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晓乾第三次朝阿顿生望过去,终于斥道:“你看什么呢,乔天脸上写着账还是开了朵花?就不能专心点。”
阿顿生委屈地望了他一眼,低头算账。
乔天装作没听到似的,一直伏案抄写,时不时拨两下算盘,只不过眼里浮现出一抹笑意。
“阿顿生,后院租出去两个月,账可收齐了?”
“收齐了。”
“租户是做什么的?”
阿顿生挠头,“好像是做烟草,也倒腾些茶,倒都是上等货,怪不得不嫌租金贵。”说罢又补充一句,“当然,咱家房子也很好,贵点也应该的。”
裴晓乾面前摊着一张白纸,他微低着头,垂眸,敛容道:“存货清仓,绸缎卖完,工钱结算,再给月庙那算卦老头封个赏,剩下一百三十七两二钱八十八文,再加上租金,总共一百六十二两二钱二百八十八文,唔,好吧,我添十二文,凑成三钱,阿顿生,你再添一百文,好了,现在有一百六十三两,各位,有什么想法?”
“……”阿顿生弱弱地问,“为什么我要添一百文,而你只要十二文?”
“因为我是少爷。”
“那为什么乔管家不用添?”
“因为我是少爷。”
裴晓乾歪头,“还有疑问吗?”
“……没了。”
乔天搁笔,笑道:“少爷想用这些钱做什么?”
裴晓乾就那么个懒散的姿势,想了一会儿,忽然道:“明日是六月几日了?”
“六月初三。”
裴晓乾伸个懒腰舒展一下身体,而后打个呵欠,他又困了。
“做什么……做什么呢?”他歪着脑袋,手指轻轻搓了搓下巴,“你猜猜?”
“我猜?猜不到。”乔天轻笑,“不过少爷要做的事,肯定会赚钱就是了。”
阿顿生鄙夷地看他一眼,明显就是在哄人。
裴晓乾摇头一笑,“乔管家甚得吾心啊。”
阿顿生:“……”
也许他失宠就是这个原因?
乔天没再往下接话,眸中光影明灭,异常深邃。
35、裴晓乾(五)
赚了钱要做什么?
当然是继续赚钱。
裴晓乾领着人去了以前杂货铺进货的地方,庆源商行。由于宜元城来往商贾太多,价高价低十分容易发生矛盾,本地商人联合起来办了个商行,就在衙门斜对角,行商散户都可以来此挂名,将所要买进卖出的货物大概交代一下,然后等本地商人通过商行来谈生意就行。
这就方便了像裴家这样的小商户寻找货源。
庆源商行自己并不贩售货物,店里布置得更像个茶馆。大堂里七八张桌子一摆,三两个人坐着聊天,楼上还有雅间,连谈生意的地方都给你准备好,简直是贴心。
裴晓乾进门就找了个地方坐下,让阿顿生去问伙计要商货清单来看。
乔天给他倒茶。
后者十分自然地四下里扫视一圈,语出惊人,“庆源商行要是用来赚黑钱,就真的太方便了。”
乔天倒茶的手一顿:“……”
裴晓乾低声道:“手里握着那么多消息和人脉,随便牵牵线就是一笔钱来去,如果不追问两方身份,也没人查验货物,那究竟是不是黑钱也就没有分别。”
乔天无语。
裴晓乾别有意味道:“你可知商行背后领头的是谁?”
“……谁?”
“乔家,咱们隔壁。”
乔天沉默了一下,似有不解,“少爷,你跟乔家有过节?”这么在背后抹黑人家。
“唔,算是吧。”裴晓乾敷衍道。
阿顿生拿了清单过来,他们人手一份开始翻看。
之前裴家杂记主要售卖一些本钱低廉、货源充足的寻常杂货,比如棉麻布匹、砖瓦石泥,还有些便于存贮的干货,像是各类坚果或者调味香料之类的,本地货也有,外面行商的货也有,还真是有够杂。
裴恪孝明显不懂怎么做出一家招牌,净弄些街头巷尾随处可见的东西。说白了,客人要买,遍地都是,干嘛非要上你家来?进货也不挑拣,行价高低也不打听,怪不得一直赔,后来也没见多少起色,勉强维持着不倒。
阿顿生看得犯晕,“少爷,我们买什么?”
裴晓乾沉吟道:“你们有没有什么看中的?”
阿顿生又走马观花地翻了翻,迟疑道:“照以前的买不可以吗?”
“嗯,”裴晓乾头也没抬,随口支使他,“你去把这几份单子的钱和茶水钱付了,咱们去集市上转转。”
阿顿生挫败,乔天掩饰着咳了一声,引来前者狠狠瞪他。
“还不去?”裴晓乾手指敲敲桌子。
阿顿生垂头丧气地去付钱。
宜元城虽然不大,但集市着实不少,不过大多都在盛月湖附近。
裴晓乾背着手,仍旧是漫不经心的老样子,走走停停,东看西看,时不时拿件东西问个价,和摊贩或者店里伙计聊两句,乔天讶异于,他这么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少爷竟然和谁都能侃侃而谈,既不见过分的热络,也不是端着架子的生疏,而那些人也都有问必答,哪怕他从头到尾没有掏银子的意思。
“少爷平时也这么……”乔天一时找不出词来,“善打交道?”
阿顿生仿佛也是头一遭认识自家少爷似的,但又不愿意在乔天跟前失了面子,于是故作镇定道:“没见识的,少爷什么不会啊,比那些大户的公子哥好多了。”
乔天笑道:“你见过很多大户公子哥?你知道他们都是什么样?”
阿顿生还在想说辞,乔天已经朝裴晓乾走过去了。
“少爷,有主意了吗?”
裴晓乾放下一个素陶的碗,摇摇头,“没什么头绪。”他看见乔天脸上带笑,也不由地笑问,“捡钱了?眼睛在放光,嘴都合不拢。”
“有么?”乔天抹了把脸,“好点没?”
“啧,走开,少消遣我。”裴晓乾摇头笑笑,转身要往前走。
手腕却被拉住了。
“其实我老早就觉得,我捡到一样宝贝,一直以为是物有所值,现在发现,居然是无价。”乔天学着他那样歪头,轻笑,“少爷,你说我是不是运气特别好?”
裴晓乾好像明白又好像不明白,有些糊涂了,只好道:“无价的东西反而不值钱,谁都知道它是宝贝,没人出得起价,你只能摆在家里玩玩罢,这有什么好高兴的,乐成这样傻死了。”
“是是是,”乔天眼睛里闪动着莫名的光,熠熠生辉,“我也只想摆在家里的,谁也不给看。”
裴晓乾更加莫名其妙,嘀咕了一句,“神神叨叨。”
正当两人准备一同往前走时,身后不远处突然一声响起大叫——
“抓贼啊!”
一道人影迅速穿过人群,后面紧追上另一个人!
“啊啊啊——抢钱啊——”
裴晓乾听到第二声终于反应过来,接着就看到一串人冲了过去。
“这什么世道,非要喊“钱”才有人抓贼。”他摸着下巴啧啧称奇。
“……”乔天点点头,道,“可是少爷,被抢的是阿顿生啊。”
“所以……”裴晓乾慢慢地说。
“抢走的是我们的钱。”
裴晓干的表情僵住了。
乔天蓦地笑出来,“哈哈……没有,只是些散钱,银子在我身上,吓到你了。”
裴晓乾满地找板儿砖,“有砖没?我要拍死你。”
乔天朗声笑着,拉住他往阿顿生去的方向跑。
裴晓乾一边跟着他一边腹诽,这人越来越没规矩了。
要进的货最后定下来几样,都是裴晓乾挑的,除了有一般杂货铺都有的,还有些物美价廉的时新玩意儿——比如有一样刻有细致图纹的盛水小葫芦,用的是西域传来本地栽种的青皮葫芦种,入手略微滑腻,表面青翠浅淡,很适合当成摆件或者挂饰,裴晓乾请人将其中一半刻成镂空样式,把上回卖绸缎用剩下的香料放进去当香囊卖,另一半又削又磨做成似盏非盏、似炉非炉的样子,可以燃香,配上熏香一起卖。
裴晓干的点子多的是,他买进一批很便宜的厚纸盒子,外面画上些有趣的、成套的画,把各类干果按份例放进盒子里卖,既好吃又好看,还不贵。
但是阿顿生却没空来崇拜他们家少爷了。
他忙着干什么呢?
裴晓乾看他一眼,头疼地转过脸来。
“少爷,怎么了?”乔天立刻注意到,关切地问。
“我看见他就头疼。”
乔天顺着他伸出的手指望过去,默默吸了口气,默默转回视线。
阿顿生脑袋朝着窗外湛蓝湛蓝的天,突然露出一个憨厚的笑容,接着突然闭上眼咧嘴“嘿嘿”笑,突然又低头略显哀愁地长叹,叹过之后,突然张开口自问自答,一点听不清说了什么。
总之就是一种诡异的感觉,裴晓乾形容为——桃花飞来,砸晕了。
事情是这样的,那日,阿顿生苦追小贼跑过两条街,渐渐体力不支,眼看身后已无援手,而前路越来越宽,一股绝望涌上心头。
危急关头,凭空出现一根长长的、长长的、碗口粗的竹竿,横过街口,小贼刹步不及,直直地撞上去!。
“砰!”
晕倒在地。
阿顿生傻眼了,然后,命运中的那个女子翩然而至。
肩上扛着那根竹竿的姑娘被撞得摇摇晃晃,但片刻后她毅然稳住了,并且抹一把头上的汗,扭头看过来。
那一刻,阿顿生听到自己的心跳如小鹿乱撞,于是他捂住了心口,脸颊绯红。
“唉。”裴晓乾无奈,捏捏眉心。
乔天也无法,安慰他道:“没关系,还有我。”
裴晓乾闻言,玩味地打量他,“其实,我觉得你最近也不太正常。”
乔天面不改色,仿佛真的一无所知,“哦?哪里不正常?”
裴晓乾高深道:“自去领会,吾……懒得多言。”
裴晓乾开始觉得乔天有点不对劲,是在一个月黑风高大雨滂沱的夜里。
“轰隆——”
一道响雷惊破黑天。
“唔……吵死了!”
床上披着薄毯的人难得翻了个身,蒙住头。
“少爷?”
裴晓乾没睁眼,迷糊道:“乔天?”
“是我,”来人把毯子拽下来点,“很吵么?我听到你说话了,要不要起来喝点水?”
裴晓乾点点头,没动。
乔天坐到床边把他半抱着扶起来。
“?”裴晓乾掀开眼皮,用目光表达疑问——这货已经忘了他上一刻是点了头的。
乔天无奈莞尔,把水端过来凑到他嘴边,“喝吧。”
“……”裴晓乾哼唧,“不要喝。”
他这人有个毛病,睡着了比一般人要睡得沉,不过一旦在熟睡中被吵醒,言行举止就颠倒不一、无理可循,也比平时好哄。
可惜以往被吵醒的时候身边并没有人,所以裴少爷这一能耐,乔天可算是首位亲历者。
乔天把杯子放下,又听见他说:“水呢?”
这货俨然又忘了上一刻他是说过“不要”的。
乔天只好又把杯子端起来喂他喝水,毕竟他看上去没有一点要自己动手的意思,眼睛还是没睁开。
裴晓干的嘴唇碰到了杯沿,但是他摇头避开,哼哼道:“我说了不要喝。”
语气还特别委屈。
如此反复几遍,折腾来折腾去,这要是换作别人大概不耐烦得要死,可是乔天并没有,相反,他还扬唇浅笑,顺从地拿开杯子,凑近了看裴晓乾。
“不要喝水,那想要什么?”他的语气就像哄孩子,但是眼神很专注,也很认真。
裴晓乾咂咂嘴,“困。”
“轰隆——”
窗外又是一道响雷,震耳欲聋。
“吵死了!”裴晓乾骂了一句,立刻往印象中的毯子里钻。
乔天:“……”
他动了动胳膊,自然而然地把怀里的人搂住,互相依偎在一起。
“你究竟想要什么呢?”
他轻轻地在裴晓乾耳边问道。
裴少爷已经睡过去了,啥都不晓得,第二天起来还是一切如常,他只隐约记得自己把乔天耍了一通,有那么点过意不去,但是问起来,乔天却一点都没生气。
“少爷挺……可爱的。”
“……谢谢,你也很可爱。”
乔天这么“体贴”?好像不太能形容啊。什么人肯大半夜不睡被你穷折腾一番还毫不介怀的?
裴晓乾思索起来。
然后他就发现这个人平时对他的事情样样上心,件件亲力亲为,不假他人之手——嗯,当然,这个“他人”现在正日日一副痴汉相,少爷什么的都是过眼云烟——总之乔天对他未免也……太好了点。
算了,懒得多想,他的首要任务就是赚钱,身上还背着“卖身契”呢。
“阿顿生,过来。”
裴晓乾以他一贯的语气把痴汉叫回魂。
阿顿生的脸凝固在“惆怅”这一表情上,步伐沉重地走过去。
裴晓乾又觉得头疼了,别开眼。
“你知道作为一个男人该如何抱得佳人归吗?”
阿顿生老老实实回答,“不知道。”
“首先要当一个成功的商人,你知道成功的商人是什么样吗?”
阿顿生虚心求教,“什么样?”
裴晓乾幽幽道:“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
“啊?啥?”
“钱跟桃花运,一样不能缺。”
“……”
36、裴晓乾(六)
生意一旦步入正轨,银钱就会周转如流水,裴家杂记凭着点花哨心思和选货的独到眼光很快在月庙街立起招牌,渐渐有了回头客,回头客又变成熟客、常客。
裴晓乾完全放手不再管,只是在进货时指点两句,乔天和阿顿生便照着吩咐去办,运作有条不紊,账上的钱始终在涨,偶有滞停。
六月底,裴家的盈利已经攒够了三百两。
裴晓乾合上账本,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乔天道:“怎么,不高兴?”
“没有,”裴晓乾仿佛有些疲倦,垂眸,放轻了声音,“只是……”
乔天摸摸他的头发,揉揉额角,温声道:“有什么想说的,我都听着。”
裴晓乾懒洋洋地笑了,“这么好?”
“说罢。”
裴晓乾闭上眼睛,往后仰头靠住椅背,整个人都放松下来。
“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只是觉得,我爹这辈子第一件做对的事就是生了我,现在发现第二件,就是住进了宜元城,在这里做生意,才可以真的体会到,日进斗金、财源滚滚是怎样一种滋味儿。就像他那么浅薄无知、祖上三辈种地还自诩大户的市井之徒,都能在宜元城攒下万贯家私,可见宜元真是个好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