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成庚默默地如法炮制,然后坐在良蒙对面,望着地面发呆。
外面的雨还在下,乌云散了些,但天色是真的黑了。
两个人出来带的干粮和衣物早都不见了,水囊早不知甩到哪里,还有地图和远望镜什么的,好在捕头的佩刀一直牢牢拴在腰间,腰牌也还在,还有一点散碎银两,这时候也没用。
良蒙脱下靴子,倒出来一滩水,赶紧放在旁边晾着,将赤脚伸到火堆跟前,皮肤都泡得发白发青。
“喂,鞋脱了晾到一边去。”良蒙搓搓手,提醒道,“检查下有没有受伤。”
温成庚看他一眼,照做,片刻后闷声道:“没有。”
这山洞背风,干燥且温暖,地势稍高,雨水灌不进来,角落里有不少枯草垛,附着点看不出色泽的毛发,但没有味道,估计以前是个兽窝。
良蒙思量了一圈,道:“我们得找水喝,你有没有什么东西能盛水的,接点雨水备用。”
温成庚拿起自己一只鞋晃了晃。
“……”
这也太特么的重口了。
良蒙叹气,“从来没跟你一起办过案,第一次就出意外。”
温成庚道:“以后多合作就习惯了。”
“……给你算卦那人还在吗?”良蒙真诚地望着他,“我也想算算怎么避灾。”
温成庚半晌不吭声,最后道:“抱歉。”
良蒙本来被霉运窝了一肚子火,听到他这句之后莫名其妙就心情好转了,嘴角悄悄弯起来,“算了,也不关你事,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挡不住的。我们现在还是想想怎么回去吧,地图丢了,我不识路,你认识路吗?”
温成庚摇头。
良蒙莞尔,“你也有这么狼狈的时候啊,成哥?”
温成庚发现了一点端倪,良蒙好像只要看到他吃瘪就会有点小得意,心下不禁暗笑,怎么和小孩子似的。
在他的印象里,良蒙是个招人喜欢但是脾气有点蛮横的人,常常争强好胜,还有点小心眼,跟自己一样倔,查案子的时候非要寻根究底,但比自己更世故更圆滑,捕快们都喜欢跟他混。
良蒙在他跟前一直都是聪明而狡猾的,笑里藏刀,这么直白地骂他揶揄他的时候也就这次出海了,以前两人还是维持着表面上的客气和疏远,从来没有坦率过,也从来没有跟对方拴在一起过。
“啧啧,”良蒙摸着下巴,“成哥被打击得都蔫了,真是罪过。”
温成庚反而冲他不明显地笑了笑。
良蒙的表情活像生吞了个鸡蛋。
温成庚一点也不生气,反而越看他越顺眼了,温声道:“我明日砍树造个木筏子,认个大概方向回归然,最近出海的人多,肯定能遇上。”
良蒙收起戏谑的心思,眼珠转了转,沉吟道:“如果能遇到别的航船,我还是想去趟风岐看看。”
温成庚蹙眉,“恐怕不容易。”
衣服烤到后半夜,总算是半干不干的能穿了,良蒙早就睡着了不知道,第二天早上醒过来才发现身上盖着几件衣服,多出来的一件是温成庚的,但他人却不见了。
找水去了?找吃的去了?还是造筏子去了?良蒙顶着一脑袋疑问,穿好衣服,摸摸旁边的灰堆,还温着,那温成庚应该走了没多久吧。
良蒙肚子一阵叫唤,他只好掂过自己的佩刀往外边走。
山洞外面天光大亮,万里无云,倒是个好天气,良蒙不由地再次唾弃温成庚的霉运,要是晚一天出海就什么事都没有。
山道崎岖狭窄,还散落着不少鸟窝,看样子没人走过,那些海鸟也不怕人,卧在窝里边孵蛋边看他,于是他也不好意思伸手拿,人家正孵着呢。
山洞往下并不高,下面一片开阔平坦的空地,对面是一大片繁茂的椰子林,远远地可以望见尽头处的山峰,比这边的要高很多。
良蒙先找水,有山的地方一般都有山泉,他找了不多时就在一条山缝里找到了一条小溪,洗了把脸,没发现鱼,倒是不远处有几个脚印,一看就是官靴踩的。
温成庚来过。
良蒙看了两眼,转身去海滩。
海边礁石太多,好在水流平缓,没什么风浪,良蒙砍了截树枝削尖,脱了鞋子下海抓鱼。
这海边的鱼比河里的凶悍多了,游得快不说,力气还大,良蒙抓了半个时辰才抓到三条,干脆就在沙滩上生火,搭架子烤鱼。
日头升上中天,大概到了午时,良蒙刚琢磨着温成庚怎么还没动静,就听到椰子林那边传来尖锐的哨声。
“吱——吱——”
良蒙怔愣了一瞬,赶紧把刀系在腰间,用沙子把火埋了,拎着烤鱼就跑!
椰子树不好爬,昨天那个山洞倒还算隐蔽,良蒙腿脚利索,提着一口气跑了回去,把洞口遮掩一番,悄悄探头往外看。
温成庚几步蹿出椰子林,瞅见一棵榕树噌噌噌爬上去,然后抽出了刀。
良蒙看不真切,只看到追在后面的四个人提着刀在树林边缘徘徊了一阵,骂骂咧咧地回去了。
良蒙:“?”
该不会偷人家的鱼吃被发现了吧?
可见良蒙确实饿得不轻,一时间居然只想到这个。
又等了小半个时辰,温成庚才从树上下来,走回山洞。
良蒙嘴上叼着鱼,蹲在枯草垛上,斜眼看他。
温成庚顿觉手足无措,“那个……我……”
良蒙开始吃鱼,不说话。
温成庚只好在他旁边蹲下,看着他吃。
良蒙吃完一条,擦擦嘴,道:“成哥,你可真有本事。”
温成庚:“……”
“我出去转一圈弄回来三条鱼,你转一圈带回来四个人,”良蒙拿着一串鱼指着他,“说,怎么回事?”
温成庚迟疑了片刻,“……我有点饿。”
“……你还有脸说。”
温成庚在天亮不久后就一直朝椰子林里面走,他想着林子里应该能打打猎什么的,结果走着走着发现了暗哨。
这种地方怎么会有人设岗?温成庚心下一凛,难不成这不是荒岛,还有什么人秘密盘踞在这里?
此事关系重大,在归然近海一切不明身份之人都有可能对出海渔民和来往商船造成不利,温成庚决定潜入探查一番。
绕过几个暗哨,椰林渐渐稀疏,灌木也少了,阳光正盛,温成庚不太好隐藏,只好观望了一下就打道回府,本来小心着没被察觉,结果出了暗哨范围居然碰上了巡逻的,双方打一照面,温成庚无法,撒腿就跑。
良蒙道:“那你摸清楚他们是干什么的了?”
温成庚道:“我看到那边似乎是个水寨,靠着山,有码头,但没见着大船,有很多人,都带刀,像是民兵,但肯定不是。”
良蒙道:“那就是海冦了?”
“很有可能。”
良蒙把剩下两条鱼给他,“哼,吃吧。”
“以前我住你隔壁的时候,也没见你对我发过脾气。”
温成庚有一点点莫名地感慨。
良蒙道:“老子宁愿睡你隔壁,也不愿意跑到这遍地鸟生蛋的地方跟你幕天同席!”
“……这个成语不能乱用。”
良蒙冷冷道:“你也不能乱跑。”
温成庚投降了,看来还得顺毛捋,“我的错我的错,我以后再也不乱跑了,我去哪都告诉你。”
入夜,椰子林里一片静谧。
两道人影正借着夜色掩护前行。
暗哨撤了很多,他们很顺利就摸到水寨边上,从小山头往下望,整个水寨半明半暗,巡逻的一队一队都提着刀,几乎没有巡视的死角。房子普遍低矮,要是屋顶上有人绝对不会看不到。水寨外围用高大的木桩围了两圈,十分牢固,顶上不仅削尖了还绕上了带刺的藤蔓。
不好进啊这。
良蒙躲在阴影里纠结着。
温成庚悄声在他耳边道:“我进去,你看着点。”
良蒙耳朵一热,不自在地往旁边挪了挪,无奈就这么大点地方,他扭头揪着温成庚的耳朵咬牙道:“不许自作主张!”
温成庚叹口气。
过了一会儿,码头驶来了几艘大船,由于离得远,看不真切。
不会这么巧吧?
船上卸下来很多箱子和麻袋,寨子里的人将它们分别装上木板车,往西北角的院子去了。火把映照下,能看见一队人护送着几个商贾进了正当中的大院子,最后下船的是脑袋上罩着布袋的渔民样打扮的人,双手都背在后面捆着,一个挨一个由船上的人押着朝东北角走。
良蒙比了个手势,意思是他去西北角,温成庚去东北角,分头打探。
温成庚点点头表示明白,然后良蒙就扯了块布下去了。
去西北角的人将木板车推到仓房外边,良蒙等到他们把箱子和麻袋都卸了,人也走得差不多了,才偷偷溜进去。
看守的人只是守着院门,故而没有发现他,也可能是因为没想到。良蒙猜测这里的人武功应该都不高,有九成把握是海冦。
大部分箱子都有封条,少数几个没有的都被他翻了翻,装的是金银珠宝和海产珍玩。麻袋里是粮食,一捏就知道,有大米,花生,还有盐。
良蒙仔细寻找能辨别身份或者地域的东西,终于在一口箱子里找到了禹州官银。
那些商人是蒙潼的?
良蒙有了点眉目,直觉这伙不明人士跟风岐岛的谣言很有关系。
“吱——吱——”
尖利的哨声突起!
水寨各处一瞬间混乱起来。呼喊声和脚步声朝着他这边过来,火把晃动的光照亮了整个寨子。
良蒙蹲在箱子旁边,无力地扶额。
温成庚这货……
45、良蒙(五)
“你是怎么被抓住的?”
良蒙蹲在笼子外面,郁闷地小声问道。
温成庚手也被捆着,脚也被捆着,外衣、佩刀和腰牌都不见了,好在还能说话。
他也十分地憋屈,“我去问那几个被抓来的,他们都是渔民,想到风岐碰运气,我刚说我会救他们出去,有个人就喊起来了,我不想连累你,就往寨子外面跑,被抓住了。”
良蒙哼了哼,“那你的东西呢?”
“我藏起来了。”
此时天光微曦,正是黎明前最黑的时候,巡逻和守卫大多松懈,良蒙一直躲在寨子里没走,找了大半个晚上终于找到了被单独关起来的温成庚。
这人怎么就死心眼呢!看见了就一定要这时候救吗?让这帮喜欢白日做梦的人多待两天干点活儿又没什么,你好心救他他还不一定领你情,真是自作孽。
良蒙真诚道:“成哥,回去娶个媳妇儿吧。”
温成庚:“……?”
“娶个聪明的媳妇儿,不然你得天天去算卦了。”
温成庚抿唇,低头不吭声。
良蒙看他沮丧的样子,又不忍心说他了,“他们没打你吧?”
温成庚摇摇头。
良蒙叹口气。
温成庚悄悄翘起嘴角。
“咯啦——”
锁开了,良蒙抽出把匕首,三下五除二把绳子割断。钥匙是从打晕的守卫身上拿的,良蒙没还,扔给温成庚一并带着走了。
出了水寨拿到温成庚的东西,两人没敢往回走,而是顺着山脚往海岛深处躲避。
“如果风岐的谣言跟海冦有关系,那我们估计就惨了。”
良蒙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手里拿着根树枝探路,以防踩到蛇啊虫子啊之类的。
温成庚听到他这样猜测,也是蹙眉,“也就是说,这里就是风岐?”
良蒙没回答。
温成庚思前想后,似乎能解释得通了,“海冦传出风岐的消息,然后洗劫来到此地的人?”
良蒙不答反问,“如果和蒙潼的商贾也有关系呢?”
这也就能说明,为什么归然的周塘老市只剩下一些陌生的小摊贩和几个大商户还在做生意,其他人都不见了影子,盘问起来还支支吾吾不肯详谈。
温成庚有些吃惊,“那海冦的势力未免也太大了,就凭蒙潼几个商户还是不敢的,不然早就用这一招了,一定还有别的原因。”
“先不说别的,我们首先要搞清楚,到底是真的海冦,还是蒙潼几个大商贾联手故弄玄虚。”良蒙望了望远处,心不在焉道,“要是能有风岐的海图或者商匪勾结的证据带回归然,我们就能说服县令上报蒙潼,有蒙潼水军来抓人,一切就真相大白了。”
温成庚也郁闷,“是呀,可惜我们不识路,不容易回去。”
就算是做个木筏子,万一在半碰上海冦的船,就凭他们两个人那不完蛋了?良蒙想来想去也没有更好的办法,“现在寨子里肯定加强了警戒,但是说不定那些商人会提前离开,我们半夜回去,试试混上船,不管是回归然还是蒙潼,到了岸上再做打算。”
温成庚道:“听你的。”
良蒙蓦地停住不走了,回头看他,眼神异样,“怎么这两天你老听我的?以前也没见你这么乖啊。”
温成庚顾左右而言他,“这不是让着你嘛……看路,小心脚底下。”
良蒙瞥他一眼,转过去继续走。
海岛深处渐渐显露出坚实的山岩,山峰仿佛被巨斧劈开,一线天幕之下是幽深的水涧,两旁落木参天,及腰粗的藤条蜿蜒攀附,石壁经受无数年的雨水冲刷,光滑细腻,却被勒出纵横十几丈的裂纹,引来各种各样的鸟雀筑巢。
所谓空谷莺啭,不过如是。
“比菜市场还吵!”良蒙揉揉耳朵,抱怨道。
温成庚嘴角一抽,他们狼狈得都快不成人样了,当真是一点欣赏美景的心思也没有。
水涧从脚边淌过,那声音在谷中回响,的确有些嘈杂。
良蒙张望片刻,手里的树枝戳进软泥里,心生感慨,“吵是吵了点,景色还算不错,以后有机会,可以带我媳妇儿来看看。”
温成庚听他这话莫名觉得心里毛刺刺的不舒服,“你先囫囵个儿回去再说。”
良蒙咂咂嘴,畅想一下美好未来都不行。
他们想的是,穿过这个小山谷,应该就到了海岛的另一边,运气好的话能在那里造个筏子回归然,最起码不会在离岛的时候就冒着被发现的危险。
两人走着走着,前方豁然开朗,茂密的森林遮蔽了山石,满眼的郁郁葱葱,厚厚的青苔看上去极为柔软,溪流汩汩流向林中未知的地方,野草丛生,几乎要没过膝盖。
“小心有蛇,”良蒙敲打着草丛,留神周围的动静,“也说不准会不会有猛兽之类的。”
温成庚道:“我走前面吧。”
良蒙面容古怪,“为什么?”
“不为什么。”
良蒙将位置让了出来,温成庚上前一步开始探路。
有时候运气这个东西……只能说是造化弄人。
温成庚一脚踏空就提气往前跳,良蒙下意识伸手去拉他,结果两人力没使到一起,反而双双摔进了土坑里。
“砰!”
一声闷响。
温成庚垫在下面,愣是没发出半点声音,倒是把良蒙摔得眼冒金星呲牙咧嘴。
“嘶……”良蒙愣了半天才慢慢爬起来,翻身到一旁坐着,“你没事吧?”
温成庚闷闷地回答,“没事。”
良蒙抬头看,这坑明显是人挖的,四壁光滑坑底松软,一丈多高,坑口铺着薄薄的草皮掩饰,现在被踩得七零八落,幸好没有放捕兽夹尖头木桩,不然两人肯定没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