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啓均笑了笑,望着雨帘道:“取其意而弃其形,意为上,形次之。”
我顿时了然,却道:“啓均兄的意思是,这雨中桂树枝叶粘连,颇有芭蕉之姿,而秋雨潇潇桂花斜飞,又像极了那雨打芭蕉之态,故谓之,雨打芭蕉落花零?”
花啓均回眸看我,嘴角噙着笑意:“子车兄,大智若愚虽好,可要是过了头,可就要聪明反被聪明误了。”
我心中暗惊。他怎知道,我是故作胡涂?
〇九
依稀记得,离家之前,娘亲捧着我双手,两眼潸然:“儿子,到了书院,一定不要太用功,不要想着出风头。娘对你别无所愿,只希望你平平淡淡,做一勺开不了染坊的白开水。”
我愕然:“为什么呢,娘?”谁家父母,会不盼着儿女出人头地为祖争光?
娘语重心长道:“枪打出头鸟。濯锦书院藏龙卧虎,贵胄如云,若你一进去就抢了人家名头,人家还会与你好相与?做人还是低调些的好,将来为官了,做事才好高调。”
我茅塞顿开。所谓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开头耀武扬威的,往往都笑不到最后,比如那个在乌江边抹了脖子的楚霸王,愣是没扳倒一开始被他骑在脖子底下的刘邦。
娘真是秀外慧中,一席话切中肯綮,免去我多少无妄之灾。于是,我韬光养晦,专做一个难得胡涂的书呆子。四书五经八岁时便倒背也能如流,在这里却还不时错写漏背几段字,同窗间吟个诗作个对,我从来只缩墙角当花瓶。
我只得苦笑道:“多谢啓均兄金玉良言。在下只是……不想惹麻烦。”
这是实话。
花啓均名飞,字啓均,如我一般亲缘不厚家底不殷,在书院的前途却比我黯淡许多。他一年前刚来濯锦书院时,也曾在月测中拿过魁首,其人又难得的是一个面相清雅,其色可餐的。然树大了会招风,啓均脱颖,一时惹来妒忌无数,据说连被子都被人偷偷扔到马厩里过。
这就是他不知收敛锋芒的后果,也是书院诸位后生引以为鉴的楷模。
后来,他也学乖了,课堂上不再频频发问,同窗间盛行的诗友会也不再参加,一载荏苒,渐渐混成了众后生眼中真正的中庸。
一开始,我也是这般看他的后生中的一个。
直到近来发生的许多事。
花啓均回我一笑:“还以为此番进了修罗殿,子车兄能卸了那书呆功力。岂料险些做了李代桃僵的羔羊,呆子功夫不但没减,反倒愈发见长了。”
眼见越描越黑之势渐成,我赶紧撇清:“啓均兄,在下也是不欲变成墨缸中一缕浑水,实为无奈之举。”
啓均兄瞄我一眼,对着廊外悠悠道:“富字上面一宝盖,中间一张口,下面一方田,喻示这求富之道,无外乎三条路:一是为官作宰,二是拥田敛赋,另一条,便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女干商。子车兄口中所谓墨缸浑水,不知指的是哪一种?”
一十
好毒的眼睛!我暗暗赞叹,叹口气道:“三者皆有。”
濯锦书院面上是书院,里子却是一个小朝廷,各人拉帮结派,党羽之争不在话下。如颜孝亭这般的无良女干商,丰良虽小,算起来没有一百也有八十。至于拥田敛租,压榨乡民的地主乡绅,这书院不就是他们办的?要多少有多少。
所谓有其父必有其子,地主女干商之子又好得到哪里去?看看颜司铭就该懂。
花啓均道:“孰者为最?”我愕然,他又道:“子车兄,人生在世,什么都可能缺少,却有一样东西,从来如影随形,那便是,选择题。”
我顿悟,忖度片刻后坦言:“在下愚钝,这孰轻孰重,实在分不太清。”
啓均垂眸,须臾忽道:“在下祖上,也曾为商。商海中的尔虞我诈,并不比官场的波谲云诡少。”
我道:“因此,啓均兄家中弃商?”所以你才潦倒至此。
他转过头,淡淡扫我一眼:“小鱼总要被大鱼吃,吃再多虾米,也是徒劳。”
我怔了怔,道:“还是啓均兄看得透彻。”
啓均将手伸进雨中,缓缓道:“光阴能红了樱桃,亦能绿了芭蕉。子车兄,韶华易逝,流光抛人,有时候,人不得不为了抓住某些东西,而放弃其他。”
见他眼中幽凉,我一时怔忡,忽的起了一阵鸡皮疙瘩。想他该是与谁家小姐两情相悦,却因门第之差而劳燕分飞,此刻悲起了秋来,遂干笑着岔开话题:“啓均兄,前日你暗中替我留门,我忘了说声,多谢。”
前天晚上到草堂点着偷偷省下的蜡烛替人抄罚书,忽听到外面有人说话。我赶紧吹灭烛火,只听窗外一人道,子车廿那个傻子,不知又掉到哪个茅坑里了,待会儿回去把门锁了,今晚就让他冻死在外面!
另一人不迭声叫好,老子一蹦三丈,冲到门口又生生住了脚。此时回去,不就等于让人知道老子在这里替人做苦力?声名本有瑕疵,多惹点尘埃倒无妨,可若是雇主请人代笔的事传到先生耳朵里,雇主被罚,老子又岂会有好果子吃?
于是,我眼睁睁看着两人勾肩搭背渐渐走远,自己留在屋里肝火腾腾,许久才一朵游魂往宿馆飘。
心底凄凉正升到一半,十步远处,房门开了。
啓均笑道:“我那时是内急才出门。解救你实为无意,你不算承我情。”
我知花啓均不是个对小恩小惠图回报的人,故未再提,只道:“方才啓均兄问我何者为最,不知你自己如何看?”
花啓均淡淡一笑,张了张嘴,眼中一丝亮光滑过,道:“舅父。”
十一
我呆了一呆,半晌才反应过来花啓均不是回答我,而是真的在叫舅父。
海川君从我身后绕过来,对我点点头,便将自家外甥领走了,留我一个在那里赏玩“雨打芭蕉”。
我这才明白,每每张子涯与花啓均相遇,为何总是神色暧昧地对望许久。当初还以为,二人是皆有断袖之癖,结了分桃之好……
唉,春宫图以后要少看了。尤其是龙阳善本。
也不知发了多久的呆,江贤急匆匆赶了来。我笑道:“忆卿,何事如此慌?”
忆卿是我在濯锦书院的好友,也是唯一的台面上的朋友,颜司铭整我时他没少帮我。平日除了总爱一惊一乍,贪点小便宜,闲来无事再看点春宫图,基本没什么毛病。
此时他喘着气道:“卞,卞仁,这下闹大发了……”
我神色一凛:“出什么事了?”
江忆卿又喘了许久,才道:“是颜老爷……”
脑子里晃过颜孝亭那张女干诈的笑脸,我按着突突直跳的额头道:“颜老爷?他怎么了?”
“他……他……”
“忆卿,别急,把气理顺了再说。”
江忆卿依言深呼吸,半晌才脸色沉重地道:“颜老爷他,想请你,去洗墨斋,赴晚宴。”
我哦了一声。洗墨斋是丰良县最大的酒楼,多少人巴巴盼着去那里吃饭呢。
江忆卿一把捉着我衣襟,恸道:“卞仁,你难道不知道,颜老爷此举另有深意么?”
我大咧咧道:“不就吃个晚饭?届时好酒好肉伺候着,他还能有胃口吃了我不成?”
江忆卿居然重重点头。我大愕,忆卿沉声道:“颜老爷他,想收你做男宠。”
哐当一声,我听到自己下巴掉地。
男宠?老子这铁骨铮铮的阳刚模样像给人当娈童的?
“颜老爷好男风,举县皆知,尤其喜欢学堂里出来的小书生。这回就是来抢你的……卞仁,我是冒着生命危险跑来告诉你的,赶快逃吧!”
见我还傻愣愣杵在那里,忆卿只得半拖半拽将我拉离现场,口中还不忘叮嘱:“颜老爷的人已经到了书院,想必东南西北四个门都被堵了。要逃的话,只能走书院后墙那个被学生偷偷挖出来的洞……此番走得急,盘缠一定不够。卞仁,你先拿我这块玉去当了救急……”
他这席催我泪下的话断在了一堵肉墙上。其时我还在想,自己在颜孝亭跟前,到底做了什么引人误解惹人遐思的勾人动作。可惜,除了摆给他看的臭脸,硬是什么都想不起。
十二
颜孝亭悠然站在一群五大三粗的家丁身前,懒懒开口,霜降木落:“把他,给我绑起来。”
我一时浑身都僵了,直着眼看几个大汉向我靠近,心都快跳出嗓子眼了。
娘诶,您老派我来勾引秦宗儒,结果做过官的羊还没引来,做女干商的狼先勾到了一只,就快把自己搭进去了……
震耳欲聋的雷声中,一条三指粗的绳子,套在了江忆卿身上。
我眨眨眼,待确定被五花大绑的人是忆卿不是我,才愣愣地说:“那个……颜老爷,您绑错人了吧?”
颜孝亭没看我,一名家丁递给他一团黑乎乎的东西,我凝眸一看,似是方才忆卿塞给我那枚墨玉。颜孝亭笑眯眯道:“小贼江贤,你身为读书人,却不守孔孟之道,竟做起了入室行窃的无耻勾当。颜老爷我,都替你脸热啊。”
我怔忡俄顷,冷笑,只当他是栽赃陷害,除我好友,断我手足,以便掳我回去。我挡在忆卿前头朗声道:“颜老爷,凡事都要讲证据。老爷声称忆卿入室行窃,却不知他是何时行窃,所偷何人?”
忆卿本已吓傻,闻言顿悟,梗着脖子道:“不错!颜老爷若无真凭实据,莫要血口喷人!”顿了顿又将脖子一仰:“血手绑人!”
我重重哼一声,龇牙道:“若颜老爷拿不出证据,那可别怪晚辈不尊老敬老,咱公堂上见!”
年纪看上去不到三旬的颜老爷深沉地看着我,嘴角一勾:“子车公子,方才见你在先生面前唯唯诺诺,还以为你毫无主见,岂料,此刻如此辩才无碍。”我和忆卿双双冷哼,颜孝亭又道:“也罢,你既欲与我撕破脸皮,我也就顾不得君子风度了。来人,将子车公子也绑起来!”
他话一落,彪形大汉立刻靠过来,手中粗绳一甩一甩,跟荡秋千似的。
捆成肉粽的忆卿一跳一跳,几下跳到我面前挡着。我大叫了声且慢,见大汉面带踌躇顿了脚,握着忆卿肩膀紧了紧,沉声道:“光天化日之下就敢强抢民……强抢良民,颜瑾,你的色胆未免也太大了吧?”
刹那间,周围静了下来。路过看热闹的学生原本零七零八地跑来围观,此刻掉下巴的动作却分外一致。
小爷我看着这光景,甚满意。都道人言可畏,有了这么群目击证人,你颜孝亭还敢胡来?嘿,跟小爷斗,等你修成道法再说罢,小爷我骨子里可是混世魔王。
颜孝亭与我对视,火光四射,片刻后他手搁唇沿咳了咳,道:“子车公子,你似乎……搞错了。”
十三
我怔住,只见他含笑道:“恕颜某冒昧一言。我颜瑾虽一生风流,生冷不忌,却从不染指,比我长得丑的人。”
四周又默了须臾。颜老爷这番话,我那些个目击证人该是听得一字不落,尤其是那个“丑”字……
我脸上忽冷忽热,半晌结结巴巴道:“那你……颜老爷,为何要请我赴晚宴?”
颜孝亭顿了顿,又咳了咳:“颜某是为了今日犬子拖累阁下一事,欲借晚宴,行致歉之礼。除此之外,焉能有他意?”
看他那眼中揶揄,仿佛打量着一头投怀送抱的母猪。我脸上冷热交替,梗着脖子道:“赴宴就算了。颜老爷贵人事忙,就不劳您费心向在下道歉了。”
颜老爷的笑意,有些邪魅:“英雄所见略同,在下亦觉得没有必要再请客。那咱们,就直接去公堂罢。”
说着就招呼家丁绑我。我只得又叫且慢:“颜老爷,你尚未回答在下,为何声称忆卿行窃。话未说清就绑人,未免太急躁了吧?”
颜孝亭掂着手中墨玉,儒雅地笑:“不知此玉,江公子是从何处得来?”
忆卿望我一眼,垂着脑袋,声音细若蚊蚋:“此玉乃是……我在书院草堂外捡到的……”我看了忆卿一眼,目光中满盈盈的恨铁不成钢。忆卿头低得更凶。
颜孝亭哦了一声,垂眸貌似忖了忖,笑道:“实不相瞒,此玉乃一故人家传之物,因故人已矣,其子当执之。江公子既是捡到的,那在下也不便再寻麻烦,只将此玉收下,亲自还给失主。”
说完就命人给忆卿松绑,锦袖生风,扬长而去。
望着浩荡远去的人群,我抹了把汗。扭头对忆卿邪笑:“抢男人?收男宠?”
忆卿脸有些红,嗫嚅着道:“我……我看那颜孝亭带这么多人来,提到请你吃饭时又色眯眯的,自然以为他对你……”
我恨不得敲他一记:“你见过不好面子不讲排场的大财主么?颜大老爷哪回出门仆从不带上十个八个?再说了,颜瑾是生意人,平日夜间不知有多少应酬,若请人赴晚宴全是为了收男宠,颜府岂非要建的比皇宫还大?”
忆卿不吭声了。
我又想狠狠敲自己一个暴栗。就这么张仅算清秀的脸,还想跟着江小面瓜天马行空,对颜孝亭这氵壬棍动动小指的举动想入非非?老子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恍惚间,听忆卿喃喃道:“那墨玉看上去也没多值钱嘛,到底是谁的家传宝物呢……”与我无关,且随它去。
晚上回到宿馆,在后院梅树林中晃到两个人影。其中一个依稀像是张子涯,另一个背对着我,背影很是眼熟。
我本不欲偷听,隐约间似听二人提到我的名字,遂悄悄上前,躲到了一段矮墙下。北风卷着枯叶子刮上我脸,寒气顺着领子灌进去,透心的凉。
只听张子涯道:“……今日原本可以收拾小鱼的,岂料,他突然冒了出来。”
另一人哑着嗓子道:“你也别怪他。他生下来就没爹没娘,好不容易有个人对他好点,他免不了会对那人心软。”
“唉,皇帝都不急,光太监急又有何用?眼看那人就要与大鱼交好,再这样下去,恐怕……”
“罢了罢了,小鱼留下来亦非百无一用,策略稍变即可。下次收网捉大鱼时,让他离得远远的,自然就不会再被他搅混水了……”
两人又低声扯了些别的,奈何风大,偷听的滋味又委实不好受,既没我什么事,便没多听。
转眼过了一月有余。其间颜孝亭又来了书院几次,回回都把儿子叫上。颜司铭每每总是兴高采烈地去,丧家之犬地回。忆卿和我乐哈哈地旁观,就算被他瞧见我俩的得瑟也不怕。颜司铭最近收敛了不少,连作弄我的事都鲜少再为之。
于是我猜想,莫非经过那日一番较量,颜孝亭那厮被小爷给震住了,所以才嘱咐儿子少惹我?
冬至日,书院放假让学生回家探亲,我住的丁字房人去房空,眼看就要只剩下举目无亲的忆卿了。小爷我既有书生意气,也有兄弟义气,在忆卿可怜巴巴的目光中,拍胸脯留了下来。
傍晚,天正阴沉,彤云黑压压的,眼看就要下起雪来。忆卿点了个小火炉,拉着我在房中偷偷温新酒,烹狗肉。
绿蚁新焙酒,红泥小火炉。寒意已尽散,惬意正无边。
我举着个破杯子,酒刚喝到一半。哐当一声,房门大开,北风卷着几片雪叶子,飘飘荡荡,融进了手中新煨的美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