挺不错的。”温珈言说。
展骏点点头:“这一点我早就说过了。”
“不过他那么帅,所以你还是有色迷心窍的嫌疑。”
展骏给了他一个白眼,温珈言哈哈大笑起来,伸臂搭在展骏肩膀上把他往自己身边拉:“展哥,那这个事就结束了吧。厂长和谭晓路分手了,你也可以给你的客户一个交代了。”
季修要求的是“主动分手”,展骏心想算了这样也算主动了吧。薛景烨发给他的那个信息他已经删掉了,连带号码也一并拉黑,顺便还给王钊君发了个【任务完成,钱速来】的短信。
他要赶快向前走,要跟谭晓路一样干脆,不再让这个人耗费自己的时间。
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一般,温珈言在他耳边悄悄说:“别在厂长身上浪费时间了,快看,那里有个帅哥,是不是你喜欢的型?”
温热的气息拂在耳边,让展骏有些紧张。他挣脱开温珈言的手臂,四周匆匆一望:“帅哥在哪里?骗我啊你,涨房租!”
才刚被推下去的手臂又缠了上来:“好吧,这里最帅的就是你了。咦!那里有个肌肉男在看你!健身俱乐部那边,快看快看……”
展骏还想挣脱,又觉得太过明显了,只好稍微缩了缩脖子,顺着温珈言的指点看过去。
健身俱乐部门口发传单的肌肉男正朝他们露出一排白牙,察觉到展骏投过去的视线,还抖了抖身上的肌肉。
展骏受不了这种类型:“擦,是看你。”
温珈言:“我不喜欢这种的,展哥你上。”
展骏怒了:“我也不喜欢啊!”
狗腿温珈言笑得十分无耻:“所以你还是喜欢谭晓路那一型的?还是什么别的?”
展骏:“……啥?”
他很快就单方面中止了和无逻辑人士的对话。
回到宿舍区,颇为惊讶地看到一片漆黑。大爷大妈们和带着孩子的父母纷纷拿着扇子在楼下聊天,篮球场上放了几盏应急灯,年轻的男孩子在争抢、过人、射篮。
宿舍区偶尔会停电,尤其在夏秋季节的枯水期,常常一停就是一晚上。好在周围树多也比较空旷,把窗子打开了还是相当通风透气的,不会闷。
温珈言本来想去篮球场那里凑凑热闹,后来看展骏拄着拐杖用手机照明往家里去,又跟了上来。
“我这个手机山寨的,比较亮,我来打光。”
“是照明。打个毛光,懂不懂。”
“不懂不懂。”温珈言紧紧跟在展骏身后,说了几句话之后就沉默地上了楼。
展骏出了一身的汗。腿上还略微有些疼,一走路背上和胸前的汗就一股股地狂飙,他都快被自己的汗臭给熏死了。家里的蜡烛也没了,他脱下外衣扔在洗衣篮里,往房间里走的时候不忘跟温珈言说:“去小卖部那里买两根蜡烛,要不买几节一号电池。家里的电筒我得找找,忘记放……”
“展哥。”温珈言杵在客厅里,没头没脑地喊了他一句。
展骏这才发现房子里一点光都没有,温珈言把手机的照明也关掉了。“什么?”
“据说开始一段新恋情是抛开EX的好方法,你听过这个说法吧。”
“……快去买蜡烛,废话那么多。”展骏的心咚咚地跳,拐杖敲在地面上也是咚咚响。
身后的压力陡然增加,温珈言的手按在他拄拐杖的手背上。他手心是湿润的,热度很高。
“你喜欢什么类型的人?像谭晓路那样的,像厂长,还是季修那种的?”
展骏根本走不动。他在心里说像你这样的其实是像你这样的,可开了口话却变了:“与你无关,快放开了啊。”
平时也有比这样靠得更近的时候,抢手机,抢遥控器,抢吉他。但是在这样的黑暗里说着这样的话,两个人的声音都带着颤抖和慌乱。展骏想或许颤抖和慌乱的只是自己而已,声音抖,连耳朵也在抖,因为温珈言就在他的耳边,那么近那么近地说话。
“展哥,不是无关的,我很认真……”
“温珈言!”展骏突然打断了他的话,“你是吗?”
身后没有回答,令展骏感到黑暗瞬间变得更加浓稠。他又问了一次:“温珈言你是吗。”
压力突然消失了。温珈言轻轻往后退了两步,展骏背对着都能听到他吸气的声音。
“我不是。”再度开口的温珈言低低说了三个字。展骏心头猛地一空,在真实的情绪泄露出来之前忙哈哈笑了几声,破除这份尴尬。
“不是就别吓我。再开这种玩笑涨你房租没商量。”他继续咚咚地往房间里走。
“……哦。”温珈言沉默片刻,声音再度亮了一点,“我去买蜡烛,很快回来。”
展骏默默走到书桌前坐下,默默把拐杖放在床头,再默默地在一片漆黑中找换洗的衣服。窗户一旦打开,清风就毫不客气地灌了进来。楼下小孩子们在追逐打闹,笑得叽叽咯咯,偶尔还有几声大人的呵斥。
真他妈幸福啊。展骏面对着黑糊糊的衣柜,狠狠地想。
25.职业分手师,薛总听过吗
失眠了整晚的展骏用尽了一生的意志力才挣扎起来。
昨夜温珈言买了蜡烛回来时,他已经关紧了门说自己睡下了,却一直睁着眼看黑漆漆的天花板上模糊的光影变化。后来外面的声音渐渐轻了,他听到温珈言反锁了大门,回了自己房间,之后依旧睡不着。后来干脆爬起来开电脑看剧,《开膛街》前十几分钟还是很专注的,后面就神游万物,最终因为太过疲倦而眼睛发涩,才爬回床上趴着。
一趴就趴到了天亮。
楼下有个年轻人推着卖早点的车出来了。嗓门最大的大爷拎起他的唱戏机准备去街心公园打太极。楼下的大妈开始叫孙子起床准备上学,那个今年才读一年级的小孩每天早晨的起床都是一桩地动天摇的大事。
展骏趴在床上听这些熙熙攘攘的声音,听着听着觉得有点心酸。
他一直赖到温珈言出了门才起床。温珈言上班之前照例将早餐买好放在了桌上,又是皮薄馅大的叉烧包和现磨豆浆,还有一份热腾腾的蒸饺。
展骏刮胡子时在镜中看到了满眼血丝、眼圈厚重的脸。二十来岁的人,看上去好像阅尽了三四十岁的人生一般气色沉沉。呆看一阵后,他仔细认真地刮尽了冒头的胡茬,仔细认真地用男士洗面奶洗脸,仔细认真地把睡得乱糟糟的头发拨弄好。
温珈言留下的早餐他也仔细认真地吃了,又仔细认真地选了搭配的衣服,滴了几滴去血丝的眼药水,大约十点的时候出门了。
到肥佬那边谈完事情之后,大约就是午餐的时间了。正好可以再坑肥佬一顿好的。展骏一级一级地在拐杖的帮助下下楼。
他一点都不伤心,自然也不难过,就连迈上因为不在上下班高峰期而显得特别空荡的公车,姿势也自信完美,顺带给了司机一个笑。
虽然立刻就因为被呵斥着“空调车是两块钱你给够了没”而折回来,有些尴尬。
王氏婚姻咨询公司今天业务比较繁忙,平时偷摸看韩剧的前台小妹都东奔西跑地在接待客户,几位婚姻咨询师的助手面前都站着四五个人,即使室内开着23°的空调依旧忙得满头是汗。
一个人来的客户基本都很安静,默默坐在接待室的沙发或临时摆放的凳子上看手机或者平板,偶尔有一两个特别文艺忧郁的,会插着耳机听歌,整个身子都贴在窗边的柱子上,只看到一个哀伤的后脑勺。
两个人一起来的客户就完全不一样了。他们或者是互不理睬,或者是小声地不断争执。前台小妹换了一杯又一杯水,都无法让那几对越吵越大声的夫妻因为被打断而消停一会。这个截断对话的有效方法居然不奏效,她急得快哭了。
展骏曾经还见过三个人一起来找咨询师调解的。两个女人同时爱上另一个男人,而且肚里都有了孩子,男人不知如何抉择,于是拉着女人们来求教婚姻咨询师,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你帮我选吧”。年纪约四十多岁的咨询师顿时冷汗狂飙,一个多小时的交流下来,那男人离去的最后一句话还是“你还是帮我选了吧我信你啊医生”。
那个案例最后究竟如何处理,展骏和王钊君都不清楚。基于保密原则,咨询师没有向他们说过这个案例的详情和咨询结果,但是就男人在进入咨询室和离开咨询室时他听到的这两句话,展骏觉得希望不大。
明明是自己的事情,自己的恋爱,自己的婚姻,却寄望于一个局外人来解决难题,展骏始终觉得不可理解。
和前台小妹无声打招呼后,躲避着她泪光闪闪的求助眼神,展骏闪入王钊君的办公室。
关上门之后这个办公室就显得非常安静。王钊君正在联网玩三国杀,忙得抬头看展骏的时间都没有,口里不断念着“来个桃啊”“要不酒酒酒啊”。
展骏坐上他办公桌,心想这就是老板和打工仔的区别啊,简直令人潸然泪下。
泪还没落下,王钊君就没血了。
“艾玛烦死了,一直输。”王钊君点了根烟打算抽,被展骏夺了下来按灭,“怎么了,抽烟都不许了。”
“你这孙子,知道我闻不了这个味道还抽。”
“是你说的我可以抽你不会怪我,才过几年就不记得了?”王钊君心疼地拈起那支被展骏扭曲的烟,最后还是悻悻地放下了。
他感觉得出来展骏今天心情不太好。
“薛景烨的事情不是搞定了吗,你心情怎么那么糟?”
展骏跳了跳眉毛:“我心情糟?我心情哪儿糟了,好得很。”
王钊君呵呵两声,没理会他,继续往下说:“报告什么的你做好了就给我。昨晚上我跟季修说了这个事,他挺高兴的,说钱立刻就可以到账,还说想见见你。”
展骏眉头一皱。按照王钊君这边订立的规则,为了避免在事情解决之后分手师和客户的过分纠缠导致一些不能预计的突发事件,所有的事件在达到客户要求之后,分手师和客户就不能再进行接触,所有事宜统统由公司来沟通,包括向客户阐明分手过程中的重要阶段、分手师的花费以及分手对象的表现等等。
以前也出现过客户要求亲自面见展骏的情况,一律都被王钊君挡了回去。其他的分手师有助手和公司的顾问来负责事件前后的琐事,展骏这边因为有了和王钊君多一层的关系,一直都是王钊君亲自处理的,展骏的案子也全都通过王钊君来受理。但王钊君说出了“想见见你”这样的话,就表明连王钊君自己也同意了这个会面。
“不是不能见么?再说有什么好见的。”展骏没什么兴趣,“赶快把剩下的钱打到我账户里就是了,其他的我不想管。”
“……这不就是钱的问题么呵呵。”王钊君有些为难地笑,“你去见了他,才能从他那里把支票拿回来。”
展骏顿时无力:“不是都通过转账的方式来支付吗?怎么又扯到支票上了?”
王钊君继续笑:“季修说他很满意,所以又多追加了十万……”
展骏露出“明白了”的神情,皮笑肉不笑:“得了,你就说明是钱的问题,我懂。”
“互相理解,互相理解。豆豆开始上学了嘛,教育花费很高的。”王钊君笑嘻嘻地搭着他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