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呢?”他问。
裴晓乾歪头,“你叫我名字不用这么亲热。”
阿顿生直觉不对劲,警惕道:“我问的是钱不是你。”
“呀,这个嘛,”裴晓乾用手指轻轻挠挠下巴,“唔,它在路上对一位美人一见钟情,然后黏着她不走了,我只好成全它的爱美之心,毕竟是情窦初开,你说是吧?”
“啊啊啊——”阿顿生抱头嗷叫。
裴晓乾无奈地摊手,“不要太想念它,美人答应我会偶尔带它回来看你的。”
阿顿生悲愤地大声叫道:“你这是败家!”
“哪有,”裴晓乾眨眨眼,“我这是君子有成人之美。”
“那你怎么不成全我?!”
“唔……”裴晓乾思考了片刻,“因为你没有齐人之福?”
阿顿生发誓他想晕过去!这特么谁家的少爷谁爱要谁要!大爷我没那么慈悲为怀舍己为人好么!
“你看起来像是要晕了,”裴晓乾看了看他,“那你的中饭我帮你吃就好。”
阿顿生深深地呼吸一口气,“不用,我可以自己来。”
32、裴晓乾(二)
经过一夜的辗转反侧,阿顿生顶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来叫门。
“少爷,起来没?”
屋里没有动静,阿顿生就放轻手脚推门进去,里屋那边,裴晓乾还睡着,平平展展地躺在床铺的正中央,身上的毛毯方方正正地盖着,他的呼吸声极有规律,且一成不变。
阿顿生总觉得他们家少爷睡觉能睡出一种庄严肃穆的凝重之感。
“少爷,起床了,今天还要去杂货铺。”
裴晓乾慢慢睁开眼睛,然后稍稍捂嘴打了个呵欠,慢慢坐起身,素白的单衣竟然一点不显皱,可以猜测他大概一整夜都不怎么挪动。
真有这样的人?
阿顿生莫名觉得,少爷的确太与众不同了。
裴晓干的衣服都放在床边的矮柜上,叠得整整齐齐就好像上架要卖出去,那股认真劲儿连阿顿生都自愧不如。裴晓乾慢条斯理地穿上中衣和外衫,道:“你一直盯着我作甚。”
“我在仰望您。”
裴晓乾歪了歪头,“你难道不是每时每刻都在仰望我?”
“……”阿顿生道,“洗脸水烧好了就在井边,你洗漱完赶紧吃早饭,铺子开张不能太迟。”
裴晓乾“嗯”了声,利落地收拾好。
阿顿生叼着块葱油饼跑去开裴家大门,灿烂的阳光照进院子,让他不由地眯起眼睛。
台阶上,有个人逆光而站,身形修长,玉树临风。
阿顿生瞪大眼睛细看,不禁无语凝噎。
“你……找谁?”
裴晓乾喝着茶,奇怪道:“有人找我?”
“嗯,”阿顿生意有所指地说,“美人带着那笔钱回门探亲了。”
“……”
“噗,”裴晓乾面无表情道,“把他叫来。”
于是一个年轻男人被领到他跟前,身上穿着深色长衫,外罩玄色开襟长褂,头发梳髻束冠,后面只披到肩膀,明显修剪过。
裴晓乾不得不承认,这家伙果真一表人才。
“唔,你是来给我看你的新衣服吗?”
乞丐嘴角抽了抽,从腰包里掏出几张银票,诚恳道:“裴少爷,您给的钱我只花了一点点,剩下的还是归您,我想在您这里谋个差事。”
阿顿生两眼放光,表情凶恶,要吃人一样。
乞丐往旁边挪了挪脚,离他远点。裴晓乾又打量他一番,皱了皱眉道:“你会做点什么?怎么就流落街头了?”
乞丐道:“实不瞒您说,我原先是给城里一户人家当管家的,后来他们生意不行欠债太多,卷着钱跑了,我被追债的抢走了家当,一时找不到工活,只好在街头度日。”
裴晓乾点点头,“你叫什么名字?”
“我姓乔,单名一个‘天’字。我可以跟东家姓。”
“姓乔?”裴晓乾觉得好笑,嘀咕一句,“怎么这么巧。”
阿顿生知道他不喜欢乔家人,但不知道为什么不喜欢,毕竟从来没打过照面。
裴晓乾看乔天觉得很顺眼,收留当个管家也不错,“那你是领月钱还是领年奉?要多少?”
乔天道:“领年奉吧,头年您看着给,要是不满意就算我白做工。”
裴晓乾终于应下,“那好,你就给我当管家,明年这个时候我给你算工钱,”他又转向旁边吩咐道,“阿顿生,以后家里一应开支账目都交给他。”
阿顿生欲言又止。
乔天冲裴晓乾温柔一笑,“谢少爷。那这钱?”
“你收着吧,说了给你就是给你,怎么能还回来。”裴晓乾不在意道。
阿顿生张开大口,“啊——”
“阿顿生,对,他叫阿顿生,”裴晓乾打断他,给乔天介绍,“从小跟着我,我拿他当弟弟的,你们要好好相处。”
阿顿生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少爷,我比你年岁大。”
“所以这难道还不够说明问题?”
“……”
乔天好奇道:“为什么叫‘阿顿生’?”
阿顿生拉下脸。
裴晓乾回想了片刻,“唔,他看到我总是顿生感慨,‘啊’地大叫不止。”
“……”
阿顿生忿忿不平,控诉道:“少爷,不要说得我好像不正常一样,要不是你……”
“吃不吃饭了,”裴晓乾手支住下巴,手指敲了敲桌子,“乔天,不要理他,过来吃饭。”
阿顿生抱头,“啊——”
这特么是什么种的白眼儿狼少爷啊,欺负自己人真的像话吗!
吃完早饭阿顿生就和自家少爷匆匆出门,走到离裴家院子远了些之后,裴晓乾被他神神叨叨地拉到旁边。
“少爷,我有话要跟你说。”阿顿生一本正经,还压低了嗓门。
裴晓乾慢吞吞道:“你没发现周围只有我们吗?难道你边走边说就会喘不过气?”
阿顿生觉得如果总是纠结于少爷的一言一行,那肯定会把话题扯到十万八千里去,所以他简明扼要,直指出症结所在,“少爷,你让要饭的管家,那岂不是说全家要饭?!”
裴晓乾若有所思,“你觉得解决这个问题关键在我?”
“……难道不是?”
裴晓乾抬抬眼皮,眼神透着疑惑,“全家只有你、我、他,他要过饭,而我不介意要饭,只有你不喜欢,所以其实关键在你。”
“……”
“你会想通的,好好干。”裴晓乾拍拍他的肩膀以示鼓励,“快去吧时间来不及了。”
阿顿生头冒青烟地飘走了。
裴家的院墙四周都种了花花草草,屋前都有树,春天以来落叶落花遍地,被雨水冲刷之后混着泥土粘在地上,看起来颇有点惨不忍睹。
乔天正拿着扫帚一点点地扫过去。
裴晓乾默默走进门。
乔天抬头看到他,直起腰,“少爷不是跟阿顿生一起去?”
“不,我只是去送送他。”
“……”其实是把人忽悠走吧。
裴晓乾稍稍伸个懒腰,“我回屋躺会儿,中午他会回来做饭的,你自己找点事做。”
乔天应了一声,看他转身要走忽然想起来问,“少爷,我睡哪间房?”
裴晓乾歪头想了想,“我爹的那两间厢房还空着,但是堆了不少杂物,我屋里外间有张软塌,阿顿生的屋子太小,摆不下第二张床,除非你打地铺,其余就没地方了。”
乔天道:“我住老爷的房间不太好。”
“那有什么,人都没了,不过他确实是在那张床上咽气的,你还是不要去沾染了,晦气,”裴晓干的语气好像讲的不是他亲爹似的,他思量了一瞬,决定道,“你就睡外间吧,晚上让阿顿生给你找床新被褥。”
乔天点头。
裴晓乾摆了下手,“中饭做好再叫我。”说完就回屋去了。
乔天望着关上的房门,不明含义地笑了笑。
下午,阿顿生反应过来早上自己是被裴少爷忽悠了,死活要拖他一起去,裴晓乾又放出一招。
“乔天,你跟去熟悉一下家里做的生意,认个路。”
乔天应是。
阿顿生:“……”
裴晓乾看了他一眼。
最后他还是不甘不愿地妥协了。
晚上,三个人在书房对账。说是书房,其实就是少爷卧房的外间。
杂货铺辞退了其他人,一个掌柜一个伙计也差不多够了,只是搬货就需要另外雇短工,什么样的短工什么样的价钱,是按时辰给银子还是一天定个数,都要细细算过。
裴晓乾让阿顿生上铺子附近的集市上打听清楚,大的工行按天算,每个短工六十文,小一点的工行短工不多,虽然价钱便宜点但是总缺人,其他散工都是看力气看岁数说价,按工时还是按天数都可以商量,只不过招到一个是一个,找到合适的不一定容易。散工们基本全凭蛮力,不像工行里的有人训教,干活更利落,更讲究。
阿顿生拿着个小本子念道:“二十岁以上四十岁以下一般是十文一个时辰、四十文一天,十五岁以上二十岁以下一般是七文钱一个时辰、三十文一天,十五岁以下……”
“那就是小工了,”裴晓乾接下去道,“城里有人雇小工?”
阿顿生停了会儿,道:“有。”
“有多少?”
阿顿生停了更长时间,道:“不清楚,只知道多是本地的小作坊。”
乔天看向身旁,“少爷?”
裴晓乾失笑,“宏江郡明令禁止雇小工,这帮人背后恐怕有靠山。算了,不是我们该操心的。明天你继续看店,乔天跟我去招工。”
阿顿生翻过一页,“然后是铺子里的存货,现在有麻布三百匹,棉布三百匹,绸缎二百匹……”
“绸缎?”裴晓乾讶异。
“嗯,乔家买了绸缎庄之后说那些绸缎卖不出去,也不值几个钱,就全都送回来了。”
裴晓乾心想,真不愧是大商户,几百两银子都是小钱。
乔天道:“为什么要卖掉绸缎庄?”
阿顿生道:“因为生意不好,赔钱。”
“为什么会赔钱?”乔天好像更不明白了。
阿顿生支支吾吾解释不清。
“因为东家太傻。”
“……”
裴晓乾无所谓道:“奇怪吗?生意做不好难道不是我爹的错?以为绸缎这种东西是谁都卖得起么?”
阿顿生叹气,“少爷,你这么说老爷是不是不太好?”
“嗤,”裴晓乾冷笑一声,一边胳膊斜搭在椅背上,懒洋洋地往后靠着,神情冷淡,目光里带点轻蔑,“绸缎的花样选得那么难看,还定那么高的价,想钱想疯了。结果怎么着,把家底儿都赔进去,堆在仓库里给老鼠磨牙,给他亲儿子留个烂摊子,自己得道升仙去。”
乔天的视线一直落在他脸上,问道:“你怨老爷?”
裴晓乾闻言又懒洋洋地翘起唇角,“我怨他?他也配让我怨?”
“咳咳,”阿顿生适时打断自家少爷的大逆不道,“少爷,我存货单子还没念完。”
“唔,你继续。”
明亮的烛火映着他的侧脸,温暖,柔和。
乔天望着他,眸中闪过不明的意味。
33、裴晓乾(三)
裴晓乾是个很特别的生意人,他不是等有生意了才去做,而是做好所有准备,然后等客人上门,然后就没他什么事了。
甩手掌柜说的就是他这种。
他为杂货铺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为了赚钱,但是他又仿佛不关心最后是不是能赚到钱。
就好像,哪怕裴家已经穷得叮当响,哪怕明天就要到街头要饭,裴晓乾也能从容不迫,撩袍摆碗席地一坐,开口唱个凄惨的曲儿,不管别人是不是承受得住。
乔天早在茶坊遇见他的时候就知道这人的脾气有多古怪了。
裴晓乾背着手在前面慢悠悠地走。
月庙街的市集非常热闹,而且连贯三条长街的交叉口,摊贩店铺几乎把街道占满,车马很难通过,来往行人更是多如牛毛,比肩接踵。
裴晓乾顺着墙根儿走,倒也没有感觉很挤。
月庙街唯一不是商铺的地方就是月庙,本来吧,它也许不想开在集市上沾染俗世的污浊之气,但可惜的是那些商贾不这么想,怎么折腾怎么混乱怎么来。
于是月庙就显得孤零零的,很是不伦不类。
“少爷,我们要找什么样的?”乔天看他似乎漫无目的地左右张望,便开口问道。
裴晓乾转过脸,“带钱没?”
乔天道:“带了,要买什么吗?”
“买点熏香和染料,”裴晓乾跟他并肩走,解释道,“那些绸缎在店里摆了那么久,现在除了贱卖根本没办法脱手,所以只好另辟蹊径了,比如说熏上香气,然后把实在太难看的重新染一下颜色。”
乔天很感兴趣的样子,微微侧过身,离他更近,“这样就好了?”
“这只是第一步,”裴晓乾顿了顿,懒得多说了,“反正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喏,看见没,那家香料铺和对角那家染坊都是老字号,等招完工就过来买东西。”
两个人又是走走逛逛,裴晓乾还时不时上前问问价,约摸过了半个时辰,总算是走到了散工聚集的巷子口。
裴晓乾绷着一张脸,“你去问还是我去问?”
不得不说,汗臭味有一点点浓。
乔天忍笑,道:“我去吧,要什么样的?”
“不那么臭就行。”
乔天便往巷子里走,嘴角始终挂着笑,两边靠墙蹲着的散工纷纷抬头看他,但没有人迎上前说话。乔天看了一圈,问了几个人,就挑到了合适的三个短工,领过去给裴晓乾看。
裴晓乾点点头,略带探究的目光从乔天身上扫过,后者回以温和的笑容。
招到了人,买好了熏香和染料,一行人准备打道回府,结果走着走着,裴晓乾又不走了。
“少爷要进去转转?”乔天抬头看了看横匾上“月庙”两个大字,有点无语。
裴晓乾一挥手,“大家在树底下歇歇,我一会儿就出来。”
据说宜元尚未建成时盛月湖畔就已经有了月庙,后来很长一段年月里都叫月老祠,潦倒得连个正门都没有,直到有了这条月庙街,商人们捐了香火钱,才好歹整出些庙堂的模样。
月庙一年四季门庭若市,门前闹市,大家都见怪不怪。
乔天踏进大堂的时候,裴晓乾正抱着胳膊斜睨桌子后面的老头儿。
“少爷,还不回去吗?”
裴晓乾纹丝不动。
老头儿撑不住了,为难道:“公子,我是算姻缘的,你怎么能让我算财运?我不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