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润野给你的吧,”赵哥轻轻叹息一声,“我们知道这事儿后都挺惊讶的。”
顾之泽慢慢瞪大眼睛,眼神中有点儿惊慌,直到此时,他才想起来回国后还将面临一场风波,而这次的风波将远远大于当初在安宁的那场小闹剧。
“我其实不认识李润野,”赵哥举起手,示意顾之泽稍安勿躁,“但是,现在恐怕半个中国的人知道你们两个了。”
“怎么会!”
“你回国就知道了,你们两个的事儿在微博话题榜蝉联了好几天的榜首,天涯扒你俩的帖子简直逆天了!”
顾之泽的脸色渐渐白了,几乎有些站不稳。
赵哥忽然发现自己说的话有歧义,于是赶忙摆手说:“你别误会,没有什么不好听的,舆论评价都是正面的,大家都开玩笑说你俩这算是‘强强联合’,好男人果然只会爱上另一个好男人。”
“强……强联合?”顾之泽喘过一口气来,脸色渐渐红了起来,而且一发不可收拾,直到红成一个西红柿。
“对啊,”赵哥安抚地拍拍顾之泽的肩头,“李润野早年间那点儿事儿搬出来也够震撼的,说实话,他跟你在一起倒也还配得上。”
“配……得上?”顾之泽觉得自己的三魂七魄全都飞上了天。
“对啊,”赵哥耸耸肩,“其实在现代社会你俩这事儿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只不过有些人狭隘有偏见,有些人惯常拜高踩低见不得别人比自己好,所以总是以最大的恶意去揣测别人……但是总体来说,社会舆论还是正面的,大家还是有是非观、正义心的。所以你们的事儿曝光以后,网上都是‘羡慕嫉妒’但我还真没看到有人‘恨’,即便有个把人拿同性恋说事儿,基本也是分分钟被喷回去。”
赵哥带着几分调侃地说:“你俩现在这个情况还真有点儿难办,证婚人太多,将来要是‘拆伙离婚’恐怕得有无数人跳出来调解,得有无数人嚷嚷‘再也不相信爱情了’啊。”
顾之泽顶着呼呼冒蒸汽的脑袋,小心翼翼地问:“会不会……有人看不顺眼?”
“肯定会啊,”赵哥说,“老话讲‘谁人背后不说人,谁人背后无人说’,况且你们这种情况,但是我相信你不会在乎这些的,我也相信大多数人是持正面评价的。”
顾之泽想一想。露出好看的笑容:“赵哥,谢谢你!”
赵哥抱着那件龙鳞甲好像土财主抱着金元宝:“谢我?我谢你才对吧,这东西救命啊!”
顾之泽跟赵哥把所有的工作全部交接完,然后用一个星期的时间带着他在城市里转悠。每一个街区,每一条街巷,每一座清真寺,每一处哨卡,全都一一交代清楚。这些地方在四个月的时间里他反反复复走了成千上万次,可每次走过去,仍然会有陌生感,仍然会感到恐惧,总觉得有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自己的脊背,有一个枪口指着自己的脑袋。
“赵哥,”顾之泽非常认真地说,“在任何情况下,生命都是最重要的,一定要保护好自己。”
赵哥点点头,看着被战火摧残了多年的城市,烧焦的一株大树下,一个裹着素色长袍的女孩从树根底部的一小片杂草中摘下一朵小小的黄色野花,街道的尽头,一个衣衫褴褛的小男孩抱着一个破旧不堪的、已经漏了一半气的看不出本色的足球跑过一堵破墙,墙边实枪荷弹的军人看着远处的天际。
诺瓦尔赖在医院里已经两天了,几乎成了陪护。他把自己的手机号、电子邮件、家庭住址、家庭电话……几乎所有的联系方法写了一张纸条塞给刘明远,千叮咛万嘱咐回到中国后一定要和自己联系,不许“暂别成永诀”。
刘明远自动地忽略了他那句“永诀”,中文博大精深,他打算以后“慢慢地”跟这个法国小伙儿讲讲其悠久深厚的文化内涵。
“刘!”诺瓦尔可怜兮兮地伏在刘明远的病床边,“我都不能跟你去中国。”
“你跟着我干嘛?”刘明远好笑地说:“你还有自己的工作啊。”
“那我们以后要怎么谈恋爱?”诺瓦尔纠结异常,“咱们隔得太远了,我现在就想跟你上床!”
“恕我提醒你,”刘明远淡淡地说,“我现在还在icu。”
“我知道啊!”诺瓦尔沮丧地说,“可是我还是想跟你上床!”
刘明远觉得跟一个法国人讲“含蓄礼仪”实在是有点儿浪费,于是转了个话题:“你什么时候回法国?”
诺瓦尔摇摇头:“不知道,我也没去问,我现在不关心这些事儿,我现在就关心以后我要怎么跟你在一起。”
刘明远放弃地叹口气,觉得不把这个问题解决了这小子估计能在这里杵到自己上飞机为止:“这样,我回去后肯定会有一个很长的假期,我相信你也有;你是打算来中国度个假呢,还是请我去法国玩两天?”
诺瓦尔漂亮的金棕色大眼睛瞪到了极限,雪白的脸颊上透出淡淡的红。
刘明远温柔地笑了:“然后,我们可以再来讨论一下‘以后’要怎么办。”
诺瓦尔兴奋到极致,忍不住就要凑过去吻刘明远,可刚俯下身子就发现床上的这个人全身都缠着纱布,氧气罩还放在一边,只说了两句话就开始气喘,实在是无处下嘴。诺瓦尔心有不甘地说:“我要吻你,怎么办!”
刘明远勾勾手指,笑得甜蜜且诱惑,诺瓦尔神魂颠倒地凑过去,将自己的嘴唇覆上刘明远的,他不敢用力不敢吮吸,生怕伤了这个人。刘明远伸出舌尖,慢慢抿过诺瓦尔的唇瓣,然后轻轻印上一个吻,倏忽而过,快得好像蝶翼掠过。
“先欠着吧,”刘明远笑着说,“以后有的是机会。”
诺瓦尔眯着眼睛舔舔自己的嘴唇,回味了一会儿说:“刘,世界上最残忍的惩罚就是只给一个瘾君子半口毒品!”
刘明远说:“你们法国有位大作家说,‘等待’和‘希望’,人类一切最美的智慧都凝结在这两个词里。”
“对!”诺瓦尔点点头,恨恨地说,“这是大仲马那头种马说的,他这么说是因为他从来不会饥渴。”
刘明远艰难地笑了,虽然笑得他疼痛难忍。
时间一天天流过,顾之泽一边忙着交接工作,一边忙着跟李润野“坦白从宽”,趁现在还没见面,利用每天有信号的那点儿时间赶紧交代各种“罪行”。包括隐瞒刘明远的事儿、李润秋的事儿,偷摸跟着法国帅哥渡河探营,潜进锡卡兰族控制区摸消息……总之一切危险且不走规定程序的事儿他一天一件,全都交代了一个彻底。
一开始李润野还责备他几句,后来听多了也就懒得搭理他了,顾之泽看不到李润野的脸色,只听到他在电话里不咸不淡地“嗯”几声,说几句“太危险了,你怎么能这么做”。渐渐的,顾之泽心里开始发虚,这么容易就“宽恕”自己简直不是李润野的风格,他总疑心师父这是攒着气力,等着回国后来场总爆发,于是更加小心翼翼地赔不是。
“师父,你不生气吧?”他试探着问。
“不生气啊,”李润野说,“你干都干了,我现在生气不也晚了吗?”
不生气就更糟,顾之泽心里惴惴不安,不生气就意味着他要“使坏”!蛇精病的浓烈气息透过卫星电话扑面而来。
“你看,我这不挺好的吗,一点儿事儿都没有!”
“是啊,”李润野淡淡地说,“反正你要是出了什么事儿,闹心的也是我。”
“师父,我保证下次不会了,下次再去战场我一定按规矩来。”如果可能,顾之泽都有心压上一户口本做保证。
李润野没说话,听筒里只有微不可闻的呼吸声隐隐传来,顾之泽以为师父要吼人,下意识地把听筒拿得远了点儿,可是半晌过去,李润野只是挤了一个“好”字出来。
“师父?”顾之泽敢拿命去赌,李润野这个反应肯定有问题,他小心翼翼地说,“你怎么不说话?”
“我被你气的!”李润野冷冷地说,“居然还有‘下次’?”
顾之泽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这么多年了,自己居然还是比较习惯这个风格,斯德哥尔摩综合症果然是没药医啊。
想从卡纳亚里斯直接回国是不太可能的,空中通道开放的时间很短,中方和卡方以及约旦三国协商同意开辟六个小时,以便让专机飞出来。东航征调了一架正在约旦首都安曼等待回航的空客,本来打算拆除几排座椅以便安放刘明远的担架床以及必要的医疗仪器。可是东航一听说是要去接卡纳亚里斯的战地记者,立刻出面进行协商,将原来预定了头等舱的乘客调到了商务舱,直接给记者们免费升舱。而原来头等舱的乘客知道原委后坚决不要航空公司的赔偿款,说是“也算为他们做点儿事情”。
孟方达听说这事儿很是感动了一会儿。
在全体人员撤离之前,李润秋挑了一个周末全文刊发了顾之泽的文章,这篇文章被她精心翻译成了英文,同时登载新华社官网的国际版上。
铸剑为犁,笔下千秋,真相的代价永远沉重,但是它值得人们为此付出生命。
这篇文章在顾之泽坐上飞机时,这篇文章在全世界范围内开始传播。在此之前,有太多人的人对“战地记者”这四个字的认识停留在“刺激”、“传奇”、“荣耀”等肤浅的字眼上,他们从不曾认真去想过背后的死亡。当他们在高级写字楼里,穿着得体的职业装,端着现磨的咖啡,施施然翻开报纸,对那些黑字大标题一扫而过后转而去关注明星八卦、期货股市、旅游资讯时,不会去想,那短短的几千字是用多少血和泪累积起来的,那一张张模糊的照片,是在怎样的炮火纷飞中冒死拍下的,更不会去想,当一个生长在和平年代的人,去直面那些被炸飞的残肢、辗转呻吟等待死亡的伤员、扛着枪走上战场的十七八岁的孩子时,他需要承受着怎样的心理折磨!
顾之泽告诉他们,那是一种接近死亡的窒息感,是一种抛身战乱之中不得落脚的无力感,也是一种置之死地的坚强和勇敢,也是一种“铁肩担道义”的责任。
是的,铁肩担道义,这是师父告诉他的,他一直记得很清楚。
顾之泽透过飞机的舷窗往外看去,安曼土黄色的大地清晰可见,四个月前自己带着满心的激动从这里出发踏上战场,四个月后,自己带着重伤的大师兄又回到了这里。
飞机在跑道上滑行时,他看到站在停机坪上的人群,拿着鲜花,举着国旗,站在最前面的是中国驻约旦大使和新华社分社社长。这是一个超规格的迎接仪式,因为他们是英雄。
顾之泽低头去看躺在担架床上的大师兄,刘明远微微一笑:“我是重伤员,我在昏迷中,你辛苦点儿。”
顾之泽无可奈何地叹口气:“能不能让我也晕过去呢?”
“不能!”李润秋把手里的记事本放下,“顾之泽,你是主角,记得保持微笑。”
顾之泽痛苦地把脸埋进掌心,他现在最不需要的就是欢迎仪式!
机舱门打开,顾之泽深吸一口气,在一片鲜花摇荡中走下舷梯,礼貌的微笑,诚挚地感谢,坚定的保证……在一片闪光灯中,在一堆镜头前,顾之泽努力扮演好一个“英雄”的角色。
刘明远“昏迷”得很彻底,掌声和飞机引擎的轰鸣声都吵不醒他。
盛大的欢迎仪式结束,大使先生在贵宾室和他们告别先行返回使馆,大群的记者迅速散去。众人终于可以好好喘口气,一直“昏迷”着的刘明远睁开眼睛赞许地说:“不错嘛,有模有样的,将来甭管去领诺贝尔和平奖还是普利策奖一准都能镇得住场子。”
顾之泽连翻白眼的气力都没有了。
驻约旦的分社长笑眯眯地说:“形式还是要走走的,这是造舆论呢,你们的事迹要宣传啊。来,再休息一会儿我们从贵宾室侧门走,车已经在等着了,赶紧回宾馆好好休息休息,这次给你们安排的是丽思卡尔顿。”
顾之泽咋舌,这待遇。
等机场的记者散得差不多了,一行人推着刘明远从侧门往外走,穿过长长的回廊,经由特殊通道入了关,站在冷冷清清的大厅里,顾之泽放松地伸个懒腰,安曼的天都要比卡纳利亚斯蓝!
他的目光漫无目的地扫过充满异域风情的大厅,往来行人匆匆,各色长袍从眼前飘过,在一片飘动的长袍间,有一道颀长的身影稳如泰山,挺立在一整面玻璃墙前,外面的蓝天白云构成一幅炫目却不真实的背景,衬得这道身影挺拔超凡。
顾之泽眨眨眼,隔着大半个候机大厅望着那道身影,他觉得自己一定是出现了幻觉,或者压根就是一场春梦还未醒来。他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那道身影正向自己走来,一步步踏得坚定又从容,金色的阳光给他镶了一道美丽的光晕,一如初相见!
这道身影站在他面前,身上散发出顾之泽在千百次在梦中闻到的气息,混杂着极淡极淡的烟草味道。
“你……抽烟了?”顾之泽傻傻地看着他,眼睛逐渐模糊起来,直到什么都看不见,一片光斑晃动。
“嗯,实在是等急了,抽了一根。”温热的手指掠过脸颊,抹去一片水渍。
“师……父?”顾之泽用极轻极轻的声音低喃,生怕惊醒这场梦。
“嗯,我来接你回家!”李润野伸手把他拥进怀里。
第一百二十三章
高鹏和项修齐对视一眼,同时握紧了拳头。
这个男人简直是天底下所有男人的公敌好么,好在他不喜欢女人,否则的话哪个女人逃得过去?
项修齐蹭到李润秋身边,非常文艺地说:“我不会去接你,但是我会一直陪着你。”
李润秋嫌弃地皱皱眉:“躲我远点,满身都是烟味!”
项修齐哀怨地往后退了两步,看着高鹏小声说:“你女人也这么难搞定?”
高鹏无奈地说:“我连抽烟的机会都没有!”
两个人说话的功夫,顾之泽终于从一片混沌中清醒了过来,他仰头看着李润野,一秒钟都不敢错开眼珠,死死地攥住李润野外套的衣角不松手:“师父,你怎么来的?”
从中国到约旦,在和平时期不过是一张机票的事,但是现在这个特殊时期,这意味着几乎不可能拿到的因私签证、不定期的航班、随时迫降返航的旅程……顾之泽简直想象不出来李润野是怎么来到自己身边的。
“坐飞机来的啊,就是签证不太好拿,耽误了一个月。”李润野轻描淡写地说。
“你在这里等了我多久?”顾之泽哽咽一声问,自己的回国源于突发事件,李润野想必在安曼已经等了很久了。
“没多久,也就两周吧,还好有几个朋友在这里倒也不闷。”
顾之泽算了算时间惊呆了,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李润野,满心的话堵在嗓子里说不出来,他觉得说什么都是矫情。眼前这个人是李润野,记得自己曾经笑言,李润野浪漫起来浪得没边儿,是个人都招架不住。