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我面上不由一阵乱颤。秦蓉倒抽着气冷笑:“好,很好!颜孝亭,颜老爷,您果然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
颜孝亭淡淡扫了她肚子一眼,抬眸一笑:“传言秦公子有孕,原来是真的。颜某家中药品虽不算多,上好的安胎药还是有一些的。回头命人拣一两副送至府上,权当颜某一点心意。不成敬意。”
此话一落地,屋子里陡然一静。
片刻后,人气,书生意气,及对颜老爷早已有之的怒气,统统回到我身上。胳膊一抡,拳头招呼到颜孝亭那张小白脸上去。
啪一声,小白脸上多出了几道红印子。
不过,罪魁似乎不是我的拳头。多出红印的那张脸,似乎也不是颜孝亭的……
柳夕寒捂着自家左脸,眼神甚委屈:“秦公子啊,搞大你肚子的人又不是在下。在下不过是预测失误,为何对在下如此……”
秦蓉咆哮着扔下句“我恨你”,哭哭啼啼地跑了出去。
我一时看傻了眼,好半天才意识到,颜孝亭那厮还好端端地杵在那儿,兴致勃勃地欣赏柳夕寒肿起来的半边脸。
“柳兄,佳人香荑拂面,滋味可好?”
“颜兄啊,在下吃了个竹笋炒肉已甚温饱,莫再喂在下吃鱼了。”
我咳了咳,冷冷道:“你自家门前的雪还未扫干净,还有闲工夫管别人艳福?颜孝亭,小爷我今天算是认清女干商本色了。后会有期!”
我本想说后会无期。可秦蓉的账还没找他算,岂能放他逍遥快活?
说完转身。身后传来一声轻笑。
我一瘸一拐追上秦公子时,她正瑟瑟缩在铺了层厚厚白雪的街角,嘤嘤地哭。我柔声抚慰她,心想,幸亏小爷我追了过来。她这副鼻子红红,柔弱尽显的娇嫩模样,扣了胭脂的水仙花似的,十个色狼能勾来八个。
秦蓉抽抽嗒嗒:“你不用安慰我……我知道自己不够漂亮,入不了他的眼……”
我叹口气道:“便无倾国倾城之姿,又有何妨?一颗良善之心,却是欲沽也无价。秦小姐,爱情诚然价高,你又何必作践自己?为的还是这么个……不值,非常不值。”
秦蓉慢慢抬起头,愣愣地看我一眼,冷哼一声道:“什么良善之心?你怎知我心是好是恶?”
我叹口气。
这大小姐可爱是可爱,就是忒傻了点。亏小爷我之前还以为她多精明,看来遇到感情这码子事,再有脑子的女人都要变没脑子。
轻轻替她拭泪:“上次令尊捉拿你情郎,花兄以割肉作饵,欲使出一条苦肉计。你若心存不善,又为何要厉声制止?”
除了整柳大侠时有点凶残,你整体上还算纯良。
秦蓉扯过我衣袖,大大擤了个鼻涕:“哼,我只是不想伤及无辜。又不是每个人都像那姓花的一样,看着斯文,暗地里阴着呢。”
看她那一脸不忿,该是早将方才的屈辱抛到玉帝脚下的祥云之外,我不由松了口气。胡乱附和了几句,才跟她往回走,路上有一搭没一搭闲聊,渐渐聊成了生死之交。若不是顾及她腹中胎儿,恐怕少不了金酩楼中把酒言欢,一番豪饮。
经了此番折腾,颜孝亭渐渐不再上书院的门,柳夕寒也鲜少再来闹我。今日只身去江离苑找颜孝亭算账,竟看到了本该缩在被窝里冬眠的柳夕寒,两人把盏言欢,言笑晏晏,搞得小爷我连话都插不上,更别说找颜瑾论理。
莫非那日两人一见如故,一心相见恨晚,每日不见不散?
此念一生,我手一抖。碰磁一声,低头一看,最后一个不带豁口不见裂痕的碗已然粉身碎骨。
忆卿抱着破碗诧异地盯我,语气很是战战兢兢:“那个……卞仁……你是……哪里不舒服么?”
我随口道:“是不太舒服。”那天在江离苑被宫灯砸伤的脚,到现在还疼呢。
忆卿小声道:“那个……你等我一下。”放下碗,起身行至床前,从数年不见天日的床底下翻出个小瓶子来。
我凝视那瓶子半晌:“伤药?”
忆卿点点头:“那个……是戊字房的梁兄给我的,由宫中太医所制,说是专治……身上不便之伤……”我二人同时盯了我的伤腿一眼,他的声音更低了:“见你脸上这么难受,那里该是伤的不轻……”
我怔怔地,哦了一声。
忆卿将瓶子小心翼翼递给我,绞着手指低低道:“我是用不上的,反正从来不去江离苑……”
脑中火花一闪,我依稀明白了忆卿话中深刻含义。
方才回来时,正好撞见忆卿。因怕忆卿知道了颜孝亭便是那女干夫,一个忍不住,就挥舞着小细胳膊去找仆从如云的颜老爷拼命,于是我对他只称刚到江离苑办了点事。
如今想来,到江离苑办了点事,回来时又一瘸一拐……我忍不住连打了好几个冷战。
忆卿眼中,老子竟成了个断袖!而且还是下面那个!
这边厢,忆卿还在絮絮叨叨:“……此药外用,据说最好是每次办事之前,仔细涂抹。事后补救亦可,然总比不上……”
忆卿在撞见我杀人的目光时噤了声。我脸上抽搐一番,将瓶子收进怀中,龇牙一笑:“却之不恭。”
十九
翌日清晨,我在被窝里睡的正香,忽被人揪了起来。揉眼一看,我咧嘴道:“娘,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西风,北风,还是西北风?”
娘睨了我一眼,将新做的一身冬衣丢过来:“娘这次破例回娘家一趟,求爷爷告奶奶,好说歹说,才替你凑了明年上京的路费。我跟你说啊,子车廿,若是这样还考不到一个半个功名,哼,到时可别怪你娘我不认你这个儿子!”
我打着哈哈应了,回头拉着忆卿,缩在火炉旁用功。娘替我们煮了壶梅花酒,香且醇,寒冬里饮来暖胃而舒心。
赴京赶考前的最后一个冬季,便在书香酒香梅花香中漂流。
丰良县最后一棵柳树也爆青的那天,娘替我备了好几身换洗衣裳,一大包白面馍馍,外加十几两碎银子,千叮咛万嘱咐地送我上了船。我与江贤并肩,笑眯眯冲缩成黑点的娘挥手:“放心吧,忆卿。待小爷我高中,定替你求一门好亲事,包管比秦蓉漂亮一万倍!”
会试毫无悬念地榜上有名。殿试那天,圣上语出惊人,一连问了好几个又偏又怪的题目,竟无一人悦龙颜。我暗暗汗之。轮到我,圣上以花中十友相问。
又一个旮旯窝里发透霉的典故!
我却大喜。前日与诸学子游园赏花吟诗作对时,恰有一人提到。当时我还被殊友丁香给难住了,颇费了一番心思,才作出一首《殊友赋》,博了满堂彩。
唇启,莲花乱绽。举座震撼,龙颜大悦!于是,小爷我高中了,金榜题名了!
尚未从突如其来的惊喜中缓过神来,我这状元郎便随三甲余人一同游街……
绿水婆娑,红雨空坛。花柳相随,烟草成川。
京城遍地皆宝物,就连这里的马,似也比别处生的高大些,街两旁的百姓都得伸长了脖子,才能把视线举到与马背齐平。眼瞅着平日里飞扬跋扈的纨裤子弟缩成了地上一只蚂蚁,状元郎我甚得意,马背上仰天长笑。就在这时,天降甘霖……
我仰头望天,任祥瑞春雨泽被,耳畔飘来一阵又一阵恭贺之声……
忽然,马头前面冒出来一个凶神恶煞的大汉。雨中视之,面目不甚清晰,只见他一脸横肉扭动:“子车肃,你个杀千刀的!老子还没找你算账,你就想一举夺魁?别做你外婆的春秋大梦了!”
刹那间,马惊得失了前蹄,状元郎我身子往后一抛,四脚朝天摔了下来……
“子车廿,子车廿……”
我睁睁眼,从真实无比的倒栽葱之感中回过魂来,又陷入飘渺无比的冰冰凉之感中。抹抹脸——湿的。
“秦蓉?”我揉揉惺忪的眼,茫然望着男装的秦蓉,“大清早的,尔思你不在闺房里呆着养胎,上我这破屋子里来做什么?”
秦蓉将刚用来泼了我一脸的破茶杯随手一扔,绘了岁寒三友的折扇潇洒一甩:“许你们臭男人私闯小姐闺阁,就不许小姐我光临你们秀才寒窗?”我支支吾吾应了声,她一折扇敲在我肩头:“唉,刚才做什么好梦呢?还说要找个比小爷我漂亮一万倍的?”
“啊?哦……”你这小丫头片子学得倒挺快,连“小爷我”这样的口头禅都能捡了去,“也没什么,就是每个读书人都会有的春秋大梦……”
“嗯,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
我浑身一震,视线冷不丁与坐在小桌前的人对上,露齿一笑:“莫嘲笑在下了,啓均兄,你知在下实乃胸无大志之人……这天寒地冻的,啓均兄你也不多穿点就跑出来,仔细不要伤了风寒……”
“欸,你的兄弟我不也连大氅也没带?”秦蓉将锦袍下摆一撩,往我床头一坐,凑近了笑,“怎么就没听你关切我几句?莫非你子车卞仁见色忘友,有同性,就没了人性?”
二十
我干干地笑。偷眼瞧花啓均,笑颜依旧是淡淡的,似也没在意,便故作无奈道:“啓均兄君子端凝,修的是大雅才,尔思你就不要乱开这种玩笑了。”
秦蓉轻哼一声。花啓均淡雅的声音飘过来:“平日里的玩笑话,也是见风采的功夫。在下亦非什么方家,这些君子虚名,也是计较不来的。”
这回,我确定自己不是在做梦了。除了花啓均,谁还能有此等损人于无形的嘴上功夫?被他这彬彬有礼的话一噎,我顿感胸中堵得慌。正踅摸着话头化解尴尬,忆卿恰好沏了新茶进来。我不由暗暗松了口气。
花啓均浅浅品了一口,捧着忆卿不知从何处搞到的精致白瓷茶碗,笑道:“梅花茶以北地技艺见长,忆卿兄出身南国,却能泡出这么一手品之无尽,回味无穷的好茶,实在令人甘愿稽首。”
脸红红的忆卿赶忙摆手:“不敢不敢!在下只是按照书院师傅教的方子沏来,自己其实毫无建树,绝不敢贪天之功!”说完偷瞄了身侧一眼,霞色双颊更红了。
我有些好笑地看着这一幕。这江贤弟从进门开始,一双眼几乎就钉在了茶壶茶碗上,连个正眼都没给秦小姐。傻愣愣如忆卿,几时才能将美人把到手?
须臾忖之,我道:“江贤弟是过谦了。不过,他更擅长的并非煮茶,而是相物,尤其是稀奇古怪的玩意——忆卿,你前几日不是才打听到一些南洋来的软胭脂?秦小姐身怀六甲,这种安神养生的脂粉,对她再合适不过了。要不,你带秦小姐去看看?”
忆卿目光虚浮:“啊?”
真是个不成器的!我心底恨恨地骂,面上笑容可掬:“你不是昨天还在兰脂铺看到过?秦公子对舶来品也颇有心得,你二人正好可以切磋切磋。”
秦蓉笑吟吟点头:“不错!本公子就喜欢猎奇猎艳。那就,劳烦江兄带路咯?”
见忆卿还愣着,我又使了好几个眼色,他才哦哦哦哦哦哦着连滚带爬出了门,秦蓉昂首挺胸器宇轩昂跟上去。
直到秦小姐清澈爽朗的声音和江贤弟唯唯诺诺的回话远了,我才收好竖起的耳朵,架起锅炉煮米酒烹红肉。
忽听花啓均道:“子车兄,若有什么想说的,直说无妨。”
我停下手中动作,坐到他对面,干笑道:“啓均兄,你是个明白人,在下此举用意既然瞒不了你,我也就不虚与委蛇了。”
花啓均缓缓点头,眼中奇亮:“多谢子车兄以诚相待。”
看着他面上一直不见凋谢之意的笑容,我心情有些复杂。良久,我才踌躇着道:“啓均兄,有件事情,在下一直很想问你。”
只是碍着文人心照不宣的惯例,至今未开口。可现在,此事已到了不得不说的地步。
天下读书求仕者,自古就将“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之道视作圭臬,许多一句话就可说清楚的事,偏要做一大堆风马牛不相及之事矫饰,拉一大拨毫无关联之人下水。我子车廿虽也是十年寒窗,心中其实烦透了这些个委婉曲折。无怪乎世人皆骂文人误国了,有了这么些欲用一张嘴皮子治人治国的家伙,成日上蹿下跳搬弄是非,家国安有不亡之理!
花啓均似也很能理解我:“在下必竭力一解阁下心头之惑,子车兄但说无妨。”
我深吸了好几口气,声音有点颤抖:“啓均兄,你是不是,在下的仇家安插于在下身边的……细作?”
廿一
人在江湖漂,怎能不挨刀?小爷我从小在街头瞎混,狐朋狗友一大堆,对手仇家也不少。没准哪个混蛋趁我从了良不注意想玩点阴的……
花啓均捻着茶碗盖的手立时顿住了。
我咽了口唾沫,沉着声音再接再厉:“然因了某个在下尚无所觉的缘故,啓均兄心生不忍,非但不欲加害于我,反倒处处帮我护我?”
半晌,捏着碗盖的手又缓缓动起来,风轻云淡。
我只好再添了一句:“实不相瞒,月测那日在下被诬舞弊,啓均兄救在下于水火之中后,在下无意中听到了令表兄与人对话……”
什么大鱼小鱼,小鱼定是我子车廿无疑。虽不知我几时待他好过,可花啓均三番两次从张子涯父子手中救我,却是比书院那方由先帝亲书的碑文还要清楚的事实。
品茗之人垂眸不语。雾气蒙蒙,从碗中袅袅升起,爬进了那双总是蕴着丝清冷之色的眼里。
我咬咬牙,索性说得更明白点:“啓均兄,你是君子,我也是君子。君子宅心就似这头顶天青日白,纵是浸了泥染了墨,雨水洗一洗就干净了。”
半天得不到响应。仿佛半刻钟里,我一直在对影自说自话,跟个疯子无异。
再这样下去,小爷我还真得疯了……
我脑袋一轰,兀地站起,几步上前,一把捉了他右手。我直直看进他双眼:“啓均兄,在下说来说去其实就只想说一句话——我子车廿不是忘恩负义之人,细作之事绝不计较,你若想要什么,直说便是!”
慷慨陈词,余音绕梁!我与花啓均对视,目光熊熊,恨不得从他眼中钩出那张网来,烧成灰烬!
咯噔一声,茶碗磕案,白茶微漾,漾进了花啓均的表情里。他左手轻轻拨开我手,浅笑若水:“子车兄,听闻最近市面上新出了好些戏本,其中有不少是关于世仇家恨的。看来子车兄最近是迷上了此类戏剧,阴谋阳谋,离间作梗,连说话行事都往此中想了去。”
我双眼发直:“啊?”
“不错,在下是帮过你,而且……很乐意帮你。可这与什么仇家,细作,倒戈……统统无关。子车兄,总有一天,你会明白我做的一切。”
破门启了又闭,一抹湖蓝飘过,但留一阵草木清新。我在原地抖了好久,才将炸起来的寒毛一一抚平了贴回去。
直到拎着大包小包的忆卿屁颠屁颠跟着秦蓉回来,小爷我也没把啓均弦外之音摸透。我只好看着这对月老忘了系红线的苦命鸳鸯,唉声叹气。
如此又过了近一月,丰良县出了件大事。颜孝亭,颜大老爷,丰良县之首富,被软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