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是撞鬼了?
良蒙腹诽着,在周塘老市的市集边缘寻了个干净点的地方坐下。
“走累了?”
温成庚走过来问。
良蒙怎么都觉得别扭,好像他已经弱到要靠别人照顾一样,但他也摸不准温成庚是真担心他还是揶揄,所以含糊道:“不累,怎么了?”
温成庚没计较,抹了把汗,“回去说,这事得往上报。”
往上报就是要告诉县令了?良蒙撇撇嘴,心想你不告诉我我也要弄明白。
肖仲安颠颠儿地跑到跟前,大咧咧地说:“头儿,我发现这里边的摊贩我都不认识,以前挺熟的几个都没来。”
良蒙心里没底,但还是镇定道:“没关系,咱们回衙门说。”
奇怪,最近老是要回衙门才能说话。
归然县令年近六旬,平日里都是一副和和气气的长辈做派,临海民风淳朴彪悍,出了什么纠纷由他时不时和稀泥,恰好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温成庚一回衙门就去找县令,良蒙不吭不响地跟在后面。
县令左右无事,正在书房教小孙子写字,见他们来了,就叫丫鬟把孩子领去别处。
温成庚道:“大人,我有要事禀报。”
县令看他一脸严肃,不由地奇怪,“可是有什么大事?”
“正是。”
县令看看站在后面的良蒙,更奇怪了,“与你二人有关?”
“正是。”
周塘老市是一起去查的,温成庚并不想撇开良蒙。
县令摸摸胡子,迟疑道:“我也不是迂腐不通情理之人,看你们从小长大,何种品性一清二楚,若是你们已经过深思熟虑下定决心,我也不会阻拦。”
温成庚:“……”
良蒙:“?”
两人俱是迷惑不解,县令看他们的神色,自以为话说得太委婉,于是明明白白地撂了话,“我不会阻拦你们两个在一起过日子。”
温成庚:“……”
良蒙:“……?!”
温成庚一直以来严谨端正的表情也撑不住了,“大人,我要禀告的是近段日子周塘老市的问题。”
县令一惊,反应过来,只因为他最近总在想这件事,结果一看到他们俩就往那方面想,赶紧咳咳两声,接下去道:“说吧。”
温成庚道:“周塘老市多贩卖海产,特别是远海的一些珍玩,但近日那些小一点的商铺有七八成都关门歇业了,店里连人影也不见,市集上的小贩锐减,且大多脸生,我们巡街之后觉得这其中有古怪,不得不详细禀告。”
县令沉吟道:“查到什么了没有?”
“有一点线索,”温成庚说到这里顿了顿,“我听到有不少人在提‘风岐’这个地方,据说是新发现的第十二个岛,归然的许多商人都慕名前往,是以关门歇业,连不少打渔的都去了。”
“第十二个岛?”县令和良蒙都是愕然。
县令看过不少蒙潼的地理志,自然也清楚九洲十二岛的说法多半是不实的,这下突然冒出来个风岐岛,他觉得十有八九也是谣传。
“这件事不能拖,务必要查清楚,”县令很快做了决断,“你们二人再去打听打听风岐岛的事情,问明方向,最好能出海去一趟,是真是假,都不能让人钻了空子。”
的确,如果真有第十二个岛,禹州郡建了这么久也没发现,实在说不过去,但要是没有,这谣言背后万一有什么圈套,或者有人借此生事,那还真是棘手。
良蒙道:“就我们两个去?是不是再加点人手?”
县令给他使了个眼色。
良蒙:“……?”
县令叹口气:“这是个机会。”
温成庚:“……”
良蒙:“……?”
县令正色道:“去吧,等你们的好消息。”
良蒙嘴角一抽,这话怎么听怎么觉得不对劲。
温成庚道:“咱们什么时候出海?”
良蒙抱着胳膊偏头瞅他,“你还真信啊?”
温成庚无奈道:“不然怎么着,那帮人传得有鼻子有眼,不亲自去一趟你能放心?”
良蒙不以为然,“那就后天去吧。”
温成庚的表情一下子变得非常严肃,“后天不行。”
良蒙翘起嘴角,“那成,就后天,劳烦你打听清楚路啊。我腿脚不利索,要养伤。”
两人对视,眼神仿佛带着火星。
“你非要跟我对着干?”
“冤枉啊。”
良蒙没什么诚意笑。
温成庚憋屈着一口气走了。
43、良蒙(三)
温成庚很快打听到风岐岛的行船路线,回来和良蒙商量出海事宜。
良蒙的脚差不多好了,不过他还是能不下地走就不下地走,以致温成庚进屋的时候,他仍然坐在床上看书。
“脚还没好?”温成庚意外道。
良蒙瞥他一眼,把书放下了,“好了,你要不信咱俩过两招?”
温成庚向来肃正的脸上显露出些微的尴尬,倒是让良蒙觉得新奇,原来这货还能做出这么复杂的表情。
温成庚在矮桌旁边坐下,目光扫视了一圈也没看见茶壶茶杯,只好把手放到腿上,他最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要跟良蒙说话的时候总有点莫名的紧张,现在想掩饰也没条件。
他道:“周塘的人都在传这件事,大约是觉得在风岐背着衙门能些捞油水,再不济也可以偷税。”
良蒙哼了哼,“想得挺美,不过是被那些蒙潼的商户打压,做大宗生意没门路,寻思着另辟蹊径罢了。”
温成庚点点头,没什么好说的了,是以室内一阵沉默。
良蒙发现他还从来没有和这人安安静静地待上一会儿过,他以前总是觉得温成庚不苟言笑是在端着架子,如今看来,俨然就是这种性格,不善言辞,也不喜欢多说。
他眼光余角瞄到温成庚放在腿上的手正不自觉地微微搓着手指,又对这人有了点新的认识。
原来两个人的情绪都差不多?心平气和地相处就不自在,但也不愿意每每针锋相对。
良蒙不以为然,主动打破了沉默,“出海的船找好了吗?”
温成庚道:“找好了,最近出海的人良多,船行居然排了去风岐的班次,看我要去,支支吾吾不肯买账,我找他们管事的单独聊了聊,才松口。”
良蒙:“……”那管事的还好吧。
“明日卯时,我们去码头寻船。”温成庚停顿一下,“你没问题吧?”
良蒙点头,“嗯。”
说实话,有时候为了查案,那真是上刀山下火海,好在归然还算风平浪静,一年到头也出不了几件大事。
卯时,码头已然天光大亮,遥遥的海平线上,朝霞缓缓泛出胭色。
两道修长的人影伫立在清凉的风中。
良蒙:“……”
温成庚:“……”
良蒙手臂一横,拽过温成庚的衣领,似笑非笑,语气轻柔,“成哥,船呢?”
温成庚:“……”
良蒙磨牙,温成庚的表情十分十分地复杂,“呃、呃……我也不知道这是……”
良蒙放开他,“好了!打住!”
温成庚憋屈地噤声。
良蒙拐着他就走,清晨的码头上还没什么人,但这个时候渔民们应该已经出海了,他们七拐八拐找来找去最后终于瞅见一条不大不小半旧不新的船。
良蒙叹口气,其实也不怪温成庚,虽然这人办案时手段凌厉,心思敏锐,但骨子里还是个老实人,对于一些人情世故和利益牵扯不大清楚。
他们俩都在衙门里共事这么些年,温成庚为人口碑很好,但人缘却远远不及良蒙。
既然是船行先行失了约,那借条船出海应该也没什么吧。良蒙和温成庚背着三天的干粮和水,还有一些出海要用到的东西,就摇着橹缓缓离岸。
半个时辰后——
良蒙狐疑道:“哪边是北?”
温成庚左右看看,茫然。
良蒙木着张脸,根据太阳的位置判断了个大概,温成庚默默地摇橹,小船轻快地向前驶去。
两个时辰后——
原本晴朗无垠的天空渐渐被迅速游移的云朵遮掩,阳光疏漏,映照出极远方的海平线已经不知不觉染成了墨色,风大了许多,划过耳边呜呜作响。
海水的腥味越来越重,海面下隐约可见成群的鱼朝深水处游去。
两人一开始没注意到,埋头专注地划船,等听到细微的响动时,铅云正朝着归然的方向蔓延。
良蒙傻眼了,“这是要变天?”
水流加快,且海浪一波高过一波,小船前后不过三丈长,一丈宽,随浪潮起伏飘摇,船身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又淹没在风朗声里,听不真切。
温成庚有点意外,蹙眉道:“我们要回去吗?”
良蒙张望着,嘴里说着,“来不及了,你没看到码头那边也黑了吗?这附近应该有岛,我们停靠一下,争取挨过去。”
温成庚像是想到了什么,犹豫了片刻,“听你的。”
归然既是个港口,出海之人繁多,近海的地图当然绘制得十分详细,良蒙和温成庚买了三家的地图,对比着看,以免弄错。
“轰隆——”
忽的一道闪电劈开浓云,惊天动地!风雨即刻而来,豆大的雨点砸在船上,噼里啪啦响个不停,几乎是转眼间就响成一片。
良蒙暗骂一句,指了个方向,“那边有个礁岛,快划过去!”
两人全力划水,不顾身上被淋得湿透,也没再说话。
天地茫茫,风高浪急,木船在海面上艰难前行,海水和雨水哗哗地灌进船舱。
良蒙的眼睛被雨帘冲刷着快要睁不开了,但他也没功夫抹把脸,憋紧一口气奋力摇橹,浪头从船后面卷过来,小船被高高地掀起,良蒙猛地一拍舷侧,船尾一歪,堪堪稳了一瞬,倒是被海浪冲出去很远。
良蒙回头看,黑云压下来,模模糊糊似是搅成一个漩涡,正对着下方的海水冲天而起!惊雷忽闪,海与天之间卷起一道骇人的水柱,扭曲着疯狂旋转,驱策海面立起十余丈的水墙,如千军万马般咆哮而来!
那场面极为壮观,世所罕见。
良蒙瞳孔一缩,这种风暴他只听老水手说过,叫“龙吞海”,若是靠近海岸,非蒙潼的城墙不能抵挡。
温成庚也回头看了一眼,赶紧继续划船。
良蒙倒觉得划船没什么用了,就算找到那个礁岛,也没多大可能躲过去。
他放弃了摇橹,扑过去大力拽住温成庚的衣襟,吼道:“别划了!没用的!”
小船晃来晃去,犹如一片树叶支离破碎,良蒙也被甩得左歪右倒,差点要抓不住。
温成庚一手揽住他,像是完全不理解他的想法,甚至说出来的话还带着他自己也没意识到的愤怒,“你想等死?!”
良蒙刚张嘴要反驳他,一个浪头打过来,灌了他满嘴,下意识松了手咳嗽,被水冲着向船头撞去,温成庚扔了橹,眼疾手快地扒住他,紧紧地抓住他的肩膀。
“你不能死!”温成庚也吼道,“我不会让你死!”
“……”
良蒙好险一口气没上来,这货怎么说话呢,呸呸,不吉利。
“这么点风浪就把你吓着了?”良蒙哆嗦着吼回去,“你特么的划船有个屁用,我们离风眼还远着呢!顺着浪被推开就没事了,你给我长点脑子!”
温成庚懵了一样看着他,没撒手。
船上有备用的缆绳,良蒙拖过来在自己腰上捆了两圈,又围着温成庚捆了两圈。
“抓紧了,咱们不能分开!”
他吼完又被灌了一嘴的海水,赶紧吐出来。
温成庚拍拍他的背,两人紧挨着坐在船里,艰难地控制着船不翻,好在他们会点功夫,有力气。船被水冲得七扭八歪,不辨方向,好在快如飞梭,始终离风眼远远的。
温成庚抱住良蒙,后者又被海水呛着了。
风声小了些,大概是因为离得越来越远,海浪也不再那么迅猛,小船总算平稳了点。
良蒙缓口气,就听到温成庚在耳边道:“其实……”
其实什么呀,吞吞吐吐的……良蒙横他一眼,示意快说。
温成庚蹙眉,神色惭愧而又郑重其事,“其实,我前天就想跟你说这件事,因为这段日子事事不顺,就去找人算了算,说我本月忌讳颇多。”
良蒙:“……”
“你说要出海,我就想起来了,”温成庚沉吟半晌,终于痛快道,“我今天不宜出行,有血光之灾!”
良蒙:“……”
温成庚有一丝忐忑,“我没想到这么准。”
良蒙:“……不算准。”
“嘭!”
良蒙动动手腕,幽幽道:“现在准了。”
温成庚结结实实地挨了他一拳,捂着一边脸,嘴角带血,因为没防备,也就完全没招架,一时疼得说不出话来。
“咚——”
船身猛地晃了一下,像是狠狠地撞上了什么东西。
船底的木板被撞裂了一道长长的口子,海水立刻就冒出来,转眼没到脚踝。
“触礁了。”温成庚叹气。
“……”
乌篷外面的雨倾盆而下,天还是黑的,依稀能辨出海岛礁石的轮廓,海浪平息了很多,两人早已经不知道被水流带到了哪里,举目望去,在视线所及的尽头,似乎有一座山。
有山就是岛了,没办法,弃船游吧。
良蒙那个气啊,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掐他,“你特么的霉运这么重还出海?!”
温成庚“嘶”地倒吸口气,小声道:“是你非要今天出海的。”
良蒙恶狠狠道:“你还说。”
温成庚憋屈地不吭声了。
半个时辰后。
两块一丈长的木板一前一后顺着潮水靠了岸。
“阿嚏!”
良蒙抱着胳膊,海风夹着大雨一吹,冻得他直哆嗦。
温成庚想去揽住他,又不太好意思,最后挠了挠头,把外衣脱下来罩在他肩膀上。
“这样好一点。”
良蒙无语。
温成庚半牵半扶着他往狭窄的山道上走,海岛的山岩受多年海水冲刷,洞穴不少,两人互相搀着找到一个比较深比较背风的山洞,用洞里的一点干草生了火取暖。
温成庚看了良蒙一眼,轻咳两声。
火光映着他们的脸,比起外面的风雨,更显温暖。
温成庚又咳了咳。
良蒙莫名其妙,“你着凉了?”
温成庚稍稍别过脸,“那个……衣服都湿透了,还是脱下来烤干吧。”
良蒙狐疑地打量他一眼,“那你扭捏什么?”
“……”
44、良蒙(四)
温成庚肃正的脸上面无表情。
良蒙“嘁”了一声,自顾自用捡来的树枝在火堆旁边搭起架子,把外衣中衣里衣都脱了,摊在架子上烤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