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赵鸢真正的一片心,赵鸢最想要得到的东西,顾相檀却从来不去想,又或是不敢想。哪怕他两世以来,为人为己都做了无数背离佛门的事,但是只有这个,顾相檀知道,一旦他动了这个念头,又或者踏过了那条线,他就再也回不来,也放不下了。
顾相檀,可以为赵渊清生,可以为赵渊清死,却不能为赵渊清所爱。
因为他是顾相檀。
可是,如果他只是顾相檀,又该有多好。
顾相檀看着观正禅师,夜色中,眼内的执念纠结成团,泛出点点诡光一般闪耀。
“阿弥陀佛,”观正宣了声法号,“佛祖云:爱不重不生婆娑。那人虽入佛门,却依旧是红尘中人,同你我一样,世间种种皆身不由己,好比你我来此暂居,好比灵佛入世干政,若真计较起来,与佛法都背道而驰,然而我佛慈悲,大爱为上,若心中没有大爱没有佛祖,就算日日念经,天天礼佛,不过只是凭口空话自欺欺人而已,心不动,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
观正说完,见顾相檀愣愣地站着发呆,不由摇了摇头。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观正一路念着,如来时般,悄无声息地出了佛堂。
独留顾相檀一人在寂夜中默默地望着手中的紫玉珠串,无以言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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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日后,国子寺。
顾相檀一进学堂,便瞅见不少人围着一角叽叽喳喳地在说话,正中站着的自是太子赵勉。
往日太子也常被这般围拢奉承,并未有何奇怪,只是里头不时传出:“太子殿下好厉害……哇……噢……”这样的惊叹声,就让人有些侧目了。
顾相檀朝那儿瞥了一眼,正巧看见坐在不远处的赵鸢,顾相檀目光一顿,又不动声色地收了回来,然后在位置上坐下了。
没一会儿,太子径自从人群里走了过来,顾相檀就闻耳边传来噗噗的声音,一股暖风被带起,回头一看,正对上一双凶悍的鹰目,一眨不眨地看着顾相檀。
顾相檀同那东西对视了片刻,眸光上移,淡淡地看向太子。
太子呆了下,接着哈哈笑了起来。
“从来还没有人能同我的穷奇对视超过须臾而不被它啄眼的,不愧是灵佛,万物生灵皆同你亲近。”
顾相檀对赵勉的赞颂没什么太大的感知,只将那鸟儿给打量了一遍,毛色青灰,一尺来高,双爪如钩,鸟喙如刀,翅膀张开更是有四、五尺宽,看着的确是十分威风,只是脚上拴着一条指粗的铁链,中段扣着一环,直接穿过那鸟儿的翼骨上,而铁链的头则绑在赵鸢的腕间,束缚着它的行动,让它飞也飞不起来。
顾相檀见此不由微微蹙了蹙眉。
他知道这种鸟儿,名唤为“鹯(zhan)”,是近十年来京中兴起的一种富贵人家爱玩儿的东西,鹯鸟本性凶悍难驯,基本不认主人,一放出去便只会往南飞,无论用何物引诱,再追不回来,所以那些富家子弟便以能把鹯鸟困在身边不逃不离为乐趣,而其中,又以三王赵界的驯鹯技术最为一绝,家中更是养鹯无数,这东西能在京中盛行,自有其的一番功劳。
如今赵勉也玩起了这个,还把这东西带来了学堂,其心,实在直白无聊得很。
赵勉却未得见顾相檀神情,仍在那儿侃侃而谈着他这种穷奇的珍惜之处。
这时,赵界也从外头走了进来,见他出现,一些方才沉默着的三王一派的官家孩子们都纷纷热闹了起来。
“三世子,您快来看看太子的鹯鸟,可稀奇了。”
赵界果然“哦?”了一声,手上扇子摇了摇,笑笑着走了过来。
一见他来了,赵勉那背脊挺得更高了,举起手臂抬到了赵界面前,得意地问:“如何?”
赵界围着穷奇转了两圈,煞有其事地点头:“妙哉妙哉,这气势,这姿态,太子殿下果然眼光非凡。”
赵勉哼了一声,显然很是受用,只是下一句赵界便道:“只是我的鹯鸟从不绑翅链,太子这东西摆着,未免有些煞风景了。”
赵勉脸色一变,刚想说“拿了翅链,这畜生可是要啄我的脸!”
话即出口,忙又打住了,换了句道:“如今可是在学堂,自是不能放肆,改天让你们再好好瞧瞧。”
众人忙附和称是,赵界摇着扇子也似模似样地点了头,脸上的笑容却透着讥诮,看得赵勉是恨得牙痒,转身便将手里的穷奇丢给了身后的小太监和喜。
这一下冷不防,让和喜没接着,陈彩便眼明手快地要去拽,可是他也没有任何准备,手一探出去就被那鹯鸟回头给狠狠地啄了一下,手面上立时被叼走了一大块肉,留下了一个铜钱大小的血窟窿,嫣红的液体当即就涌了出来,把周围人都吓得不轻。
而那穷奇一击成功,忽闪了两下翅膀便想飞走,可惜羽翼有厚链拖累,根本飞不起来,只能于四周扑棱,掀起了一片翎羽,偏偏周围的官家子弟又都拿他没办法,只慌乱的四处奔走,害怕穷奇将他们作为目标,像陈彩那样被啄了肉,又或者啄了眼睛去。
外头的侍卫听得动静也都跑了进来,几十个人开始在内室抓鸟儿,太子还在一旁着急地叫道,“不要打死了,不要打死了!”
叫了一会儿,见那些侍卫根本没用,这鹯鸟虽被绑缚了翅膀,但脚下动作竟然奇快,别说那些人要抓它,根本连毛都摸不到。
于是赵勉只能转头找赵界,“你不是懂这个吗?这下怎么搞啊?”
赵界的表情焦急中透着隐隐的幸灾乐祸,嘴里却还是恭敬道,“太子殿下不知吗?这鹯鸟可不能脱手,脱了就别想逮回来了。”
赵勉愤然,自然不信他,心道你抓不回来那是你没本事,我要抓回来,我就比你能了。于是指向捂着手的陈彩道,“你给我把它抓回来,抓不回来,我就把你和它关一个笼子里去!”
陈彩咬咬牙,毕竟保护太子听凭吩咐是他的本分,于是点了头,刚要起身,却见那鹯鸟猛地扑起翅膀,竟带着链条用力飞了有一丈高,然后直直向角落的人俯冲了过去,接着在他细瘦的肩膀上停了下来!
一时屋内一片死寂,赵勉赵界都不敢吱声了。
而一旁始终未言未动的赵鸢也忍不住冷下脸色,眯起了眼。
那被鸟选中的自然不是旁人,又是顾相檀……
26.抓鸟
顾相檀只觉眼前黑影一闪,接着肩膀一重,一个偌大的物事便停在了侧脸,他微微转头就对上了一双炯炯鸱目,那鹰眼滚圆深亮,满含兽性,仿似饶有兴味地盯着自己一般,而它那锋利尖刻的鸟喙则闪出幽幽的冷光,像两片薄刃一样在顾相檀不过一寸远的颊边摇来摆去。
这场面看得眼前众人皆不由心下一抖。
太子早吓得没了主意,而赵界则眉头紧蹙,似是在想要如何是好,只有赵则,忍不住叫了起来。
“灵、灵佛,你别乱动啊,乱动它要啄你!”
“公子……”苏息和安隐也被骇得面白如雪,不由左左右右地朝周围的人喊去,“你们怎么都傻站着,快想法子啊!”
半晌,和喜苦着脸轻喃了一句:“不能妄动,万一惊着了,它张嘴就是一口。”自己前日才亲眼见过这鹯鸟狂性的,野鸡野鸭在他手里根本不够碰,那爪子轻轻一撕就能变成两半,鸟嘴更是比刀还利,好比刚才叼陈彩的那下,要是一个不察叼了灵佛的脸,或者是眼睛,又或者是脖子……
和喜打了个激灵,不敢继续想了。
那头的顾相檀倒是比他们都冷静,腰杆始终挺着,见没人言语,只小心道:“你们寻个东西,引开它的注意力,然后……”
谁知他一开口,那穷奇便又凑近了几分,好奇地看着顾相檀一动一动的粉色嘴唇,细细的翎羽擦过他的脖颈,让人冷汗都滴了下来,也让顾相檀的后半句话不得已地吞了回去。
“……寻、快寻,捉个麻雀来,或者什么其他的活物……”赵勉已是失了方寸,忙回神吩咐道。
寻了活物自是要给那穷奇当吃食的,到时在这佛学课的学堂之内杀生喋血,实在是太过不妥,而两旁本要进来讲经的禅师则听了也忍不住大摇其头,但又无甚主意,只能口中不停念着“阿弥陀佛”,闭眼不看。
“再捉个鸟儿要到何时,”赵界打断这不着调的办法,“还不如用人来得快,撒点血在身上,叫他往前头那么一跑,这畜生闻着味儿保准会随过来。”说着,还觉得很有意思地要笑开,一勾唇才觉形势不对,忙又把那弧度压了回去。
赵界这话一落,堂内的奴才都不由紧了紧头皮,这三世子平日看着人模人样,但大家私下都风闻过他脾气暴戾狠毒,对待下人从不留情面,在王府内更是无法无天草菅人命,而眼下听他想了这办法自然害怕自己是被惦记上的那一个,奴才的命还比不过一只畜生,运气好些的丢两块肉,运气不好的,瞎了残了都没什么大不了的。
而其中,又以陈彩收到的目光最多,他倒是未作犹豫,朝前跨出一步就要担下这任务。
这时,一只手却拦住了他,那手肤若凝脂细长若葱,半隐在月白的袖中,指间则夹着一块雪白的娟帕递到了陈彩面前。
陈彩呆了呆,抬头去看,竟是六世子?
赵鸢见陈彩不动,径自上前拍开他捂着伤处的手,用娟帕敷在他的血洞处,没半刻就将那白色的帕子染红了一块。
赵鸢将沾着血的帕子收回,又示意陈彩站得远些,牟飞在旁要说话,却被赵鸢一个眼神直接打断了。
赵鸢沉沉地望着顾相檀,眉头微蹙,似是在想要怎么把那鸟儿的目光给唤过来,此时,却忽的响起一阵轻轻的哨声,那声音极远,却很绵长,悠悠地从窗外飘来,赵鸢听见了,学武的人应该都能听见,自然那鹯鸟也听得见。
虽不过一瞬,但赵鸢要的,正是这样的好机会!
趁着穷奇被哨音搅得微微偏头,赵鸢忽的足尖轻点,一个翻飞,将手里的帕子往风口扔了过去,帕上的血腥味顺风而起,鹯鸟嗅得,猛地张开翅膀,仰头一声长啸,鸟鸣之声清越若磬,又隐含着凶猛的杀伐之气,震得场内之人皆头眼昏花,嗡嗡耳鸣,更别提离他不过分毫的顾相檀了。
顾相檀脑袋一懵,眼前猛地黑了,整个人摇了摇就要摔倒,却在顿觉肩膀力道下沉时,又勉力咬牙撑着墙稳住了身体,睁开模糊的视线往赵鸢看去。
鹯鸟的爪钩撕破顾相檀的衣袍陷入了肉里,伴着“刺啦”的碎裂声,穷奇蓦地自顾相檀的肩上跃起,往赵鸢的方向滑去。
同一时刻,赵鸢再度借力凌空一跃,顺手抄起书案上铺着的桌帏便栖身上前,布帛一抖,双手张开,不偏不倚将那鹯鸟兜头罩在了里面。
只是那鹯鸟也是凶悍,锋利的爪子当即就将帏布撕开了一个口子,眼看着它又要挣脱,顾相檀瞥见临到近前的牟飞,反手就从他腰间抽出了佩剑,朝赵鸢一丢。
“六世子!”
赵鸢眼角余光睨到兵器冷光,侧身抬腿一踢,就将那剑锋的路线改了,直直往鹯鸟处飞去,“叮——”的一声铮鸣,剑刃穿过铁环插入了堂中柱身,竟将那拴着鹯鸟的链子直接钉在了原地!
鹯鸟又是一阵扑腾后,意识到逃脱无门,终于慢慢地安静了下来。
堂内寂静了半晌,像是被这过程给惊到了,须臾苏息地一声轻忽才将众人给拉回了神。
“公子……你没事儿吧?”
苏息瞪着顾相檀的脸,又去看他的肩膀,吓得嘴都闭不上了。
顾相檀只觉肩头有些火辣,又抬手摸了摸脸颊,指尖带出点点血丝。
他看向赵鸢垂着的手,对苏息摇了摇头,嘴里却还是道:“传太医。”
……
国子寺的一间偏殿内,太医在给顾相檀诊脉。
顾相檀脸色有些微白,但还是笑着道:“一点小伤而已,没什么大碍。”
太医院的掌院却抖着一把白胡子,皱眉良久,踌躇道,“就怕……那鸟儿有兽疾。”
“那要用什么药?!”苏息急了。
顾相檀打断他,“太子殿下的鹯,怎么会有疾?太医莫要多虑,开些调养的药即可。”
太医也觉得自己说错话了,忙点头称是。
顾相檀转而看向一旁,问,“六世子如何了?”
赵鸢的手方才在抓鹯时不察也被那利刃豁开了一条口子,刚经由太医一起诊治了。
掌院道:“也是外伤,灵佛的比较深。”
赵鸢轻道:“我无事。”说着,又从怀里掏出了一瓶东西,递给太医看:“这个外伤药可否适用?”
太医把瓷瓶放到鼻尖嗅了嗅,眼睛一亮,点了点头,“蜂蜜、鸡子皮、石榴花……都是止血愈合的好东西。”
赵鸢“嗯”了声。
太医还要来给顾相檀处理伤口,赵鸢朝安隐看了看,安隐便会意地上前把掌院领出去开方子了。
待屋内只剩下二人时,顾相檀憋了憋,还是忍不住笑了起来。
“真不能小瞧了他,随时随地都让人不省心……”
话说一半,却被起身的赵鸢抬手一把掐住了脸。
赵鸢俯下身,转过顾相檀的头,凑近细查着他脸上的伤口。
顾相檀顿了下又勉力张开嘴含糊道:“……这下皇上又要寻我的麻烦了,之前好不容易才能不收他的东西,现在好了,这须弥殿才清净多久啊……”
赵鸢听着他叨叨地说着,眉眼却一眨不眨的把那伤处观察了个透彻。
似是终于确认无恙后,这才打开瓷瓶,用指尖沾了药膏往顾相檀的脸上抹去。
顾相檀往后微微避让了下,但一对上赵鸢冷冽的目光,那动作又缓了下去,他闭上嘴,片刻又忍不住轻道,“你自个儿用吧。”
赵鸢却不理他,冰凉的手指点上顾相檀的腮边,在那两道破皮处来来回回的抚过。
那微痒的触感让顾相檀想好的话都说不出口了。
药膏冰冰凉凉,敷在伤口上一下子就缓解了痛感,顾相檀遏制着要往脸颊上窜得热度,只目不转睛地望着前方,脑袋里思量着太子还有什么可数落的地方要对赵鸢说的。
好容易赵鸢抹完脸收回了手,顾相檀没来得及呼口气,赵鸢的手指又下移到了顾相檀的领口盘扣处。
顾相檀一怔,竟然呆呆地问了句,“你要做什么?”
27.赏赐
赵鸢面无表情道:“我看看……”
顾相檀有些想拒绝,但在赵鸢如此镇定又淡然的目光下许多话一时反而说不出口了,只能任对方慢慢解开了自己的襟扣。
方才太医已经把伤口清理过了,顾相檀也换了套衣裳,薄薄的单衣被揭开,其下削瘦的肩胛骨便露了出来,只见三道殷红的血痕躺在雪白的皮肤上,抓得极深,还泛出隐隐的血丝,很有些触目惊心,看得赵鸢眉峰又聚拢了起来。
顾相檀道:“我觉着那鸟儿也并非真想伤我,不过是被束缚久了,想要逃走而已,也不知京中这样的歪风何时能下去。”
赵鸢边听着他说,边又抹了药涂在他的伤口上,顾相檀说着说着径自闭了嘴,徒留耳畔那人浅浅的呼吸声和他小心翼翼在自己肩膀上动作的手。
半晌赵鸢直起了身,又将顾相檀的扣子一颗一颗重新系上了,待到全打理齐整后,阖上那瓷瓶把它推到了顾相檀面前。
赵鸢离得远些了,顾相檀的表情才恢复了几分自若,悄悄吐了口气,又摸了摸自己隐在发间莫名热烫的耳垂,面上换上似笑非笑的神色道:“莫非这又是观蕴禅师给的?连外伤药都常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