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蒙琢磨着县令大人这是在偏心自家人吧?不过温成庚确实是亲戚,对他偏袒无可厚非。
那么到底要不要听县令的话,待在归然呢?
十年如一日地当个县衙捕头,催催税,巡巡街,打几场群架,教训些不老实的人?
温成庚说过喜欢他,真的假的呢?
良蒙没有去找温成庚商量,他估计县令会直接让温成庚去蒙潼,以后回不回得来还两说。
如果温成庚真的喜欢他,肯定是会回来的。
但他却不想继续待在归然。
捕头的身份曾经令他很自豪,如今只令他倍感沮丧和无能为力。
离开归然,他有了一个强烈的念头。
为了一段似是而非的暧昧,不值得,但冲着温成庚这个人,良蒙感觉没有比这更好的结果了。
经历过这一遭,他直觉已经回不到以往的生活里去,也许是沧火族人的影响,让他勾起了少年时代的热血和梦想,人生这样短,不能囿于一个临海的码头就耗尽时光。
良蒙打算先逛一逛琅泊、腾泽和蒙潼,在衙门里这么多年,竟然没什么机会好好去转转,禹州郡也就这几个地方有名,然后他就去帝都,把羌凉逛个遍,再回到归然,远航出海。
温成庚临去蒙潼之前还来敲良蒙的门。
“进来。”
温成庚走进去在桌边坐下,良蒙还是半躺在床上看书,掀了掀眼皮。
“有事儿?”
“没什么,我要出门几天,来跟你说一声。”
良蒙看他神色坦然,便知道县令什么都没告诉他,这老实人又是个直肠子,肯定没往深处想。
“干嘛要给我说一声?”
温成庚:“……”
良蒙好整以暇地端详他的表情。
温成庚闷了半晌,才道:“你在跟我装傻。”
“……”良蒙悠悠道,“你是说我现在看上去很傻?”
“……”温成庚被噎得词穷了片刻,弱气地反驳,“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
“……”
老实人不吭声了。
良蒙勾起嘴角,啊呀呀,成哥也有这么一天,哦?
温成庚抬头看他,眼神透着股认真,语调沉沉的,显得颇为郑重,“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我的,但我不可能再对你跟从前一样,除非你成亲,否则我不会死心。要是你愿意跟我在一块,往后我们就一块过日子,我没什么能给你的,但肯定会好好待你,只是你不要装作不明白,无视我。”
良蒙脸色变了变:“……”
温成庚茫然。
良蒙:“噗……”
“……”
“你这么说就像在讨媳妇儿!”良蒙忍不住哈哈地笑他,“成哥你居然还绷着脸!你在讨债么哈哈哈……看你委屈得像被我欺负了似的,哎你怎么这么好玩……”
温成庚无奈,脸上不自然地泛红。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说出来又被你笑。”
良蒙乐了好一会儿,嘴角噙着笑,弯着眼睛,气定神闲地勾勾手指头,“过来。”
温成庚起身走近,良蒙又勾勾指头,他只好弯下腰。
“怎么?”
良蒙拽住他衣领往下一扯,仰脸亲了上去。
“……”
片刻之后,温成庚才回过神,良蒙在他耳边道:“行了,早去早回,我等着你。”
温成庚摸摸他的脸,心满意足地走了。
归然的夏天总是十分漫长。
海鸟在码头附近的林子里筑巢抚育雏鸟,每日都成群从码头飞过。近海鱼虾丰盛,然而到了休渔期限,渔民们也同商贩们一样出海打捞特产奇珍,关于风岐的谣言没了人管,更是传得五花八门。
好在众人口中的风岐岛地域狭小且航路遥远,归然默认那是自己的地盘就算了,收税什么的完全不必要。
真正的风岐反而被隐瞒了下来,县令上报时也没有多写,甚至于蒙潼商贾参与其中的事情只字未提,不得不说,人活得久确实能将世事看得更明白。
良蒙无事便跑到码头僻静的角落处吹风。
他反复把玩着那串项链,就像小时候那样。
温成庚已经离开了十天,说实话,他等得有点没耐心了。
什么破案子,这也不能说那也不能说的,结个案有那么难?!
全衙门的人都看出来良蒙越来越暴躁,臭小子们躲得远远的,县令大人硬着头皮找他。
“这个……要不本官请夫人为你说门亲事吧?”
良蒙面无表情。
50、良蒙(十)
温成庚回来那天,刚好良蒙出门巡街,是以没有立即见到他,等巡完街回来,良蒙走进院子,就看见个人蹲在自己屋门口。
“成哥?”
温成庚抬头看他,脸上竟是满满的疲惫和倦怠。
“怎么了?”良蒙走过去,摸摸他的脸。
温成庚沉默良久,道:“我想离开归然。”
“……”
良蒙后退一步,沉声道:“你什么意思?”
温成庚站起身,一手拉过他,良蒙稍微挣了一下没挣开。
“我在蒙潼查到一些事情。”他的语调很慢,但仿佛是下了很大决心,“那些蒙潼商贾是受郡府主使,暗中收买亡命之徒,意在收服沧火族,占据风岐,然而他们各有私心,有人主张讲和,有人主张动武,后果就是蒙潼水师不肯为郡府效力,郡府便将沧火族栽赃为海寇,迟早,沧火族会被覆灭。”
良蒙无言以对,他紧紧握住温成庚的手。
温成庚道:“我无力改变什么,我是归然的子民,但我也无法对你的族人下手,如此一来,蒙潼那帮人很快还会来对付我们。”
良蒙垂眸道:“你想让我如何?”
“跟我一起离开。”
“……”
温成庚揽住他,下巴抵在他肩上,苦笑,“这是唯一的办法,无论如何你不能有事。”
良蒙琢磨着,以后难不成要风餐露宿?
“阿蒙。”
“你要对我刮目相看?”
“……”
“用我帮你刮吗?”
温成庚道:“你到底跟不跟我走?”
良蒙挑眉毛,“走呗,成哥那可是大侠,肯定罩得住我。”
“……”
两人去辞行的时候,县令大人已经有所预料,丝毫不显得意外。
“想好了?”
“嗯。”
他们没有多做解释,毕竟县令是长辈,也深晓个中利害,总是向着自己人的。
“你们要是辞了衙门的差,难免惹人猜疑诟病,”县令慢条斯理地捋一捋自己的胡子,“不若就说休假,本官在任一日,就给你们留着捕头的位置,外头不是那么好混,县衙不大,好歹算个退路。”
良蒙和温成庚简直被感动了。
“在外游历,多给本官长点脸,要是丢了人,可千万别跟县衙扯关系。”
“……”
县令想了想,没什么不妥,很满意,拿出一封信,“本官与琅泊的县令有些交情,他家在邻郡洞流城有个镖局,这是他给镖局总镖头的信,你俩可以考虑去看看,谋个去外的差事。”
二人谢过,然后去找捕快们告别,巧的是大部分人都出门了,只剩下肖仲安。
知道了他们的来意,肖仲安惊得下巴掉在地上。
“不干了?”
良蒙抱着胳膊,扬着眉毛,理所当然道:“是休假!”
肖仲安无语,“老大,你休假干嘛要跟成哥一起休?”
温成庚正在给马套上鞍子,闻言看过来。
良蒙抬头望向远方,表情高深莫测,“我们要遍寻天下,求教至高武学,将来为归然的繁荣昌盛尽绵薄之力,这是身为县衙捕头的一种责任,一种境界,你还小,不懂,等你有一天坐到我们这个位置,你就会明白我今天所说的一切。”
肖仲安嘴角抽搐。
温成庚莞尔,“我们俩不在衙门的时候,你们都提起精神来,好好做事,为县令大人分忧。”
肖仲安拍拍他的肩膀,低声道:“行了成哥,不就是出去玩么,再说就假了,我懂的。”
温成庚:“……”
良蒙暗自摇头,特么的老实人说话就是受欺负啊,这帮小子个个不是省油的灯。
竖日清晨,天光微曦,两匹马由人牵着,慢慢踱出县衙的角门。
这个时候,街道上仍然安详静谧,但码头已经有人在走动。去往远方的巨大船舶尚未起航,一箱箱的货物正在装舱,海风和缓,海水清亮,一线云霞蔓延出胭脂一般的颜色,耀眼的金光从缝隙处漏下,海天壮阔,成群的白翼海鸟掠过树梢,向未知的遥远海面飞掠。
良蒙与温成庚骑在马上,长久地伫立在栈桥边。
一块几人高的海岩卧在草丛里,上刻“归然”两个朱色大字,笔力遒劲而张狂。
温成庚道:“走吧?”
良蒙勾起嘴角,应道:“走。”
大概每个会点功夫的男孩子都憧憬过自己成为江湖大侠浪迹天涯锄强扶弱的时候,但是到最后实现梦想的寥寥无几,倒不是说功夫有多难学,而是……
大侠能当饭吃么?
“两位这是打哪儿来?”
茶倌儿殷勤地倒上茶水,汗巾一搭随口问着。
良蒙把兜帽摘了,含糊道:“从西边来的,你们有什么吃的没有,上点来。”
“有些酸饼,是咱沔东的特产。”茶倌儿招呼着给他们拿吃的。
温成庚道:“沔东就离陶城不远了,这批货走得这么慢,可算是到了。”
良蒙叹气,伸懒腰,“累个半死,不行,回去让臭老头加钱!特么的走个镖能去半条命,不人道。”
温成庚凑过去给他捏捏肩膀,良蒙哼了哼。
他们离开归然之后绕过蒙潼,直接去了洞流城,镖局的总镖头看他们十分满意,净安排运送一些轻便但贵重的东西,或者雇给富贵人家走商,出门一趟就一两个月,光赶路就能把人累死。
这一趟是跟着羌凉的商队送货到邻国娄沔的陶城,顺便将一个木盒子交给陶城来接镖的人。
商队走得慢,还有其他镖师看着,两个人受命先行到陶城交镖。
“傍晚就能进城,不过约好的日子是在明天,我们是在城外露宿还是进城找个客栈?”
良蒙拈了块糕点吃,吐字不清。
温成庚想了想,“进城吧,虽然人多眼杂,但也比城外安全。”
“嗯,行吧,听你的。”
入夜,陶城宵禁甚严,客栈早早就打烊,连出门吃个夜宵也不能。
“这是什么世道……”良蒙歪倒在床上,百无聊赖抛盒子玩,“老子是羌凉来的客人懂不懂?不说好吃好喝招待着,晚上连门都不让出!为了一百两银子爷的待遇可是一落千丈,浑身都特么碎成渣了……”
温成庚闻言挨过来,“碎成渣了么,我摸摸……”
“哎哎卧槽……”
“咚!”
突兀的一声闷响。
良蒙下意识问:“床塌了?”
温成庚无语,“那你躺着的是什么?”
两个人不说话了,过去良久,门外再无动静。
“我去看看。”
温成庚直起身,走到门边,凝神听了听,伸手拉开半边门,走廊上狭窄,昏暗的夜灯照亮了不大的一片地方,左邻右舍都关紧门,地上什么也没有,刚才的声响也不知道是什么重物砸在地上了。
“呼……”
屋里的烛灯倏忽一灭,温成庚心下一凛,猛地关上门——
“砰——”
“卧槽!”
黑暗里良蒙呼喝,紧接着刀兵相向,火星点点四下飞溅。
温成庚抽出桌上的佩刀上前解围,良蒙退开少许,火折子一亮,才看清刚才突然出现的人影是个黑衣人,半开的窗外还有道影子,利刃正直刺而入。
“什么东西……”他嘀咕着抽刀加入战圈,顺手往窗外掷去匕首,窗外的人影掉了下去。
温成庚劈中了黑衣人两刀,那人自知不敌,撒了把粉尘跳出窗户逃了。
“别追!”良蒙赶紧喊。
温成庚掂着刀去找灯,把翻倒的灯重新点上,屋子里亮堂起来,看样子有些乱,好在没什么损毁。
良蒙问他:“受伤没?”
“没,你呢?”温成庚过去拉着他在床边坐下,“仔细看看。”
良蒙拍了拍衣服,上面都是粉尘,他把刀放下,没好气道:“咳咳……干嘛要撒灰啊,弄得多脏,这下怎么睡?”
温成庚无奈,看他没事,松口气,“东西都还在吗?刚刚怎么回事?”
“八成是劫镖的,”良蒙摊开手,“喏,盒子没了,灯一灭就被抢走了。”
温成庚神色严峻起来,“看来这东西很重要,对方查过我们,一直跟踪,刚刚还想灭口。”
“呵,了不得,”良蒙仰躺下去,兴味索然,“我特么就知道臭老头想整我们,别的镖师一年到头就打两次劫匪,我们一出手就碰上不明人士!我要加钱,一定要加钱,不加钱这日子没法过了……”
“好好好,加钱,”温成庚温声劝着,在他耳边道:“东西没丢吧?”
良蒙眨眨眼。
但事实证明老天爷这次想玩场大的,到了交镖的日子,两个人等了整整一天都没见着半个人影,不死心一连等了三天,商队都要启程回羌凉了,还是没人来接镖,劫镖的也没来。
“这是有多复杂的内情啊,都抽不出个人手来搭理咱们一下吗?”良蒙换了个姿势趟在床上,抱怨,“天地良心啊,只是打个酱油而已!”
温成庚道:“明日我们就随商队回去吧,把镖交给老头子处理。”
良蒙刚要张嘴说什么,门外突然“咚”地一声闷响!
“又来?”良蒙沉痛道,“开门去!让他滚!”
温成庚忍不住笑,过去开门,一个人扑倒在门边,浑身是血。
“……”
良蒙眼疾手快锁上门窗,温成庚大概查看了下,倒了杯水来喂。
“醒醒?”
这人晕晕地醒过来,看打扮应该是娄沔人,一把抓住温成庚的衣服,虚弱道:“我是接镖的人……”
“可有凭证?”良蒙道。
那人从怀里摸出一块私印,正与镖契上主顾盖的印相同,良蒙也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拉过那人的手腕,用私印沾了点血盖在纸上,满意道:“行啦,东西给你,另一半赏银呢?”
“……”
那人面如死灰,上气不接下气,“我们……与那些人拼了几日……只剩我……务必把此物交……给……凤沔的章吉……这印给你们……务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