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世事弄人。”
他轻嘲一句,对朱三招一回手:“章十七还得有阵子才会醒。你扶我一把,带我去瞧瞧戚蒙。”
朱三还以为他要继续发火,不料突兀冷静,顿时丈二和尚,把鼻子摸了摸,糊里糊涂上前扶住苏岑手臂,带他到戚蒙的所在。
门吱呀一声碰上。章十七眼睫轻颤,缓缓睁了开。
六、三角
戚蒙被绑缚在温泉附近的一棵大树上。
苏岑走过去,摆手让朱三走远些,自己寻块石头,缓缓而坐。坐稳了,自怀中拿出一个拇指长短的琉璃瓶,打开,在戚蒙鼻端晃了晃。
少时,戚蒙醒。
苏岑满面含笑,绽若春柳,十分亲和友爱,问话却直白:“醒啦?冥功卷藏哪儿了?”
戚蒙一见是他,不甚清明的神色一肃,接着哂了一声,只一味吊着嘴角冷笑,并不答话。
“倔强。”苏岑叹息,抬手拍向戚蒙脸颊,动作不大,声音却清脆,“还想不想好了,恩?你的手腕子,还想不想好了?”
“姓苏的,威胁我,莫非以为我是吃素的?”戚蒙被冒犯地眦目,全身冷怒激荡,内力奔突下发丝轻飞,缚体的绳索都崩死了,发出细微响声。
苏岑怡然不惧,慢条斯理地伸指在他几处穴位敲了敲,后者力道顿卸,肌肉松软下来。
苏岑笑容一收,“威胁?你未免高估自己。给你台阶你不下,非把自己往生不如死的路上逼,那就等着我的好手段。——我苏岑开了口的东西,还没落空过!”
“哈哈哈……”戚蒙讽笑,“我当神医谷从不许伤人害人的训条是真的呢!原来都是屁话!”
苏岑竟然鼓掌:“说得好。我神医谷八十一条训诫,皆是历代谷主所列,而我此番,早就违背了个七七八八。今次人我已杀得够多,难道还差你一个?不过你放心,纵我多想将你千刀万剐,也不会伤你半根毫毛。你可知,为何?”
戚蒙的眼风斜刮向他,“何必绕圈!若你得到冥功卷,岂会留我性命!”
苏岑突然狂肆作笑,大手一挥,反手一个耳光抽在戚蒙脸上:“区区一本冥功卷,当我放在眼里么!”他说着,手掌摊开,现出一物,“我承了某个人的请求,以其毕生收集换你性命无忧。大丈夫言出必行,你的贱命,我替你守——但他的命呢!”
掌中一枚黑玉耳珰,光彩温润,在日光树影下沉敛寂静,如同静水茫茫,大音希声。
戚蒙瞳孔猛缩。
嘴唇开合几回,紧紧闭上,再出声时薄薄一线,显得冷酷无情:“章十七——又是他。哼,我真是多谢他。”
苏岑将耳珰珍重收进怀中,慢慢站起,手指一拈,指间几根银亮长针,森森冷色。
“十七为你担罪,弄得遍体鳞伤。原本这不是什么光荣的事,不值我提。但我感念他对你情深……情深意重,特特告诉你。不过看来,你却并不是个重情重义的君子。”他一口气说完,却见戚蒙满脸不屑,不由动了真怒,“戚蒙!你与吴姓女子勾结,偷盗青衣楼至高秘笈,这档子丑事我懒得理会。但你伤了我看重的人,却是容不得宽恕!”
话毕,衣袖飘摆下手腕用了巧劲,几根银针眼看就要被激射出去。
腰侧被人撞了一下,来得突然,不提防脚一崴,银针便都扎进了树干里。
脚腕钻心疼痛下,苏岑侧目,见到章十七站在一旁,胸口几处又渗出血来,此时却不管不顾,迷迷蒙蒙半睁着眼,眼色一片灰暗,将自己定定瞧着。
戚蒙在旁动了动,身子往前挣,却挣不脱,双脚颓然蹬了蹬地,颤巍巍地唤:“十七……”
章十七听见,眼珠子往他的方向划过,又转回,一开口嗓音粗噶,如带哭腔:“我不耐烦见到你。”
苏岑心中情绪激荡,又是怒又是怜又是悲,只是也不知是觉得戚蒙可怒,章十七可怜,还是觉得自己实在是太可悲,总之巧舌如簧如他,此时竟也咬牙不知该说些什么。
默了瞬息,他想起来张口吼一嗓子:“朱三!你给我死过来!”
“我打发他办点事情,”朱三未出现,倒是章十七接了话,一面说,一面隐忍地吞咽了什么,脸同菜色,“有事,你同我说。”
苏岑差点鼓掌:“好厉害!一身伤还能发功挡我的针,现在又抑制气血逆行,呵呵呵。”皮笑肉不笑地往旁让两步,语气六分怒三分怜,还剩一分不易察觉,却绝对是酸,“就为戚堂主,章圣使当真什么都做得出。如此,苏某也不敢妄言再多,这就让两位好好聊。”
他转了身匆匆而走,一瘸一拐,脊背挺得笔直。
章十七垂眸用余光目送他的背影,确定走远了,喉头一翻,一口血终未忍住,喷溅在青草地上。
他抬袖随意擦了擦,单薄身体站成风中蒲柳,摇摇欲坠。
“阿戚,”他道,“现在外面都在找你,暂时,你还是待在这里安全。”
戚蒙轻轻笑起来:“十七,果真一眼都不愿意看我了?”
“不是不愿。你的脸让我难过,承受不起,不如不见。”顿了顿,自嘲地摇了摇头,“无用的话,何必再说。等你好了,我就会放你走的,然后你就去找吴菲菲,实现你的……罢。”
戚蒙的轻笑渐渐变作狂笑。他猛地将后脑磕在树干上,砰声闷响。一声过后,接连又是三四下,一次比一次用力。
十七的脖颈不受控制,扭向他那边,瞧见了,表情僵硬如石。
“真这么豁达,就别管我。我死与否,同你何干?我和吴菲菲如何,又同你何干?”戚蒙癫狂笑吼,“来啊!放了我!尽让我去死!谁要你自作主张帮我顶罪?谁教你的?谁会谢你?!我会谢你吗?我会因此对你念念不忘,我会因此对你倾心吗!”他咬牙,一字一顿,“你、做、梦!”
仿佛这番话已听惯了,实在意料之中,十七只是晃了晃,脸上泛起异样酡红,嘴唇却缓缓弯起来,笑意成漠漠平沙上一尾干涸的鱼,被久饿独飞的孤雁瞧见,张喙叼走,不见踪影。
只是茫茫沙漠怎么会生一尾鱼?心境如他,又怎会还能作笑?难免最后,只空剩一把黄沙罢了。
“皮肉之苦,原来真的不是要命的东西。”十七带笑捂创,眼白已血丝蔓布,“什么都同我无干……可惜,没谁告诉我如何违背自己的想法。我想做的,不计代价,不能阻止,却也根本没求过什么回报。你何必激我?事态如此,我早有预料。而你句句口是心非,才是真正叫人……失望……”
戚蒙笑声一敛,双目望天,不辨眼色,语调转换了,变作冷冷淡淡的漠然:“谁说我是口是心非。”
“呵……”十七嘲了一声,意味不清,“有些事情,你我其实心知肚明,何必说破……”
比如那夜刻意带酒来寻,逢迎讨好,一杯接一杯强灌,是因为知道他心防过重,只好借醉意消除。又或者颠鸾倒凤时,软语呢喃,口口声声说的“多谢”,是为了庆幸自己计划得以成功。再或者之后遭逢堵截,不敌败阵,引颈就死,是算准他狠不下心,定会寻法子助自己逃遁……
他好比一条全身都是七寸的蛇,被经验丰富的猎者随意伸指,便动弹不得。
直到被扒了皮,剔了骨,熬成一碗浓浓的羹,残存的意识被吞咽入腹的时候,只剩了一句怕人寻问的喃喃:
草色烟光,此意,君可愿会?
十七慢慢躬身,同戚蒙四目相对:“暂时,我还是不能放你。委屈了。”
话毕,一指点上了他的睡穴。
七、我放弃小标题了
苏岑泡了半个时辰温泉,身上干净了,各处关节酥酥麻麻,也舒服得紧,郁结心情轻松个七七八八,唇角笑纹总算实意不少。
他扶着池边站起,捞起衣裳批好,一转身,呵地吸了口气。
章十七在身后两丈远,幽如寒潭的一双眼盯着他,白衣飘飘,乌发也飘飘,乍一看像只鬼。
苏岑撇撇嘴,从池中翻上来,坐着穿假肢。套上去时磨破处还是疼,便懒得再穿,捡根树枝子撑着,晃悠悠总算立住了。
章十七眼神连闪,“你怎么了?”
“一目了然。”苏岑慢条斯理地系衣服,声音表情都是懒洋洋的,“舟车劳顿的,旧疾犯了,走不动呐。”
“不是让你回姑苏吗?”
“什么时候轮到你指示我了?我乐意折腾,不关你事。”
十七噎了半晌,还是好声好气:“……不论如何,多谢你。”
苏岑哼笑,不说话,走到他身边时手中扔出什么东西,划个弧线。十七眼疾手快,一把接住了。
“把你的玩意儿拿回去。我没治你送来的病人,用不着你的家当。”说着横他一眼,一番话想是酝酿很久,一气呵成,“脑袋一团浆糊,你那位人精一样,需要你上赶着作牺牲?”
手中是送出做凭的耳珰,还呆着轻微体温。十七默然,重新戴回耳上,不做回应。
“你我相识,时间并不算短。我知你没许多弯绕,那就直话直说了。”苏岑拍拍他的肩膀,似笑非笑,“你那位,不是池中之物。他今日受此波折苦楚,他日蛟龙入海,鹏程万里轻而易举。冥功卷是他伙同吴姓女偷窃的,背后或许还有个吴柏松玩阴谋。两位姓吴的么,前几日听说青衣楼出了这档子事,我遣人做了打听,好像是父女。不过如今依照情势,吴柏松既对你纠缠不放,想必戚堂主并未交出到手的秘笈。——你家那位,怕是在使一招黄雀在后呐。”
他嘴上说的轻巧,但宝物失窃,如此大事本就是机密中的机密。除开楼中几位核心人物,其他角色,也只知道多方追踪是因戚蒙犯了禁令,却并不清楚主要原因,外人如何能消息灵敏到如此地步,竟在第一时间便知晓?何况如吴柏松那样精打细算,若要挖出他的隐秘旧事,想必也远非一句“做了打听”就能成的。
苏岑不说,十七心中也明白,他上了心,前后里外,定使了许多力气。
他摇摇头,话锋一转:“他不是我家的。”
“啊?”苏岑一愣,“谁?”
“戚堂主。”十七一派认真,“他不是我家的。以前不是,以后更不是。”
苏岑失笑:“不是你家的,你干嘛巴巴地替他受过?还让我护他?我应你的一条命,可不是这么浪费的。”
话出口,苏岑心里咯噔一声,已自觉好笑。
——他若自问,又该怎么回答,此番自主自动,自作多情呢?
这世上最不能拒绝的冲动,是为了某某义无返顾,对人好,就算自以为是,也不能阻止;而这世上最不用偿还的情,其实也如是。
从前他不懂,会骂一句“蠢货”,不料兜兜转转,自己也未有多聪明。
苏岑摇手,拄着树枝要走,手臂一紧,被十七扶住。
轻轻甩开,“话说多了,难免闪舌头。你放开罢,——给我留点面子。”
苏岑自己在前面慢慢走,十七在后缓缓跟。
走了两步,他突然停下。
身后的脚步声也顿住。
苏岑回头。
四目相对,十七面无表情,只是右手仍下意识捂在创口,指缝隐约红色。
苏岑叹气,对他招手,“走不动了,扶我一把。”
说完在心里抽了自己一个耳光。说什么尊严面子,看见人家可怜兮兮,又都成了狗屁。
十七默默上前,接住他小半边身子的重量,却在不知觉中也倚着对方,也交付出了自己的重量。
两人如此相携相倚地走了一段,进到屋中。苏岑令他往木榻上躺好,端出医者悬壶济世,实则颇有些道貌岸然的神态来,一声假咳,慢条斯理,“是自个儿脱啊,还是我动手?”
十七把两手往身侧一摆:“我没力气了。”
苏岑咕哝了一句“真是直白”,手上却不含糊,三两下扒开衣裳,除下已然被血染透的纱布,又仔细探了探伤口,嘁声:“生平最瞧不得人充强逞能,你说你都成这副德行了,还想打虎猎豹不成。嘚嘚瑟瑟到处跑,嫌伤不够重跟我说啊,我下手又狠又准,保证让你大半年下不了床。”
说着极快地将药粉撒上去,疼得十七闷哼。
哼完压着嗓子:“你好啰嗦……”
苏岑脸一黑,差点甩针戳他。
他阴阳怪气:“我啰嗦?……好,从现在起我就是木头。”
十七压根没把他的气话放在心上,嘶声系好衣服,撑起身靠坐一边,并无血色的脸上笑意隐隐:“苏神医,我有些饿。”
苏岑自顾自理着袖子。
“你不饿吗?”
苏岑举目望屋顶。
“我记得上次见你,你不是这种长相。”
苏岑横目扫过,目光中有煞气。
“对了,上次见你,是你在月满楼吃花酒,身边三位莺燕,娇声笑语,听起来便让人心旌不稳……”
苏岑长眉一剔,面带慌色:“我怎么不知道?!”
“大约是喝多了,醒来便忘了吧。”十七忍笑,一本认真。
“胡说,我从未醉过!”苏岑有些紧张兮兮,“我是说,我怎么不知道,你也在?!”
十七咳嗽,“我在隔壁暗杀武林盟主,怎能让你知道。”
“这么说来,是你听我壁角……”
“正是。”十七偏过头去向里,肩膀微微抖动,“一晚风流,夜御三女,神医体力过人。”
苏岑终于体会到什么叫害臊。
以他从小到大厚惯了脸皮的作风,平日里被谁调侃床帏之事,都是毫无所谓。况且,正常男人,谁没个欲、火旺盛的时候。
月满楼是姑苏鼎鼎大名的风流场,那三个姑娘也是被他常年包下的,姿色自不必说,关键比起旁的女支子干净。他苏神医挑床伴很有一套,选出的个个身段妖娆,够寻常男人死个十回八回。而他却不常去,往往小半年才光顾。至于平日里,则靠着清热去火之金银花茶压制。
当然,偶尔也劳烦一下他那尊贵的右手。
苏岑掩面而起,转身外走。十七听到脚步声,仍不回头:“你到哪里去?”
苏岑砰地碰上门,声音从外传入,听来带着鼻音:“给你弄吃的!”
十七哪里还憋得住,哈哈哈,笑落了梁上积沉的细灰,簌簌落了一线。
八、夜忆(1)
永泰十五年,仲夏,花刚好,月恰圆,人声正沸。
二更时候的夜,浓淡最是时候,带着些微醺然困倦,又偏偏尚不忍就睡——良辰美景,配上美人水袖招摇,这般赏心乐事,不容辜负。
姑苏盛名最富之月满楼,二层角落,鹅蕊居。
不同于其他厢房内娇声浪语,此间门窗紧闭,且灯火熹微,飘摇欲灭。靠近,依稀有女子咳嗽与痛吟的细声。
章十七在外驻足片刻,左手提着东坊宝味仙家的招牌糖花糕,右手,则缠着重重白纱,垂在身侧。
他叩门三下,一推而入。
室内早没了往日华美摆设,一桌一柜一床榻,并两个绣花墩子,显得寒碜。好在那扇颇沉重的金燕穿雨屏还好端端立在床前半丈,想是鸨母打量着不值几个钱,搬动又麻烦,索性懒得染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