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骏的离开太突兀了。前一夜还迎合自己的人,第二天就干脆利落地收拾好所有东西,微信分手了。他还在考虑着怎么跟展骏说谭晓路要回来的事情,展骏却先一步说出了他的台词。回家之后他在整洁安静的房子里走了几圈,惊讶地发现展骏走和不走,竟然没有太明显的痕迹。他打开电饭煲和锅,看到了清洗的痕迹却没有看到任何食物。窗外大雨倾盆,将近午夜,他一个人泡了一盒没有肉酱包的方便面,兴致缺缺地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剧。然后睡觉的时候他有一点点,只是一点点,想展骏抱着自己时候的温度了。
展骏从楼上走了下来。薛景烨听见了轻轻的关门声,然后看到那栋宿舍楼的楼梯灯亮了又灭,展骏打开吱吱作响的铁门,慢慢走了出来。他穿着轻便的居家服,看上去精神不错。
至少比自己好。
展骏和他隔着一个路面站着,瞥了他一眼,弯腰从地上捡起一个掉落的小芒果,津津有味地端详起来。
薛景烨一直抽完了烟才开口:“跟我回去。”
展骏对小芒果的外皮产生了浓厚兴趣。
“展骏。”薛景烨加重了一些语气,“回去。”
展骏把小芒果在放在鼻子下嗅嗅,清新甜美的成熟水果香气扑鼻而来。这是个熟透了、跌跌撞撞落下来的芒果。表皮被磕破,果汁渗了出来。
正好。
他扬手,面无表情地把芒果超薛景烨扔过去。
薛景烨没接,依旧器宇轩昂风度翩翩邪魅狂狷地站着。
小芒果落在他笔挺的西装裤下端,脆弱的果皮在这次撞击中彻底裂开,黄色的汁水和稀烂的果肉全都喷出,粘在薛景烨西裤上。芒果还兀自优雅滚落,在皮鞋上完成第二次落地撞击,溅出剩余的残渣,最后在亲吻地面的时候只剩了稀稀拉拉的汁水果肉,和软绵绵的果皮,外加一个核。
薛景烨:“……”
展骏这个动作在他看来十分孩子气。而一个人对另一个人表现出孩子气,不就是“我向你撒娇”的意思么?
他立刻就这样理解了,并说:“别耍脾气了,回去收拾你。”
展骏其实扔出去就有点后悔了。他那一刻没想到什么后续,就是觉得这个玩意儿扔在薛景烨整齐亮丽的形象上并溅出一团黄水,多爽快啊。可厂长的脑回路哪里是贱民能理解的?
“有病要医。”展骏靠在树干上,很淡然地盯着他,“薛厂长看上去精神不太好啊。怎么,谭晓路照顾你照顾得不周到?”
薛景烨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
“你给王钊君说了我和你之间的事,不觉得很掉价?”展骏语气冷漠,“不是掉我的价,是掉你的价啊厂长。怎么说也是个中外合资的玩具厂厂长吧,就这么追着个火包友都追到别人楼下了,好玩吗?这里不符合你的身份吧?走吧,厂长。”
展骏说的话有点多。他刹不住车,总觉得这个说话的机会一旦失去了就没有第二次了。薛景烨像只被狠狠打伤了的兽一般,一言不发地站在自己面前任说,这是几辈子修来的好运气啊。
他腹中这十几年读来的墨水都翻腾起来要往外喷了。
薛景烨好像没把他后来的话听进去,看他停了口,走前几步,慢慢说:“现在跟我回去,我保证不生气,不然有你好看的。”
展骏又笑了。他大概是从薛景烨身上学到了那么多皮笑肉不笑的方式。
“你有病啊!分手!分手!你听不懂吗老子和你分手了!!!”展骏冲他大吼,“老子跟在你屁股后面十年了!十年!你特么明白十年是什么概念吗!你懂这种煎熬吗!薛——别碰我!!!”
薛景烨想伸手拉他,被他狠狠打开了。
“我特么是什么东西啊在你心里?一团抹布还是一张废纸?垃圾?就抹布垃圾好了你别再翻了行不行!别搞我朋友也别再找我,我们完了你听不懂吗!薛总你——”
展骏的声音被温珈言打断了。他穿着睡衣冲出宿舍楼的门口,手里还拎着根铁管,气势汹汹地吼了句:“展哥我来了!”
他如潮的愤怒一下就歪了方向,悄然退了。
温珈言站在展骏身边,把铁管拦在薛景烨面前,扬起下巴瞪了他一眼。
薛景烨看着那根铁锈斑斑布满污渍的铁管,皱眉退了半步,抬眼对展骏说:“行啊展骏,才多少天,又搭上个人了。”
“滚吧。”展骏抓过温珈言手里的铁管砸在树干上,力气不大不小,咚的一声巨响,数个芒果随着无数叶片嗵嗵掉下来。
“比我嫩,嗯?”薛景烨打量了温珈言一番,莫名地扯扯嘴角笑了,“你被我上的时候不还是个处吗?怎么,现在没人捅就不习惯了是吧?”
展骏朝薛景烨砸过去的铁管被温珈言死死抓住了,连薛景烨的头发都没碰上。薛景烨见展骏双眼发红,面目狰狞,远远走开了几步。
“我有的是办法治你,贱人。”
被温珈言拉回家的展骏一直处于狂暴状态中,手里的铁管要是脆弱点,早就被他攥碎了。温珈言一直以为展骏性格温和手艺超群最多也就偶尔比较毒舌,如今看他小臂上绷得紧紧的肌肉和对那个陌生男人爆发出来的狠劲,短短十分钟内已经刷新了名为“展哥(房东)”资料夹数次。
刚刚听到的那些话大概能凑出个让他吃惊的事实,但他没问。
其实也不太敢问……
连洗了几把脸,终于冷静下来的展骏从洗手间走出来,站在客厅里冲温珈言房间问:“你下去干什么。”
温珈言慢吞吞走出来,慢吞吞道:“展哥你下去之前不是在锻炼么,看架势很像去打人,我就留了个心眼。后来从窗户那看到你在楼下和个男的说话,开始没听到什么声音,突然你就嚎起来了。我没听清楚,什么都没听到啊,真的。就是觉得你势单力薄,那男的看上去就是个金多背景硬的,怕你吃亏,抓了根棍子下去了。”
展骏嗯哼了一声,踱了两步才讷讷道:“多管闲事。”
温珈言明白他是在多谢自己,马上宽心笑了:“没事,顺手而已。那管子就在厨房门旁边呢。”
展骏:“……啥?在哪?”
温珈言指了指厨房门口:“那里。”
展骏:“……那是用来通下水道的管子。”
温珈言:“哦。挺,挺好用的。”
展骏:“滚去洗手!!!!!”
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展骏招呼洗手完毕的温珈言坐下。对于自己的性向,他一开始并没有向温珈言坦白,因为当时没有预计着要一起住,所以这种事情不说比说了好。后来他搬了回来,相处起来非常顺,他也就忘记了,或者说故意没有提。
但今天薛景烨说得那样恶心和直接,要是没有个解释,他觉得对不起捞根棍子就冲下来站自己身边的温珈言。
“那个,一直没有跟你说清楚,先道个歉。我是同志,刚刚那个是我的……”展骏犹豫了一下:EX?他们之间又没有情感交流,只是火包友,“……前火包友。”
温珈言隐约感受到房东要跟自己说些正经事,于是正襟危坐在一旁,听到“同志”的时候瞳孔略略放大,随即眼神立刻柔下来,温和地扫了扫展骏的双目,而听到“前火包友”一词的时候表情扭了扭。
“……你,有什么想法就说吧。”展骏没注意到他的表情,只觉得说出来之后略略松了口气,整个人都顺着沙发窝了下去,“要搬出去的话,违约金也不用赔了。恶心到你,挺对不起的。”
温珈言坐在身边没出声。展骏闭目等了一会,他想到薛景烨临走时候说的那句话,忍不住在心里揣摩他是认真的还是说来挽自己面子的。
“展哥,你们十年了?”温珈言突然小心翼翼地发出声音。
展骏猛地睁开了眼。他想看看温珈言现在的表情,又害怕看到怜悯和同情,于是直直盯着天花板。天花板上一片灿白,留着些许经年的痕迹,打开了的窗户有舒服的晚风缓缓灌入。他前一刻的混乱和愤怒似乎都被温柔而奇妙的某种东西抚慰了,连带他接下来开口的语气也温柔下来:“是我单恋了那个人十年。”
温珈言不是王钊君,不知道这么多年他是怎么过来的。展骏以为十年会说得很长很久,结果不到二十分钟就过完了。他说读高一时他坐窗户旁边,正对着高三某个班的门口,有个很高很帅的师兄老是靠在门口,拽拽地跟人说话。他说高三的时候那个复读两年的师兄到自己班上来了,刚好坐自己后面,那时才真正认识起来。他也说了那副被丢弃的耳机,还有填报志愿的时候偶然得知薛景烨的父亲用钱把自己儿子塞进了某所知名大学的三本学院,而那所知名大学正好是自己的第一志愿。展骏雀跃了一个暑假,一面跟自己说你想多了不可能的一面又对自己说也许薛师兄是知道我填了那里所以才……然后说到了大学,说到自己鼓足勇气的表白在第二日沦为校内轰动的笑柄,说到自己的奖学金资格差点因此被刷下来而班主任为他奔波恳求王钊君陪着他上课吃饭,生怕他做出些不好的事情来。
温珈言一直默默地听,除了一些必要的词语之外几乎没有插过任何话。展骏越说越顺:薛景烨追到了谭晓路,他毕业后签了单位顺利工作却一直在默默关注着薛景烨的事情。一年前展韦给他边打电话边哭,说自己赌钱输了二十多万被人打得快死了。王钊君当时刚好要奉子成婚,买车买房之后只能借给他五六万,他绝望得打算将房子卖掉换钱还债的时候,意外地遇到了薛景烨。薛景烨难得好声好气地问了他几句最近好不好怎么瘦了那么多,他又感激又欢喜,一时没收住就说出了当时的困境。
展骏始终记得那一日在空寂安静的咖啡厅里,薛景烨听到自己的话之后露出的那个了然、鄙夷、蔑视和高傲的笑容。
他问:就是想借钱对吧?你有得还吗?你有得还还怕别人不肯借?
薛景烨说得一阵见血。展骏事业刚起步,没有什么资产,这是他无法顺利借到钱的一个重要原因。正踌躇间薛景烨又轻飘飘说了句:晓路没回国,我身边想要个干净的人,要不你跟着我,我帮你还。
“渣渣!”温珈言终于发出了一个弹幕。
展骏笑笑:“渣攻总有贱受配。”
“配?呸!愚蠢的渣渣!”温珈言又增加了一个。
展骏吐出一口浊气。十年的事情,二十分钟,也不过如此。“没错!愚蠢的渣渣!高考的时候最低的卷面分才21分,所以他复读了两年啊。”展骏觉得心情舒畅了,“总裁的智商不是一般都200+么?薛景烨这是长歪了。”
温珈言默了一会儿,有些不甘心地说:“展哥,你鄙视复读过的人?因为你跳级所以你鄙视复读的人?我也复读过啊,我不蠢而且也不渣……”
展骏:“……不是说你。这个时候你只要附和就好了。”
温珈言立刻狗腿地附和:“愚蠢的渣渣!长歪了的渣渣!找上门来了是讨骂呢!让他心塞!让他心塞!!!”
低标准的展导对演员温珈言的浮夸演技表示了认可。
笑了一阵之后,展骏摸着自己的下巴慢慢说:“那你说,这么蠢的渣渣,怎样才能让他心塞呢。”
邪恶的展导和狗腿演员温珈言立刻在美好的夏夜气氛中展开了十分黑暗的战略部署。
9.一万五啊一万五
接到纪文的电话,展骏一点也不惊讶。
纪文在电话里的语气听着很不快活,展骏心里明知道他为什么不快活但是又不能明说,十分挣扎,只能连续安慰:“有什么事情要多说,多沟通。”
“你的事情解决了吗?是靠沟通解决的吗?”纪文殷切地问。他心里一点底都没有,认识的同道中人也只有展骏一个。
展骏立刻切换角色,把自己代入原先设想好的心境,声音顿时沉了下来:“在努力,我相信是可以的。”
纪文轻笑一声,显然是不信。
“纪老师有空吗?下午出来喝杯咖啡吧。”展骏看着床头贴的“一万五!!!”诚恳地说。
纪文确认课表和会议时间后,和展骏约好了见面的时间。展骏挂了电话,躺床上伸个懒腰。这个午觉睡得真是绵长舒适,他简直都不想起床了。床头贴着的“一万五!!!”掉了一个角,他凝视着自己端正英挺的字体,自我鼓励:“再接再励,今天的见面就是关键!”
随即想象了一下热血漫画中的速度线和光芒万丈的背景,过了一会觉得自己太二,默默滚下床去厨房找吃的了。
距离薛景烨丢下一句“我有的是办法治你”已经过了一周多,展骏身边什么动静都没有。他闲得发慌,又因为舍不得这一万五而不敢贸然去找工作,期间帮王钊君搞定了一单“帮我找小三”的活儿,完成得又快又好,差点生起“干脆去当摄影师好了”的不靠谱想法。
要不是纪文这一通电话打来,他也许今晚又要一个人吃饭了。
其实一个人吃饭已经吃了很多年,问题在于现在家里多了个温珈言,大大打乱了他食不言寝不语的好习惯。旧习惯被打破、新习惯自然就建立起来了,而最近这几天温珈言忙于各种相亲,常常在下午突然甩个微信过来“展哥我不回家吃饭了如果记得就给你带夜宵”。
展骏绝对不承认他对于温珈言不回家吃饭最大的不满在于他必须下楼买菜而不是像平常那样在电话里指挥温珈言下班后顺路去菜市。
而那天晚上和温珈言商量出来的黑暗战略,因为实施对象无声无息,最后无疾而终。但展骏还是默默牢记在了心里。
展骏热了前一晚吃剩的排骨,煮了点面条倒一起随便吃了。冰箱贴着的日历上被温珈言圈出了十几个日期,无一例外写着“相亲啦啦啦( ̄▽ ̄\”)”。那个笑容又厚脸皮又贱兮兮的,看得展骏忍不住笑。
温珈言对于自己同性恋的身份接受得很快,这让展骏很感激。于是为了表示自己的感激,在温珈言的相亲之路上不遗余力地出谋献策。
所有的谋策在温珈言愁眉苦脸的一句“都说我太帅了没有安全感展哥你有什么办法能让我看上去比较挫吗”中戛然而止。
和展骏的预计一模一样,纪文在下午的见面开始后不久,立刻明确地提到了自己和恋人的问题。
展骏十指交叉搁在褐灰色的木质桌面上,认真地听纪文说话。
他不想让自己觉得纪文可怜,但是无法不意识到,这个和老蒋恋爱了几年的男人,只能对自己这种陌生人才能敞开心怀说心事。按理说,竹马竹马的关系总是比较稳定的,他们比别的关系更能深入对方的灵魂和记忆里,而一旦拥有共同的回忆,很多事情交流起来就会变得尤其顺畅。这也是大多数攀谈和搭讪一般从“我们在哪里哪里见过”开始的原因。
可是纪文和老蒋的关系却很明显不是这样。他们是竹马,却比展骏见过的养成系恋人生疏得多。身体上的熟稔并不能抵消精神上的疏离感,尤其在一个人渴望安稳宁定,而另一个人给不了确定承诺的情况下,矛盾只会愈演愈烈。
展骏用幻肢捋了捋自己不存在的胡子。这几年的分手案例加起来,感觉自己也是个感情专家了呢。
而对面,纪文正好说到了他和老蒋有矛盾的关键:“他居然认为我和师兄打几个电话就是和师兄有暧昧,这真是,哼,只许州官放火不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